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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辈岂是蓬蒿人

某年某月某日,京城里最出名的酒楼请来了梨园的名角演唱,老板忙前忙后招呼着闻讯而来的客人,笑得合不拢嘴。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如珠落玉盘的琵琶声,奏的正是当时流行的曲调《鹦鹉曲》,为曲坛名家白无咎所作。在大厅里已经摆好位置的乐师们听到响动,立刻执起乐器附和。酒楼里也瞬间安静下来,人人都在屏息,准备聆听那似九天玄女发出的妙音。

坐在雅座上的冯子振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对身边的朋友低声问道:“什么歌女伶人如此奇特,惹得这么多人来看?”

朋友笑答冯子振:“莫要小瞧了这女人,她是梨园顶尖的歌伎御园秀。白无咎的《鹦鹉曲》唱到低音时调涩幽咽,梨园众秀唯有御园秀善于驾驭。”朋友说得眉飞色舞,冯子振亦听得渐感有趣。这次他来京城办公事,本以为会过得很无趣,没想到在酒楼里还能见到当世名角,听闻名曲,也算是有几分收获。

在众歌女的拥促下,清新美丽的御园秀抱着琵琶走上了舞台,几炷熏香于四处点燃之后,她缓缓地唱起了白无咎的曲子: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白无咎《鹦鹉曲》此曲的大意是讲一个居住在武昌城外鹦鹉洲的渔翁,每日以打渔为生,靠天吃饭,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作者白无咎本名白贲,是元代有名的大文人,乃白朴的仲父,无咎则是白贲的字。在当时白贲的曲被广为传唱,是梨园众家最好吟唱的曲子。御园秀的《鹦鹉歌》意思虽然简单,但是如果按照地方语音发唱腔,“父”、“甚”、“我”这三个字就会特别难唱,和乐之后常常无法将音调发得圆满,但若真是唱得好的话,又特别好听。御园秀非常精通这些艰涩的调子,是以才成为名角。

一首曲子唱了过去,御园秀盈盈起身向观众谢礼。观者拼命地鼓掌,有人甚至向台上抛钱财献媚。这时却见御园秀脸色转为黯然,她柔声对台下众人说:“这曲子恐怕是绝响了,唯有一首单曲,如是套曲该是多么美妙,可惜白贲辞世,再没有人为此曲做几套精妙的词出来。”她的话虽委婉,意思却是在说没人能在此曲上超越白贲,再造几套音韵和谐的歌词。

最初只是在一旁听曲的冯子振本不以为然,但听她这样一说,颇感不服,仰头饮下杯中酒,喝道:“来人,笔墨伺候!”他的朋友被他吓了一跳,心道这冯疯子诗兴大发了,便着人去拿笔墨。

冯子振拿起笔来,疾书一个时辰有余,最后叫人将一叠纸稿交到御园秀手中,然后起身拉着朋友离去。接过纸稿的御园秀一篇篇翻看,仔细查来,上面竟有四十二篇之多的《鹦鹉曲》,且曲曲韵脚公整,大都不输于白贲。

四十二曲《鹦鹉曲》,或许未必篇篇都是上好作品,但均即景生情、抒怀言志、纵论古今、感性而书,看得御园秀呆立许久,等她想要去结识作者时,冯子振早已离开了。或许一段美好的艳遇就这样被冯子振错过,但冯子振的名声却因此不胫而走。

浙东天台有个叫陈孚的人最善写文章,从不刻意雕琢,却美文倍出,享誉江南。某一天,他偶然看到了冯子振四十二首《鹦鹉曲》的抄本,突然感到自己的文章一文不值,不但把冯子振的文章供奉起来,还准备亲自去拜访他。原来冯子振文笔的魅力不仅吸引女人,连男人也为之倾慕。

冯子振,究竟是何许妙人,令世间的才子佳人都为他神魂颠倒呢?冯子振字海粟,冯父在为他取字的时候,希望他成为沧海一粟,有别于他人。冯子振果然不负其望,出口成章,最好写诗作曲,他的朋友曾言他乃“李白在世”。因为冯子振只要一喝酒,数百篇文章随即问世。四十二首《鹦鹉曲》也是酒后的真言。有一次冯子振登临居庸关,架桌饮酒,观赏风景,一时间诗兴大发,抽出布囊中的笔墨,大手一挥,写下了洋洋洒洒五千字的《居庸赋》。文章读来雄浑浩大,恢弘瑰丽,即便贾谊、曹操在世,也得对他钦佩不已。

喝了酒的冯子振会变得疯癫,而不喝酒的冯子振依然活得比别人奇特。他在朝廷任职数年之后,还是觉得骑马云游、喝酒赋文的生活更惬意一些,便辞了官职到山里与和尚下棋,结交了一位世外好友中峰禅师。一天,中峰问他为什么甘于山林。冯子振仰躺在石椅上,笑而不语,过了很久才唱起了当年所做的一首《鹦鹉曲》。嵯峨峰顶移家住,是个不唧溜樵父。烂柯时树老无花,叶叶枝枝风雨。故人曾唤我归来,却道不如休去。指门前万叠云山,是不费青蚨买处。

冯子振《鹦鹉曲?山亭逸兴》峰峦如聚的山巅,一个老樵夫背着担柴缓缓走在山麓间。四周并不是人们想象的美景郁林,而是老树枯枝,在凄凄的风雨中被摧折了年华。曲中的樵夫过的并不是轻快日子,隐居的生活也并不是田园、肥鸭及蜜水。有人曾劝过老樵夫不要再呆在山林中虐待自己,年龄大了就要回到村里养老,何必非要留恋并不富裕的山林?可是老樵夫却宁可手执烂柯坐享山林,因为尘世的乐趣是用钱买来的,而山里的乐趣是无价的。

此曲是四十二首《鹦鹉曲》中的第一首,老樵夫的闲云野趣,其实也是冯子振心中的真正想法。“烂柯”指围棋,这个代称源于一个古老的故事。相传晋朝有个叫王质的人入山采樵,看到两个童子在那里下棋,于是他便放下手中的斧头,蹲在那里看棋。哪知道一盘棋下完,他旁边斧头的手柄都腐烂了,原来时间已经过去数十年,他所遇的童子其实是神仙。

曲中樵夫手执烂柯的生活,即是冯子振向往山林的缘由。他宁肯像晋代的王质一般,与神仙划下道来,也不想再回到人世。在山中的冯子振可以像神仙一样与猿鹤为伍、麋鹿为伴,可以下棋不觉时日,这是何等的惬意。虽然这些都是设想,他只遇到了一个笨和尚中峰,过着素餐陋衣的日子,但是生活无拘无束,再没有那个互相倾轧、钩心斗角的朝堂。

冯子振一生的文章、诗歌、词曲,很少看到柔情似水,大都是他起兴而作,因此充满了横空出世的灵性与超然。对他一直甚为仰慕的贯云石曾为他写了篇《寄海粟》,将他比喻成三国的陈登。陈登是个机敏高爽、博览载籍、雅有文艺的潇洒人士,深得曹操的青睐。贯云石既然称冯子振堪与陈登媲美,足以说明冯子振是元代明星级的人物,至少才情不输于苏轼之辈。然而,苏轼在中年以后才道“人生如梦”,不如归去,而冯子振早早地便离开了充满是非的红尘,过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生活,他的心,的确如冰雪般澄明。

在那个时代,男人若无事业便会惹人非议,若无才气便会变得庸俗,一个既有事业又有才气的男人,却依然选择了放弃这两样而离开,或许冯子振就是凭借这种潇洒,让许多的同辈与后人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