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深处有人家
记西江千户苗寨
傍晚五时许,我站在高处俯瞰。
家家户户炊烟生,袅袅薄烟宛若轻盈雾气,氤氲于层层叠叠连天而去的绿色梯田间;以坚实杉木搭建而成的吊脚楼,高高低低、迤迤逦逦地沿着山势而建。因岁月浸渍而泛出灰黑色泽的瓦片屋顶,在山间极有韵致地起起落落。“不按牌理出牌”的公鸡,在这薄暮时分,“不合时宜”地喔喔乱叫,击破了原有的恬静,却又平添了几分乡野情趣。
攫住我视线的,是玉米。无数无数的玉米,一串又一串,黄灿灿、亮晃晃,分别挂在许多户人家的窗口上,乍看像是金光闪闪的眼睫毛。
“金色睫毛!”
听到这个“浪漫”的比喻,站在我身畔的李显红忍不住笑了起来。笑毕,他一丝不苟地分析道:
“在我们西江千户苗寨,玉米是猪的饲料。苗族在屋外挂玉米串,是具有两重意义的。首先,表示了这户人家有田耕、有猪养,经济实力强;其次,显示了苗族的生活素质已大大改善了,因为只有当白米等细粮不虞匮乏时,才能以玉米这些粗粮喂饲猪只呀!”
西江千户苗寨位于贵州省东南部,是中国最大的苗寨,共有一千多户苗族人家,人口六千余。
在这个规模特大的苗寨里,有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李显红,精通雕刻与民俗,目前经营一家唤作“木楼人家”的小客舍。到了苗寨后,联系上他,他即刻以风般的速度赶到山下来接我们。
他个子瘦小,肤色黧黑,说是三十六岁,看上去却比实龄大。不属于说话滔滔不绝的那种手段圆滑的类型,反之,亲切诚恳,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话时,细小的眸子不绝地闪着和善的笑意。
小时,家境穷困,他跟随当木匠的父亲学习手艺。原先只为糊口,后来,愈学兴趣愈浓,再也不甘“依样画葫芦”了。他全心投入,观摩实物、细读画报,摸索、了解、消化,慢慢地,他的成品,注入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创意。十八岁那年,只身离开苗寨,远赴贵阳,从事图腾雕刻。八年后,重返苗寨,与在苗族庆典上一见钟情的妻子李文芬成亲。长子出世后,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情况,不得已,又远赴深圳,在民俗村从事雕塑;然而,繁华绚烂的城市生活,对于习惯乡野生活的他来说,却有着捆手绑脚的拘束感。
二十九岁那年,他返回“生于斯、长于斯”的苗寨,立定决心不再四处漂泊了。他与妻子共同开设了一家手工艺品店,出售苗族刺绣、蜡染、服饰等等。
与游客接触多了,他注意到许多对苗族文化有兴趣的城里人,远道而来,却无法找到符合卫生要求的客舍。他暗忖,如果能够开设一家干净而又能突显苗族文化的旅舍,不但能够吸引更多游客到苗寨来参观逗留,而且,也能够很好地把苗族文化传扬出去。
在多番奔波筹划之下,“木楼人家”终于在2006年开业了,楼高四层,拥有11个房间。
这天晚上,我们就坐在“木楼人家”的大厅里,一面畅饮糯米酒,一面畅谈苗族生活。
“苗族人勤劳、真挚、热诚,凝聚力很强。家里有客来访,往往会把左邻右舍一起请来,大喝糯米酒,往往喝得东歪西倒,才算尽兴。有时,一户人家办喜事,大家都不分你我地涌来帮忙,甚至,把邻舍远来的客人当成自家兄弟,让他们在自己家里住下。”李显红一边说,一边面不改色地把酒一杯杯地往肚里灌:“苗族人的弱点在于不讲究卫生,比如说吧,西江的八个苗寨当中,90%是务农的,许多务农人家就把充当肥料的牛粪和猪粪随意放置在屋子旁边曝晒,带来了熏天臭气!”
说真的,住在“木楼人家”,我最感惬意的,便是它处处纤尘不染的整洁,连厕所都有现代化的抽水设备。
现在,我们坐在大厅里,熏肉浓郁的香味是空气的“芳香剂”。抬头看屋梁,一块块油亮的熏肉让人垂涎欲滴。
苗族嗜食猪肉,李显红和妻子李文芬每年至少得制作一百斤熏肉。杀猪后,清除了内脏,将猪肉切成长条状,以多种香料腌了,在大铁桶里放入黑炭、甘蔗皮和橘子皮,把炭烧红了,以烟熏之,熏上整整七天七夜,肉条变成了油亮的深褐色;之后,把熏肉挂在屋梁上,随取随吃。
晚餐时分,李文芬就把熏肉蒸软了,切成薄片,不加调料,让我们尝其原味。熏肉的咸,不是单刀直入的,它迂回曲折,像霓虹灯,在明暗递变的色彩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层次。啊,苗族熏肉,着实让我在丰腴当中尝出了一种历久难忘的华丽。
李文芬这晚给我们准备的另一道菜是苗族传统风味名菜“酸汤鱼”。偏爱酸味的苗族,一年四季都吃酸。有两句苗族谚语,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偏偏。”
据说每个苗族女子出嫁前都得学会酿酸汤。其实,酸汤并不难做,只要将一把糯米磨成粉,掺在一坛清水里,煮滚,放上五天,便成了。左右酸汤好坏的是糯米和清水的品质及糯米与水分的正确比例。好的酸汤,色泽晶亮如水,能几年不坏;然而,它最忌沾油,一沾便坏。最有趣的是,酸汤居然也是苗族的居家良药,蚊虫一咬,酸汤一敷,立即见效。
烹煮酸汤,十分简易,将一勺酸汤兑上清水,加入姜、番茄、葱、豆腐、鲜鱼,便成风味绝佳的“酸汤鱼”了。与鱼配搭的酸汤,有一种锐利的鲜美,原本因为舟车劳顿而昏昏沉沉的胃囊,经此刺激,立刻奕奕地醒了。由于每家使用的配料不一,煮出的酸汤鱼因此也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味。
苗族姑娘必学的另一门手艺是酿酒,对于苗族人来说,敬酒、喝酒,是“欢迎”的代名词。在我们用餐时,有好几名穿着传统鲜丽服装的苗族姑娘,拿着圆肚的糯米酒瓶,殷殷劝酒。苗族姑娘,天生好嗓子,她们劝酒,用的是甜美的歌声,一阙阙自编自谱的曲子,源源不断地由她们的红唇里流出来、流出来:
“远方的客人,请你们留下来/这里是苗寨,没有什么好菜吃,只有淡淡的米酒给你们喝/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喝一杯苗家的酒,大声小声祝福/祝福远方的客人,幸福万年长。”
“阿妹敬酒阿哥喝,你喜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你喜欢喝一杯,不喜欢喝两杯/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三四杯。”
“西江是个好地方,客人来到,来到苗家寨/苗家的老少,喜欢呀喜欢,端起米酒敬客人敬客人/祝福你,工作顺利/欢迎你,下次再到西江来,下次再到我家来。”
尽管歌词简陋得近乎粗糙,可是,热闹的歌声缠绕在米酒的醇香里,却像一把熊熊的烈火,把平静的夜晚煮得热烘烘的近乎沸腾;大家如痴如醉地听,“如火如荼”地喝,不知今夕是何夕!
次日一早,步入大厅,却看到比太阳起得更早的李显红已经坐在矮凳子上专注地进行雕刻了。曾有人告诉我,位于千户苗寨芦笙坪小广场上那个题名为《民族意愿》的木头雕塑,便是李显红的杰作了;这个耸天而立的木雕,已被视为典型性的地方标志了。
我一提及,李显红便兴奋难抑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说:
“来,我带你去看。”
尚未醒透的天空,温柔得像块玉;我们走在雾气弥漫的山路上,仿佛是走进了一幅飘逸雅致的水墨画中。
李显红边走边告诉我,《民族意愿》这木雕,是以历史传说为根据而雕成的,大约在2400年前,苗族三个祖公引虎飞、莫虎飞和条虎飞,由他处迁移到这儿,他们引导民众砍伐大树建造房屋,填沼泽,造良田。西江苗寨的人民,在祖先奠下的良好基础上,艰苦地与大自然和野兽进行搏斗,把块石累累的山区化为层层高叠的梯田;把林海茫茫的荒野变为花卉争艳的美好家园,成了苗族人的聚居区。到了民国十五(1926)年,和汉族来往较密,互相通婚,汉族文化就此传入了西江。
“要把这么长的一段历史雕在一块木头上,最大的困难是如何选取具有典型意义的历史片断。为了求取一定的客观性,我下手雕刻之前,除了参阅大量资料外,还到处寻找高龄老人为我解说历史。”
等他终于搜寻到足够的资料而动手进行雕刻时,却又为了木料而烦恼。
“我原本希望用坚实的板栗树,可是,本地不生产,必须老远由他处运回来,费用太高,只好将就改用本地生产的杉木。杉木的优点是防潮、防腐、经久耐用;缺点是木质松而不紧、软而不硬,十分难雕。”
穷则变,变则通,他凭丰富经验,设法让刀法与木质相配合,煞费周章地选取适当的角度入手,历尽艰辛,终于克服万难。
远远地,便看到了直直直直地竖立于广场那根高达13米的木雕。
李显红刀法细腻,所雕人物不但栩栩如生,而且,脸上表情活灵活现。木头的上端雕的是有关苗族三祖公引虎飞、莫虎飞和条虎飞的传说故事。他通过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案,体现了苗族千户寨的历史发展。比如说,他以猎人狩猎、生火炊食、农人开荒恳田、妇女织布舂米来体现苗族原始的生活;他以敲锣打鼓庆祝丰收、砍伐树木建造房屋、欢歌跳舞畅饮米酒来表现经济生活的改善。此外,他又以饶具意义的铜鼓和牛角象征了苗族的凝聚力。所谓的“铜鼓”,是当地的吉祥物,全苗寨只有一面铜鼓,平日妥为收藏,每十三年举办一次“鼓藏节”,把全苗寨的人集合在一起,在晴朗的天气里敲响铜鼓,鼓声咚咚,正是气通人和的象征。“鼓藏节”是西江人民的盛会,庆祝仪式长达十天,大家狂歌劲舞,庆祝生活美好。至于他所雕塑的“牛角”,则表示了苗族对牛的崇敬,因为务农的苗族,需要牛只犁田以维持生计。
李显红一脸肃穆地说:
“我希望通过这个木雕体现西江人民淳朴和勤劳的特性,反映出西江风调雨顺的安定生活,寄托出吉祥如意的美好寓意。”
这个高高挺立的木雕,是苗族人的骄傲。它让年老的一辈忆苦思甜,帮助年轻的一代追源溯流。
那一整天,我就兴味盎然地在这个被誉为“天然苗族风情博物馆”的千户苗寨逛来逛去。性格朴实的苗族女子,服饰却艳丽得叫人眼花缭乱,绣边大襟衣毫不马虎地配以绣花长裙,大红大绿,有一种无声的喧哗,油亮的发髻上,还“意犹未尽”地插着大红花,像一个个喜气洋洋的新娘,给人一个错觉,仿佛她们正在等待新婚轿子把她们敲锣打鼓地送到夫家去。
到了傍晚时分,苗寨此起彼落地响起了爆竹声,原来有户人家在办喜宴。根据苗族风俗,家有喜事,得一连庆祝三天。第一天,新郎宴请;第二天,兄弟们宴请;第三天,举行送客酒。
我赶去看热闹,才知道这天已是婚宴的尾声了,喜庆人家正举行“送客酒”,许多人挑着扁担从屋子里走出来,扁担两头晃荡晃荡地吊着大块的猪肉,这是新婚夫妇给客人的回礼。我在屋外驻足,立刻便有人把我请进屋子里,屋子里杯盘狼藉,碗里盘内还盛着许多剩余的菜和肉。有人热诚地给我送上了一碗酒,说:“你该早点来,刚刚散席呢!”我注意到有快乐的歌声不断地从一扉紧闭的门里传送出来,好奇地要求:“让我进去看看,好吗?”守在房门口的人立刻摇首又摇手,说“不!不能进!”我很想去感染那种欢乐的气氛,毫不识趣,继续请求:“看看,看一看便出来!”此刻的我,意想不到,他原先的拒绝,是一番好意,而他后来的颔首,却是我噩梦的开始!
他开了门,把我推进去,立刻又关上了门。门内,歌声震天,二十来位花团锦簇的苗族姑娘,疯了似的在跳舞,我还没站稳,便被她们一把拉了过去,本来嘛,随兴跳跳舞是一点儿也没关系的,问题是,有人一手提着一个大酒壶,一手捧着酒杯,酒一斟满,不由分说便将杯子猛猛地朝我嘴里灌,一杯才灌完,另一杯又送到嘴边来,手势极猛,有不容拒绝的顽强。如此一杯又一杯,我喝得满天星斗,满肚酒气,而每当我用手把硬硬压到我嘴边的酒杯推开时,便有旁的人来“助阵”,她们一边死死地扳开我的手,一边喊道:“喝,一定要喝,我们是在办喜事啊!”就这样我被连灌十多杯酒,我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冒出了浓浓的酒味,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实在恐怖极了!我想突围而出,多回尝试,多回溃败。让我心生恐惧的是,这一群围着我灌酒的女子,个个酒气袭人。发着酒疯的人,是没有理智的。我若不用点计谋,后果堪虞。于是,我佯装醉倒,把她们灌进我嘴里的酒化成喷泉吐出来,还怪模怪样地翻出了眼白,这时,一名壮硕的妇女适时前来解围,她用双手环抱着我肩膀,说:“不要再让她喝了,让她走吧!”在她的帮忙下,我狼狈万分地夺门而逃。在门外,掏出百元当贺礼,便又踉踉跄跄地逃向屋外。感觉到肿胀的头颅漫出了像潮水一般的痛楚。我想向前直走,可双脚偏偏不听使唤,打横迈去,勉强找了个石墩坐下来,肚子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后来,还是靠着村民的帮助,才在朦胧的夜色里,一脚高一脚低地返回“木楼人家”。
李显红听了我的“遭遇”,笑道:
“那是新娘和她亲密的朋友告别的仪式,一般是不欢迎外人参加的。你知道吗,她们喝的,都是浓度高达38度的米酒!”
哎哟,胡乱叩门的我,真是咎由自取呀!
表面上看起来保守内敛的苗族女子,竟有豪放如斯的一面,若非亲眼看见,实在难以置信!
入夜之后,整个西江苗寨变成了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寥寥几点不知名的灯光“众人皆醉我独醒”地亮着,那种达于极致的宁静,只有在很深很深的梦里才寻得着。
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之后,远离尘嚣的这一份纯净朴实的生活,把我心里的尘垢都过滤了。
几天后,提着轻便的行李下山时,我耳畔不期而然地响起了在苗寨里人人会唱的《鼓歌》:
“爹娘鼓像太阳,看遍整个世界,它来照亮我们,老的坐得更老,小的快长快大,像太阳照在天空,大家都平安过日。”
短短一首歌,便道尽了全天下人共同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