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反”风暴
共和国成立了,谭书记理所当然地成了南流区的党政一把手。那时节,民主氛围好,凡事都商量着来,这就给了争强好胜的副区长条子以很大的舞台,分管的那块,他大权独揽,不分管的那块,他也经常伸手,方方面面出尽了风头。谭书记性情温和,喜欢谦让,又不善争辩,这样久而久之,必然使得条子越来越膨胀,事事处处显得霸气十足,搞得周围的同事都有点儿畏惧他。也有几次,谭书记私下里想跟条子谈谈,可是,谭书记的话一旦说不到他心里去,条子就发毛,就蹦跳,由于条子资格老,又是个残疾军人,谭书记很怵头,也拿他没办法。谭书记曾经找唐县长诉过苦,可唐县长劝他说:“都是老同志了,你担待点吧。只要不违背原则,你给他面子就是了。他再逞能,还能大起你这个书记吗?”
就这样,条子在南流区成了一个牛哄哄的人物。
1950年11月,全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国民党军、宪、特被列为了重点,根据“镇反”精神,篓子和花舌头首先被清理出了民兵队伍,继而有人提议对他俩进行审查,可是,在区里研究“镇反”名单时,当有人提到了刘篓子和肖柳子的名字,条子却仰在椅背上,眯着眼,叼着烟,迟迟不吭气。会场上,许多人都在看着他,连主持会议的谭书记也期待着他,他却像睡着了似的,纹丝不动。谭书记没办法,只好说:“研究一下贫雇农过冬问题吧。”
篓子跟花舌头知道条子保了他们,就悄悄找到了蜻蜓,想请条子喝几盅,当蜻蜓把这话儿转给条子时,他一瞪眼说:“真不看火候!外边都大开杀戒了,我能去跟两个国民党兵喝啥酒吗?!”
花舌头觉得过意不去,让高丽烙了几张油饼,揣在怀里,晚上溜进了条子家。来了客人,蜻蜓自然要让座,而条子却阻拦道:“乡里乡亲的,哪来些讲究!说吧你老花,啥事?”
“没事。”花舌头将一包油饼搁在了一张方桌上。
“你这是干啥?”条子居高临下地问。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弟妹的意思。”花舌头不肯屈就的本性随时都能反映出来。
“我说老花,”条子拿起了油饼,一把塞给了花舌头,“现在是新社会了,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收买革命干部!你给我拿回去!”
“我说,条……哦,于副区长,不就是几张油饼吗,这也算是收买?这……这也太不扯边了吧?!”
说实话,他真想跟过去那样狠狠骂他一通,但一些话到了嗓子眼儿,就卡住了,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着他。是啊,人家如今可是掌控自己生死大权的人了。
在一旁的蜻蜓看不过眼去,她伸出了一只揽着孩子的手:“老花,我也是革命干部,我不怕收买。给我!”
条子虽然在外边很愣,却有点儿惧内,这也许就是一物降一物吧。条子为了找个台阶,又对花舌头说:“早就听说弟妹的手艺了,你既然为了一回人,就别差一星半点子了,这些年,娄子家里很紧巴,你让弟妹也给他家烙上几张油饼吧。他的女儿恐怕很久都没吃到细粮了。”
花舌头也如实相告:“唉!于副镇长啊,我跟篓子可比不上你们这些当公差的呀。共产党掌权是好,可是我们两人却啥待遇也没了。说真的,全靠家里那点老本啊,是吃一点少一点啊。”
条子的眼角勾着他,说:“你就别哭穷了,从国民党那里,你捞了多少油水啊!好了,我们现在也是供给制,没有多余的东西,昨天区里发给了一袋子白面,给孩子当补贴,你挖一半去吧。告诉你,烙的油饼,咱们三家,三进三十一。”
“镇反”运动的第二年,在大批的军、宪、特以及土匪、恶霸受到了严惩之后,又开始查找漏网分子。这天清晨,一辆三轮摩托开进了区委大院,从上面下来了县公安局局长姚文辉。区委谭书记迎上前去,姚局长问谭书记:“你们区里有一个肖柳子?”
谭书记说:“有。”
姚局长说“我们要带走他。他是个漏网的。”
谭书记说:“行,但你们最好跟于副区长打个招呼。他分管这事。”
姚局长没当回事的一挥手:“不用了。跟你打个招呼就行了。”
正在吃着早饭的花舌头被逮到了区里,他被一根绳儿拴着,挂在摩托车上,姚局长令人发动了摩托,这就要驶出区委大院。可是到了大门口,却让披着一件旧军装的条子给挡住了。
姚局长曾是115师侦察大队罗贵明手下班长,自然认得刘条子。这下,姚局长见条子绷着脸,赶紧让手下刹住车,然后他从车上跳下来。
一脸晦气的花舌头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条子身上,但条子并不理会他。
“于副区长。”姚局长知道条子是个带刺的人,怕闹起来影响不好,先热情招呼了一声,又拽着条子来到了附近的一棵古槐树下。“于副区长,本来是想跟你打个招呼的,但觉得太早了,怕影响你休息啊。我们跟谭书记已经说了。这个肖柳子,应该算个漏网分子,老婆是个反动军官太太,他本人曾经放走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光这两条,就应当惩办他。”
“谁让你们来的?”条子也不是那种乱冲乱闯的傻瓜,他得先试探出对方的底细。
“我们跟唐县长打招呼了。”
“他咋说?”
“抓肖柳子,他没吭声。”姚局长又补充一句。“但对于刘篓子,唐县长有明确态度,说他是抗日有功人员,又当过民兵,功大于过。”
他又压低了声音,对条子说:“再说,我们也知道你跟他的关系,应该照顾啊。”
条子却冷冷地说:“他俩,谁也不能抓!”
他紧紧盯着姚局长,讲道:“肖柳子的老婆是国民党的军官太太,但那个军官是打鬼子的好汉。再说,她一个军官太太管肖柳子啥屁事呀?另外,放走那个国民党军官,是个伤兵,肖柳子本来就是伤兵,这伤兵可怜伤兵,是情理中的事呀。还有一点你恐怕不知道吧?肖柳子放走的那个胡营长,曾经抓过我两次,按说,是我的仇人,放走我仇人的人我都不抓,你给我抓了,这不是说明我立场、原则有问题吗?”
姚局长听他这么说,有点儿气急,他一挺脖子,说:“人,我已经抓了。抓了,我就要带走!”
“你敢!”
条子一个手势,从旁边胡同里窜出了一队持枪的民兵,为首的就是螃蟹。
民兵将三轮摩托挡住了。
姚局长也是个机灵人,他知道,这样闹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便缓和下来,建议条子:“于副区长,咱别在大街上舞枪弄棒的,都是自己人,让群众笑话啊。”
于是,摩托车重新开回了区委大院。
谭书记见条子跟姚局长已经闹到了这一步,赶紧圆场说:“你们都冷静一些,咱们请示上级,马上。”
他亲自给唐县长挂了电话,可对方听明了情况之后,只回答了一句话:“让他们协商解决吧。”
县长的态度不明不白,姚局长跟条子又互不相让,这事儿可就难办了。
在区委办公室里,条子突然拿起了电话:“总机,给我接地区公安局,找罗副局长。”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地区公安局副局长罗贵明的声音:“你是谁呀?”
“我是谁?我是你大爷刘条子!”条子的一声吼叫,令站在屋里的谭书记和姚局长都震惊了。
“噢,刘大科长,是谁惹你了?生这么大的气呀。”地区的罗副局长问。
“谁惹我了?你们公安局太牛逼了!抓人连我这个分管的副区长都不看在眼里。”
“于副区长,噢,条子大哥,别急,你慢慢说。”地区的罗副局长很给条子面。
当条子简要汇报了肖柳子的案子,罗副局长又问:“你们区里什么意见呀?”
“我们区委书记就在这里,让他告诉你吧。他姓谭,你叫他小谭好了。”
谭书记接过了电话,地区罗副局长还是那句话:“你们区委什么意见呀?”
谭书记持着话筒犯了难。倾向条子吧,得罪姚局长,倾向姚局长吧,得罪刘条子。
姚局长和刘条子也清楚谭书记的处境,都紧紧盯着他。
条子突然转过了身子,狠狠一拳,“哗啦”一声,玻璃窗给捣碎了。
谭书记一怔,赶紧答道:“罗副局长,区委的意见,刚才……刚才于副区长已经表达了。”
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声音:“让小姚接电话。”
姚局长接过了电话,对方只说了一句:“小姚,你要处理好!”
当对方扣了电话,姚局长还在回味上级领导的话……
姚局长沉思了半天,对条子说:“于副区长,讨碗酒喝行吗?起码你让我们的心理平衡一下呀。”
条子听出了话外音,甩了甩被玻璃划破的手背,说:“行!让谭书记宰鸡,我出酒。另外,肖柳子家里的烙油饼世界一流,让他老婆送几张来。”
……
又翘尾巴的国民党兵
东河滩曾是匪寇出没的地方,如今却成了篓子的乐园。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匪患被彻底清除了,蜻蜓就带着全区一千多名妇女在东滩种植了一大片“三·八林”,并委托篓子进驻东滩,护林管林。蜻蜓的良苦用心篓子清楚,这是让他躲避尘世,减少麻烦。尽管他有唐县长的暗中保护,尽管条子也很敬重他,但世事难料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毕竟干过国民党的军官。
经常来东滩看望篓子的除却哑女,就是蜻蜓和花舌头了。蜻蜓每次来,总是带着一个妇女干事,说是巡查“三·八林”,其实是找篓子说个话。都成家了,虽然没了那方面的心思,互相惦记还累是否认不了的。每每两个人见了面,哦,是三个人见了面,蜻蜓跟篓子是一半官话,一半私话,官话是询问林子的情况,私话多是围绕着孩子。蜻蜓很欣赏篓子的女儿苇子,经常对篓子说:“俗话说‘七岁看大八岁看老’,苇子恰好在七岁八岁中间,我是越看越顺眼啊。”逢当听到这些话,篓子只是“嘿嘿”的咧咧嘴。
相比蜻蜓,花舌头来看篓子就显得随便自由了。到了节日,或者天黑,花舌头时常背着一军用水壶烧酒,骑着那匹衰老的战马,悠悠荡荡地进了东滩,不拉个痛快,不喝个大醉,他是不算完的。
但这次花舌头进东滩却是哑女捎的信。当花舌头牵着那匹老马来到了篓子的护林棚前,篓子的火架上已经烤熟了两条滚圆的黑鱼。
两个老友边吃边聊。
“啥事呀?”老花问。
“小地瓜来过。”
“他?他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刚刚从野战部队转到了军分区,当了科长。”
“他咋知道你的?”
“唐县长知道,他能不知道吗?”
“噢。”花舌头内心极不平衡地骂道。“这小子,也不去看看老子。”
“咱俩这身份,人家那身份,方便吗?”篓子说。“我独自在野外,避人眼,你呢,不是在镇子上吗。”
花舌头点头称是。
篓子突然问:“柳子,葫芦十五六了吧?”
“虚岁16。哎,你问这个干啥?”
“柳子啊,你也都经历了,打从解放以来,这运动是一个接着一个,从‘镇反’,到‘****’,从‘****’到‘五反’,都带着火药味呀;咱们这号人,哪次不是运动的目标啊。所以,你得弄张‘护身符’啊。”
“‘护身符’?咋弄?”
“我给你求情了——让葫芦去当兵。你这‘军属光荣’的牌子一挂,不就等于‘护身符’吗?”
花舌头兴奋地一摸光脑袋:“那敢情好啊!可是,可是人家要葫芦吗?葫芦他亲爹是国民党军官,我又是国民党的大兵,恐怕不行吧?”
“现在不是抗美援朝吗?战争来了,当兵的条件也就放宽了,你没看到吗?一些地主富农的儿子都上了朝鲜战场吗?”
“有门吗?”花舌头问。
“有。就看你跟高丽舍得不?”
“我……我恨不得现在就挂上那个牌子,真是憋屈够了呀!高丽估计也没问题,她也是个要头要脸的人呀。再说,朝鲜战争不是刚签了停战协议吗?估计没多大危险了。”
“那你就赶紧带着葫芦上潍县城。小地瓜的一个战友,是铁道兵的连长,来潍县征兵呢。”
“铁道兵?那高丽就更没顾虑了。来,喝酒,庆贺庆贺……”
葫芦顺利当了兵,花舌头的家门口也挂上了“军属光荣”的牌子。这一挂,花舌头的晦气还真的少了。首先,长久不登门的螃蟹又来拜见哥哥嫂子了。螃蟹自打当了区武装部干事兼民兵队长,一直没有登过花舌头的家门。另外,那些见了花舌头低着头,或者躲着走的人,也大变了样,不是朝他打招呼,就是跟他握握手。即便那个高高在上的条子,骑车遇上了他,也不再瞥一眼就过去了,有时向他招招手,有时还下车跟他聊几句。花舌头深深感受到:政治待遇真好!
这人一旦有了自信心,胆子就壮了。这天,花舌头竟背着手进了区委大院。看传达的老头正是当年的邱镇长。这个邱老头伸着瘦长的脖子,眯着老花眼问花舌头:“你?你这是?没喝酒吧?”
“大清早的,喝啥酒?我来找这个……这个于副区长?”
“你找于副区长?”邱老头更是惊奇。
“怎么?于副区长是皇上啊?”
“噢——噢!想起来了,你现在是军属了!”
花舌头还第一次进条子的办公室。所以他的到来,让主人惊诧不已。
“你?”条子望着贸然闯进来的花舌头,只喊出了一个字。
花舌头本想说“怎么,我就不能来了吗?”但话到了嘴上,却成了:“我来请教个问题。”
“那,你说,噢,你坐。”
花舌头坐下后,拍着自己的那条伤腿说:“条……噢,于副区长,你是管民政的,这民政不就是残疾军人吗?你看,你我都是打鬼子负的伤,你拿着国家的抚恤金,伤口复发了还免费治疗,我们呢?抚恤金一分也没有,伤口疼自个忍受着,这公平吗?”
“呦嗬,”条子惊讶地望着他,“几天不见,这牙口硬了。”
他又审视着对方,说:“老花,你可别没个数呀。你虽然是军属了,可是,那块牌子给你挡不了多少事呀!这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的,你可别自己找难看啊!”
这一说,花舌头逐渐膨胀的心还真缩紧了。
他自我圆场道:“要是没政策,没说法,也就算了。我随便问问罢了。”
说着,他起身要走,条子却拦住了他:“老花啊,在家好好待着吧,别折腾了。再闹出事来,我可救不了你啊。”
想了想,花舌头竟伸出了三个指头:“你救了我一次。我可救了你三次。咱俩还差两次。”
条子气得一瞪眼:“你这个混蛋!”
“我不敢骂你,但我记着你。到时候,我会补过来的。”
花舌头甩着大步走了。
过了没多久,花舌头家的院门外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声音,高丽一开门,条子、螃蟹领着几个人进来了。高丽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站立在屋门口的花舌头披着一件黑夹袄,无所畏惧地对条子说:“老子不就闯了你的办公室吗,我怕个球!把我绑了就是了!”
“老花,找凳子,我要宣布一件重要事情。”
条子依然装模作样地绷着脸。
高丽找来了几个凳子。
等大家在天井里坐下,站在那里的条子先去握高丽的手,弄得高丽莫名其妙,然后又拍了拍花舌头的肩膀。
花舌头撅着嘴对他说:“要杀要剐,尽着你吧。你少玩这些鬼名堂!”
这会儿,条子才展露出了笑容。他对高丽说:“弟妹啊,你成英雄母亲了!”
“英雄母亲?”高丽一头雾水。
“是啊!”条子郑重其事地介绍道。“你家葫芦,在朝鲜战场当英雄了!弟妹、柳子,先别紧张,他可没出大事啊。葫芦不是铁道兵吗,几个月前,他跟几个战友巡查铁道,发现了敌特埋放的一个炸药包,那导火索是‘嗤嗤’地燃烧着,葫芦二话没说,奋勇向前,他一脚踢飞了敌人的炸药包,掩护了战友,保护了铁路,上级给他记了大功一次。同时,县里要求我们,要登门贺喜,隆重慰问。”
一听这话,高丽呆了,花舌头愣了。他缓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葫芦他妈,赶紧杀鸡去呀,快呀!”
条子却又安抚住了高丽和花舌头:“今天中午这顿饭,借你们家的地方,区里掏钱。我还有话跟你们说。”
等高丽和花舌头坐好了,条子又叹了一口气:“弟妹啊,这世上的好事没有那么十全十美的,是吧?”
高丽跟花舌头琢磨着,小心翼翼点着头。
“弟妹啊,上级领导让我告诉你,葫芦是个好青年、大英雄,但是,他这次踢炸药包时,也负了伤,炸断了右腿。现在,他的伤已经好了,正在全国各地巡回作报告。过些日子,他就光荣退伍回家了。唐县长已经表示,县政府机关的工作,随便他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