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那么神经兮兮的,有屁快放。”
“田七!”
一听田七,花舌头不由得愣了。
“哥、嫂子,你们别拿他当盘菜,这回啊,他是忒****了,跟在那个胡营长腚后头,就像条哈巴狗。”
“现如今啊,谁不认实惠的,你没抢没人了,就是一条死狗。活该!”花舌头骂了声,又反过来问螃蟹:“这大清早的来,你就是告诉我这些呀?”
“哪能啊!”螃蟹顺手抓过锅台上的一块玉米饼子,啃了一大口,这才讲道:“哥,昨晚,那个唐队长交给了俺们自卫队一个差事,让俺们把条子一家三口给关押了,就在于家祠堂的偏房里。如今,唐营长撤了,俺不知咋办了呀?”
“啥?把条子一家给抓了?啥罪过?”花舌头跟高丽都感到震惊。
“说是啥消极革命,倾向敌人。”
高丽和螃蟹都在审视着眼珠儿咕噜咕噜转悠的丈夫。陡然,花舌头“嘿嘿”地笑了起来。他对螃蟹说:“既然胡营长来了,你最好去请示他,看看关着的这一家人咋办吧。”
螃蟹迷惑地望着堂兄。
“让你去,你就去呀!”
花舌头一吼,螃蟹急忙离去了。在他走后,高丽拽了丈夫一下:“哎,你咋这样子呀。不看条子的面,你还不看蜻蜓和她孩子的面吗?”
花舌头朝着高丽做了个小鬼脸,啥也没说。高丽细细品味,也笑了……
临近中午,螃蟹又来了,花舌头想跟他打听一些情况,他却拍了拍肚子,说:“这里嗷嗷叫着呢,先打发了饿鬼再说。”
花舌头只好让高丽给他盛了一大碗粗粮面条。
喂饱了肚子,螃蟹这才开口:“哥、嫂子,我去找胡营长,这个胡营长又找来邱镇长商议,噢,是这么回事,邱镇长被胡营长重新请回来了,继续当他的镇长。按照邱镇长的意思,是全部放人,可胡营长觉得条子被抓,兴许是解放军的苦肉计,就只把蜻蜓和孩子放回了家,条子依然关着。不过,这回是保安营的人看押着,在镇政府的后院里。”
“妈的,这个胡营长,真不是个玩意。”花舌头歪着嘴说。
“哥,这个胡营长还说,要把村里的自卫队改编成镇里的保安队。”
“你咋说的?”
螃蟹答道:“俺说这可是个大事,得跟弟兄们商议商议。”
“他又怎么说?”
“他似笑非笑地答道——什么弟兄们商议,是找你堂兄商议吧?”
“你又咋讲的?”
螃蟹低下头来:“俺没吭声。”
“你这个缺心眼的,这不等于把我给卖了吗!”花舌头瞪着堂弟,满脸气,却猝然,他又暗自笑了:“螃蟹,你没吭声也没啥错。既然他胡营长认准了老子,老子就憋死他!”
“这是咋讲的?”螃蟹问。
“他是等着我去求他,然后再把条子放了。我偏不去求他!条子那小子,也该吃点苦头了。”
“?”螃蟹一脸糊涂。
花舌头故作深沉地闭死了眼睛,然后慢慢睁开说:“其实,他胡营长这回也不想怎么地条子,不就是一个伤兵嘛。相反,继续关押着条子,就得罪了条子的家人,还有他丈人一家,在南流镇这个地方,他两家可是大户啊,没有大户的支持,那些穷保安就跟不上给养,跟不上给养,他们就休想立住脚跟。他是想让我去替条子求情,一箭双雕,既给了条子一个说法,又把保安队的事办了。既然他胡营长想耍弄咱,咱就靠他,靠死他!他只要关着条子一天,那些大户就不会给他们脸面的。”
螃蟹禁不住向花舌头伸出了大拇指:“哥,你真是诸葛孔明啊,对,靠他!”
但他又担心起来:“哥,你这样做,可是害苦了条子啊,你靠一天,他就得在里头关一天,你们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呀,你就不怕……”
“你住嘴吧!”花舌头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这样修理他胡营长,将来条子也会理解的。你知道我跟篓子在潍县受的气吗?这个姓胡的,太不仗义了!”
当天下午,花舌头掖着一把匣子枪,扛着一把鱼叉,骑着那匹退役的战马远行去了。他走后的第三天,胡营长亲自登门拜访了,问高丽花舌头哪里去了,高丽说是进了东滩,叉鱼去了。他问她花舌头啥时回来,高丽说,等条子在围子上点上三把火,花舌头就回来了。胡营长一听明白了。
傍晚,围墙上三把火点起来了,过了老长一会儿,一阵马蹄声“嗒嗒”的传来了,夜幕里,果然冲出了花舌头。
火光之下,站着胡营长、篓子、条子,还有螃蟹等一堆人。花舌头靠近了火堆,倔强地立在马上,胡营长背着手,望着他,俩人谁也不想先开口。这当儿,田七跳到了他俩中间,伸出了两个大拇指:“两位都是英雄啊!今晚‘顺风堂’,我请客。”
“你请客,我还不一定去呢。”花舌头按着腰间的匣子枪,毫不示弱。
邱镇长借机说道:“那就老夫坐庄,各路豪杰都赏光啊!”
胡营长点了点头。
花舌头也点了点头。
这时,胡营长不轻不沉地对花舌头说:“肖老兄,该下马了吧?”
已经获得了某种满足的花舌头眯着笑眼,跳下马来。他先是拍了篓子一下,又对条子说道:“胶莱河的黑鱼可真大呀,我还没叉够呢。”
条子的嘴唇也并不领情:“你再回去叉呀。”
“行,你再回你的班房。”
这当儿,胡营长才说了苦话:“两位就别再闹了,再闹,我那一百多弟兄就饿肚子了。”
他皱着眉说:“人家国军吃穿不犯愁,我们这些保安部队呢,全靠地方自筹。如果于条子再关上几天,镇上的绅士、大户恐怕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了。强龙治不了地头蛇呀。”
听了后头这句话,螃蟹的嘴角上略起了一丝自慰的笑。
1946年11月1日傍晚,也就是花舌头回来的第七天,条子家突然“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这不年不节的鞭炮声,引起了乡亲们的种种猜疑,但谁也猜不透谜底。直到花舌头逼急了,条子才有滋有味地说道:“解放军真是神啊!你知道上一回唐营长大张旗鼓的占领南流镇是为啥吗?就是为了牵制第八军的。就在那些日子里,解放军在苏鲁的主力悄悄集中到了江苏的涟水城,把国军的整编第74师和整编第28师给围住了,一下吃掉了他们9000多人啊。”
“瞎说!74师可是王牌中的王牌,连日本人都害怕。你知道吗,他们可是被美国人武装到了屁股,擦腚都用卫生纸,你们解放军那点子装备,打74师,扯淡!”
“妈的,你才扯淡呢!”
“人家远在江苏,你咋知道的。你不扯淡吗?”
“你这个老花啊,真******不开窍。我家里那架收音机是干啥的?真是的!”
花舌头一时无语了,到了最后他才说道:“难怪啊,这些天第八军纷纷往潍县撤呢,原来是发现上当了。”
“不光第8军在撤。胡营长的人马也在开拔呢。”条子说。
“咱这个小镇,这不又没头了吗?田七呢?他不趁机捞一把吗?”
“狗屁。他一共才四个兵,还敢在镇上混吗?早他妈溜进潍县城了。”
花舌头想笑,却笑不出来。
放走了国民党伤兵
也就在第八军撤离南流镇不久,国民党纠集45万大军对山东解放区发动了重点进攻,由此,小小的南流镇也跟着热闹起来了。在那些日子里,当国军进攻时,就从南流镇水陆并进,气势汹汹扑向胶东,当解放军反攻时,也从南流镇水陆穿过,浩浩荡荡掩杀而来。
到了1947年的5月下旬,已经占领了胶莱河东岸大片地盘的国军突然后撤了,不久,一个震惊的消息传到了花舌头耳朵里:国民党整编第74师在孟良崮全部被歼,中将师长张灵甫中弹身亡。又过了没几天,退守胶莱河以西的国军排兵布阵,重新展开了对河东解放区的攻势,是因为第八军在临朐县重创解放军,迫使解放军全线撤退。国共两党的战争大戏,闹得南流镇百姓云里雾里,不知所措。
时光荏苒,到了1948年春天,雄赳赳、气昂昂的解放军源源不断地跨过了胶莱河,说是要去攻打潍县。从南流镇穿行而过的不但有马队、车队和炮队,还有威震四方的传奇将军许世友。跟以往任何一次不同,这次解放军从南流镇路过,还派来了一批接管人员,撤了国民党的镇政府,成立了共产党的区委和区政府,其中当地人熟悉的谭校长当了区委书记,刘蜻蜓成了区委组织委员兼妇联主任,而于条子则当了副区长,掌管民兵武装和民政工作。
就在于条子上任的那天,他背着一支二把匣子,把螃蟹的自卫队招集到了区委大院,他一副势不可挡的姿态,站在队伍面前,大声喝问道:“从今天起,你们将不再是不男不女的自卫队了,而是堂堂正正的人民武装,也叫南流区民兵大队。螃蟹还是你们的队长,但我是管着螃蟹的上司。”
听到这里,螃蟹不吱声,螃蟹手下的人也不吱声。
“怎么?还要等着你们的太上皇点头吗?”条子一边质问着,一边朝门口打量,果然,从院外赶来了三个人,打头的是蜻蜓,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篓子,一个是花舌头,各自背着一支短枪。
当这三个人到了队伍前,条子的嗓音更洪亮了:“我给你们民兵队请来了两个师傅,也就是旁边这俩,一个是刘篓子,一个是肖柳子,你们不会不认识吧?!”
说到这儿,条子又走近了螃蟹“从今往后,招集人的事,你说了算,训练的事,你要多听刘篓子和肖柳子的,明白了吗?”
已经明白过来的螃蟹一挺胸脯:“明白了!”
队伍解散后,螃蟹悄悄问花舌头:“哥,你咋也来了?”
“不来行吗?县长亲自点的名。”
“县长?你还认识县长?”螃蟹惊奇。
“共产党来的新县长,也是我跟篓子的老长官,唐县长。”
“唐县长?”螃蟹一时没能理解。
“对,就是上次来的那个唐营长。”
“他为啥让你们参加民兵啊?”
花舌头深吸了一口气,憋了老半天才吐出来:“老长官用心良苦啊!共产党就要坐朝了,我们不镀上层金,成吗?”
潍县战役打响了,许世友的虎狼之师短短五天就荡平了国军重兵把守的潍县城池,这时节,南流区的民兵队接到命令,沿途设卡,堵截漏网之敌。
傍晚时分,花舌头正躺在将军岭的背凹处吸纸烟,螃蟹跑来报告:“哥,来了辆大车。”
“你查就是了。”花舌头不当回事儿。
“车上坐着两个人,你认识。”
“谁?”
“胡营长和田七。”
花舌头一跃而起,抽出了匣子枪。
在岭下的土路上,两个民兵截住了一辆马车。除了车夫,车上胡营长和田七对脸坐着,俩人都穿着便衣。但胡营长腿上缠着绷带,显然是负了伤。
见花舌头走来,田七就像遇到了救星,惊喜地喊:“肖老弟,肖老弟……”
花舌头并不应声。他靠进了马车,借着当空的明月,瞥着车上的两个人,努着嘴,却没说话。
田七极力跟花舌头套着近乎:“柳子老弟,这又混上共产党的差了?俺在南流镇那会儿子,可没有亏待你呀。”
花舌头没有理他,只是问胡营长:“伤了?”
胡营长垂下了头:“炮弹炸的。”
“伤着骨头了?”花舌头又问。
“八成。”胡营长答。
“老家哪里?”
胡营长朝着河东示意道:“平度的。”
花舌头又转向了田七:“你没伤吧?没伤就跑吧。五十米的时候,我就一枪,命大,你就逃生,命小,那就是天意啦。”
“柳子,俺的亲老弟啊!你我没仇吧?你这是咋啦?!”
任凭田七多么动情,花舌头脸上的皮肉却绷得紧紧的。
田七明白,再喊再叫已经没有用了。于是,他一个翻滚跳下了马车,朝着东滩的方向狂奔而去,快到50米的工夫,花舌头一挥手,随着枪响,田七一头栽倒了……
胡营长却并不畏惧,冷冷地望着花舌头。
花舌头从兜里摸出了一个白布袋,扔给了胡营长:“打仗不觉饿,路上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