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坐在那里,异常冷静,她眼里噙着泪花,对条子说:“于副区长,你跟柳子都是打过仗的,可是,母亲对上战场的儿子是个啥心情,你们不一定懂呀。你们知道吗?我听着葫芦当了英雄,高兴,听着他负了伤,我是更高兴啊!这是真心的呀!至少,我的儿子还活着!”
花舌头站起来,伸出了大手,紧紧扯着高丽的柔肩,兴奋地喷出了一句话:“条子,****的咱今天喝他个昏天昏地!”
条子先是惊讶,继而面无表情地说:“老花,你****的有资本了,也长胆了!”
……
秘而不宣的政策
葫芦果然是有出息了。
退伍后,他进了县民政局优抚科,专管残疾军人那些事,随后,他入了党,转了干,从办事员到科员,又从科员到科长,一路顺风。在大办人民公社那年,他跟城关人民公社的一个副社长结婚成家,并生儿育女,卸载了高丽和养父的一桩心事。
也就在中国人熬过“************”不久,养父花舌头背着一袋子新掰的棒子来到了葫芦家。爷俩两个小菜,一壶热酒,一边对饮,一边拉着知心话。
“葫芦,有桩事儿,我是一直顺不过劲来哪。”
“您说,二爹。”
“这都是残疾军人,这都是为国家卖命,待遇咋就不一样呢?”
“二爹,你是攀比条子大爷吧?”
“嗯!”老花愤愤地说道。“从前年轻吧,咱还不在乎,可随着年纪的增大,这伤口呀,是越来越不对劲了。可你看,我们这些打鬼子的国民党伤兵,是要么没么啊!唉,这日子忒揪心了!我还好说,有你跟你媳妇的工资支撑着,有些人就惨了。你就说你篓子大爷吧,多好的一个人呀,身上有枪伤,干不了力气活,只能在东滩林地里挣一个妇女的工分,家里呐,唉,别提了,也就是勉强糊口啊。他这人老实,也不爱开口,我上东滩去,经常看到他炒沙子烙伤口啊,这管不了多大事呀。我这每回看着他,心里都流泪啊!咱政府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吗?”
葫芦拍着右腿上的假肢,喟叹道:“二爹,咱都是荣军,知道残疾军人心里的苦处啊。可是,政策就是政策,找不到文件,我这个优抚科长也白搭啊。”
“那你不会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这方面活口?”花舌头热切期待着。
“二爹,县民政局也是个基层单位,询问政策、查找文件,需要书面报告,而打这个书面报告需要有当事人,最好是一级组织。也不是那么随便的啊。”
“那你就拿我做当事人吧。”
“二爹,这出头露面的事儿,你最好往后躲着点。您知道吗?马上又要搞‘四清’了,也是运动,主要是清理阶级队伍,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抓漏网分子。说实话,有些事,我能给你挡一挡,有些事,我可给你挡不住啊。所以二爹,你千万别犯冲动啊。”
葫芦见二爹有些灰心,又指了一条路子:“二爹,这事条子大爷兴许能帮忙。成立了人民公社,他不是副社长吗?找找他,让他作为一级组织打个报告给我们,我再报上去,说不定能给个说法呢。”
“可是,我跟他皮打皮闹的,关系一般啊。”
“你去找他,打着篓子大爷的旗号。他不为你,还不为篓子大爷吗?”
“成吗?”花舌头担心。
“你多给他戴戴高帽,这是其一,另外,你把篓子大爷说得惨一些,他就动心了。他俩毕竟快成亲家了。”
“亲家?”老花有点儿惊异。
“条子大爷的儿子跟苇子一块儿考上的昌潍牧校,就要一起毕业了,听说一块儿分到了咱们南流公社兽医站。他俩的关系也已经明确了。”
“好,好!”花舌头连喊两个好字,又自豪地说:“你知道吗?这两个孩子的姻缘,论功行赏的话,你老子我是第一!哈哈哈!”
夏日,太阳似火,篓子的一条伤腿埋在东滩的黄沙里,头上蒙着一块破油纸布,遮挡着炽烈的阳光。他的汗水,浸湿了身边的黄沙。忽儿,他被一阵铃声给惊动了,他从油纸缝里发射出目光,果然,从不远处的林间小道上看到了骑车而来的花舌头。
花舌头将一辆东德“飞鹰“牌自行车支在了护林棚前,然后急匆匆赶了过来。
“怎么,还是伤口疼?”花舌头问。
篓子点点头。
“这样管事吗?”花舌头又问。
“多多少少吧。”说着,篓子从沙土里拔出了腿。“柳子,你阔气了,把那匹老马入了社,又混上自行车了呀。这可是干部的象征啊。”
“我哪能混上这个呀。偷的。”
“偷的?”篓子一怔。
“偷的条子的。他放在公社大院里,我骑上就走了。”
“他没锁?”
“锁了。你还不了解吗,我闯了几年江湖,开把车锁还不简单吗。”
“你骑人家的车干啥呀?”
“这是钓鱼的诱饵。”
“诱饵?”
“我给他留了纸条,交给了那个邱老头,上面写着‘老花腿有伤,远途真够呛,借车骑一骑,东滩有酒缸’。看着,他保准追来。”
篓子一边起身,一边埋怨着他:“你没事惹他干啥。”
“怎么没事。一个月前,我就让他把你我评残的事儿向上级反映,这小子,一直没个回音。我把他引过来,咱来个‘三堂会审’。”
“先别管啥‘三堂’‘四堂’了,他真来了,吃啥?喝啥?”
花舌头嘿嘿一笑:“酒,我带来了。肴嘛,你随便整点野味就行了。”
太阳西沉时,一串丁丁零零的声音惊得归巢的鸟儿“扑棱棱”飞了起来,条子人还未到,骂声早飘了过来:“老花,花舌头,你这****的!”
来到了护林棚前,条子将自行车随地一推,摸起了一根棍子,朝着正在捣蒜的花舌头扑去。而篓子却在旁边烤着一串蚂蚱,眯眼笑着。
花舌头自有过人之处,当条子的棍子就要袭来时,他攥着两瓶烧酒做了盾牌,并喊道:“有种你打呀,就这两瓶烧酒,打碎了,馋死你这个王八蛋!”
条子的棍子停在了空中。他气急败坏,猛的将棍子插进了沙土地里,随手夺过了一瓶烧酒:“妈的,这瓶算老子的了!”
“你听听,你听听,还堂堂的人民公社副社长呢!”花舌头揶揄道。
条子满不在乎地挥舞着双拳,吼道:“怕啥?在这荒郊野外,老子就是皇上!”
他白了花舌头一眼,又说道:“你小子也太心急了,上级机关是你家开的吗?再说了,老子不看你的面子,还不看篓子的面子吗?”
接过了篓子的一串烤蚂蚱,条子咬开了酒瓶盖,“咕咚咕咚”灌下了几口,又对他俩说:“也幸亏葫芦啊。我们爷俩上下配合,打了一下午电话,总算打听明白了。”
“到底有没有戏?”花舌头问。
“唉!”条子叹息道。“像你们这种人员,内务部还真有个答复。早了,是1951年4月29日给陕西省民政厅的批函,上头说,国民党军队之指战员确系对日作战,负伤致残的,如果没有反人民的罪行,可以评为革命残疾军人。但同时要求,内部掌握,不对外宣传。地区民政局的意思是,等我们省其他地方有先例了,再另行研究。现在火候不到啊!”
“这算啥事呀,妈的!”花舌头一拳击打在沙土上。
条子瞪着他说:“你别浑!再浑,老子不管了!”
篓子端起了一碗酒,对他俩说:“喝酒吧。好久没在一块儿了,喝个痛快吧。喝了酒,就没啥烦心事了。”
真实的乡村“****”
“**********”开始了。这场烈火燃烧起始,根本没有资格跟“熊熊”搭配。等待和观望是一些中国人的特点,在这场瞄准当权派的运动中,人们更是愈加小心。尤其是到了唐县长主政的县里,临近1966年秋天,“**********”才摩擦出了火药味,这比大城市落后了三四个月。县城里有了串联、有了帮派、也有了派斗,唯独没有夺权的。原因很简单,唐县长的威望太高了,没有那些老百姓讨厌的坏毛病,既然“**********”是群众运动,你没有坏毛病,群众自然不会去批斗你、夺你的权。县一中的“潍水战斗队”总干事姚小克,决心要荡涤县城这一潭死水,掀起革命的红色风暴——他带着上百名红卫兵小将冲进了县政府大院,扬言要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取县政府大权,建立革命委员会。面对吵吵嚷嚷的红卫兵,唐县长披着军大衣走了出来,他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只是眺望着前方。那些红卫兵小将望着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只留下了孤单单的姚小克。
尽管唐县长始终沉默着,姚小克却不战而栗,怯怯地倒退着。他一退,后头的红卫兵“轰”的一声散乱了。于是,一场夺权流产了。
但姚小克败退了,他的老子姚文辉却又冲上来了。第二天,姚文辉带着由公检法人员组成的“红星战斗队”闯进了唐县长的办公室,他们以捉拿罪犯的姿态,向唐县长宣布:“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斗号召,我们公检法‘红星战斗队’要造你的反,夺你的权!你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唐县长不屑地瞪着姚文辉:“造反可以,夺权也可以,让我低头认罪,没门!”
最后的一声怒吼,吓得姚文辉抖了一下。
唐县长靠边站了,姚文辉夺去了大权,成了县革委会主任,于是,他向全县发出了掀起“**********”新高潮的号召。可是,他的指令,在县城里还管事,到了农村似乎就走样了。那时节,南流公社正值夏粮补种,农民们肚子都填不太饱,哪有闲工夫“闹革命”呀。所以,他们在田间地头的学习会、批斗会,几乎变成了农民抽烟、打盹的“神仙会”。这种心态,这种状态,不知怎么让姚主任知道了,他隔三差五,坐着一辆吉普车来南流公社督战。为了应付姚主任,谭书记接受了条子的建议,将全公社的老弱病残集中起来,天天在公社大院门前贴标语、插红旗,开大会、喊口号,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就是没有实效。姚主任毕竟干过公安,清楚南流公社水深,就派来了一个三人工作组,现场指挥运动。面对新情况,条子又给谭书记出了一个主意:建立革命委员会,在组织机制上应付县里,但领导成员几乎还是原班人马,谭书记是公社核心领导小组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条子由副社长改为革委会副主任;同时,让螃蟹带着基干民兵队进驻公社中学,把那些爱出风头的学生统统吸收到基干民兵队,集中生活、集中训练,在乡村,企业少,闲散人员少,只要学生不带头闹事,就会风平浪静,任他工作组折腾去吧。
条子这招还真行!工作组的三个人在南流公社蹿来蹿去十几天,运动还是不见成色。于是,他们又去找谭书记谈话,可是混迹官场的谭书记并非等闲之辈,敷衍应付不乏其术,他不着边际的一番诉苦,竟把工作组的人都给绕进去了,那三个人甚至都对他产生了同情心。后来,姚主任听了工作组的汇报,一针见血地指出:南流公社的运动问题,表面上是谭书记的责任,实际上是于副主任的后台,你们要想方设法把这个于副主任给攻下来。同时他也告诫工作组,这个于副主任打过仗,负过伤,是个老刺头,你们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搞得不可收拾,影响了全县大局。其实,工作组的同志明白,他说的“全县大局”,就是不要给他造成不良影响。玩政治的,哪有不胆小的呀?
工作组住在公社饭店的平房里,三个人都是县直机关的一般干部,靠造反得到了重用。这天傍晚,三个人凑了十元钱,让饭店的厨师炒了四个菜,摆在了他们客房的小桌上,然后把于副主任请来了。
于副主任坐下后,那个姓祁的组长亲自为他斟了一茶碗烧酒,谦和地说道:“于副主任,您是公社里的老资格了,我们三个人都是年轻人,还得多向您学习啊。”
“打住,打住,你们可千万别这么说。孬好你们是县上的人啊。跟我学喝酒行,别的,我可不敢。”
祁组长带头端起了一茶碗酒:“好,于副主任,那就学喝酒!既然伟大的‘**********’让我们走到一起来了,那就举杯共饮吧!”
等大家呷了一口酒,他又说道:“于副主任啊,我们的工作经验少,来到贵地搞‘**********’,还仰仗着您的大力支持呀。”
条子眉头一皱:“不对劲呀!你们不是说请我喝酒吗?怎么转来转去的不像喝酒啊?”
祁组长极不自然地冲他笑道:“咱们既喝酒,也拉‘**********’。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嘛。”
“行!”条子一口干净了茶碗里的酒,抹着嘴巴说:“这酒我喝了,对得起你们了吧?一会儿,我把谭书记给你们请来,你们研究‘进行到底’的问题吧。你们想想,他是一把手,你们背着他谈那么大的事,行吗?”
他起身就走。
祁组长一把拦住了他:“于副主任,别慌,别慌,咱边吃边聊。”
安抚好了条子,祁组长先陪上了欠下的那茶碗酒,又对条子说:“于副主任,这样吧,咱今天一是喝酒,再就是拉拉民兵工作。您分管这一块儿啊。再说,我在县广播站,也是民兵排长啊。咱交流一下民兵的经验,行吗?”
条子没有表示反对。
饮酒之间,祁组长为了给条子戴着高帽,一个劲儿赞美南流公社的民兵工作,到了末了,他才流露出真正的意图:“于副主任啊,这民兵工作确实重要,但是跟‘**********’比起来,哪个是纲,哪个是目呢?”
条子眯着眼,并不回答。
“这个问题,对您一个老革命来说,也太简单了——因为‘**********’跟民兵工作,就是纲和目的关系呀。所以,既然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我们全面、深入和彻底地搞好无产阶级**********,我们就应当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围绕无产阶级**********做好民兵工作呀。”
“所以,我们很抓民兵队伍建设,就是执行和落实毛主席的伟大指示。”条子借机打断了祁组长的话。
祁组长狡黠地闪动了一下目光:“对,于副主任,这也是我们的共同点呀。只要有了共同点,就有了解决矛盾的良好开端呀!”
他又建议:“您看这样行不行?为了保卫无产阶级**********的胜利成果,基干民兵队我们要常抓不懈。但是,在‘**********’的成果需要积累阶段,我们是不是先积累成果,再保护成果呢?具体地讲,就是基干民兵队留一部分骨干,让那些红卫兵干将先返回广大同学中间,把无产阶级**********再掀起一个新高潮,再创造新的成果,然后再返回基干民兵队,誓死捍卫,坚决保护!”
由此,祁组长的真正意图暴露无遗了。条子本想起身离去,可吃了人家的手软呀,所以他便决定坐下来,跟这几个年轻人打一场阵地战:“祁组长,你这么看中红卫兵小将,这没关系,我让人再去给你招集一部分红卫兵,你给他们狠狠鼓鼓劲,继续扩大‘**********’战果。”
祁组长听出来了,这个于副主任死扯着那些红卫兵骨干不松手啊!于是,他又亮出了另外一招:“于副主任,其实,我刚才跟您交换的意见,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也不仅仅是我们工作组的,而是县革委领导的。”
讲着,他掏出了一折公文纸:“这是县革委姚主任给您的亲笔信,于副主任。”
“念。”条子就像当年首长吩咐机要参谋那样。
“于副主任: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在无产阶级**********战鼓咚咚,红旗飘飘的大好形势下,你们公社民兵基干队应全力以赴投入到运动当中去,让革命的红卫兵小将深入到学校、机关、医院和村庄,发动群众,掀起更新的**********高潮,夺取更大的革命成果。此以为盼!姚文辉。1966年9月9日。”
条子端详了半天,抽出了钢笔,在信函上“唰唰”写道:“1962年6月12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做出了民兵工作要组织落实、政治落实、军事落实的‘三落实’重要指示,南流公社是昌潍地区的民兵红旗单位,如果我们的民兵组织松散了,将来这面红旗倒下,谁来承担责任?另外,基干民兵队是武装组织,属于军事系统管理,如果改变其组织结构,应当由军事部门下达命令,这样才便于我们执行。南流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于条子。”
祁组长看了他的答复,也感觉出了问题的复杂性,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他端起了一茶碗烧酒,对条子说:“几句话,看出了老革命的水平呀,来,喝酒。”
条子却以退为进,说:“喝酒不着急,你们赶紧回去拿上级的命令来,我好遵命行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