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皆非的英雄
花舌头回家,那扮相也“花”:尖尖的光头上顶了一个紫色的礼帽,瘦瘦的身板上套了一件蓝色的长袍,河曲马的头顶上系了一朵红绸花,这派头,一看就是个远行迎亲的商人。
其实,从沂蒙山北麓到地处平原的南流镇,也不过100多里地,花舌头由于怀揣李清明办理的假证明,一路上没有遇到多大麻烦。临近傍晚时分,魂牵梦系的南流镇已经遥遥在望了。但这时,他放慢了速度。精明的花舌头心想:高丽回到南流镇,还不知道怎么介绍的自己,如果自己贸然闯进了镇子,一旦跟熟人说差了话,那可就毁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回家的第一件事情,不是跟爹打招呼,也不是跟高丽亲热,而是跟高丽对口词,统一口径。
秋夜,小镇上炊烟袅袅,雾气茫茫,花舌头骑着他的河曲马,“嗒嗒”的骑进了小镇,钻进了他熟悉的胡同。当来到了自己的院门前,他一下勒住坐骑,却又愣住了:这高高的门楼、这整齐的院墙,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家吗?他犹豫了,来回溜达着马步,生怕走错了门。这时,院门“吱呦”一声敞开了,借着从堂屋里放射出来的亮光,他看到了日思夜盼的高丽,他的心爱!高丽穿着一身朴素的秋装,望着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他跳下马来,第一次触摸,竟然是她那迷人的后臀。她也伸出了一只手,狠狠地扯着他的胸脯,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怎么会是你?”他惊奇地问。
“怎么会是你?”她惊奇地反问。
“真没想到啊。”他抑制不住兴奋。
“今天是中秋节。听到马蹄声,我就往你身上想。想不到还真……”说到这儿,她赶紧拉他进院。并对他说:“把门关死,把马拴好,咱俩得赶紧把话儿捋顺了,不然,要出大事的。”
花舌头一边往枣树上拴马,一边悄声对她说:“媳妇,咱俩真想一块了。”
随着媳妇进了堂屋,只见焕然一新的房间里安了一张八仙桌,上面蹲着一盏罩子灯,葫芦正趴在灯下写作业。见到了花舌头,葫芦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亲切地喊了声“二爹”,这个时候,瞎眼老人也从自己的东房屋里走了出来,花舌头刚喊了一声爹,就被心急火燎的高丽拉进了西房屋。
作为过来的老人,起初认为儿子和媳妇是急于亲热,也就知趣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可听到他们叽叽喳喳的,也顿然醒悟了过来,重又走出了房间,对葫芦说道:“葫芦,爷爷藏在地窖里有一块獾子肉,你去拿过来,今天是八月十五,咱们一家好歹齐了,得热闹热闹啊。”
葫芦刚走,那两口子也把口径给统一了,于是,花舌头领着媳妇出来了:“爹,你说得对,咱今天是得热闹热闹。”
说着,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摸出了两盒香烟,恭恭敬敬递给了老父亲:“爹,这是‘哈德门’,您留着抽吧。”
老爹摸着香烟,颤着嘴唇说道:“这,也太贵了吧!”
高丽却亲切地说:“爹,您都多大岁数了,也该享受享受了。”
花舌头又摸出了一个荷叶包,交给了媳妇:“这是‘沂山光棍鸡’,烤熟了的。咱好好过个中秋节。”
正说着,他发现葫芦端着一碗獾肉,用期盼的目光在审视自己,花舌头冲着小家伙挤了挤眼睛,突然从包里摸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纸包:“葫芦,知道这是啥吗?”
葫芦晃晃大脑袋。
花舌头夸张地解释道:“这是爆仗,一百响的大爆仗!它的外号叫‘大雷子’,一放跟地雷似的,惊天动地。咱肖家憋屈了几十年了,今晚上,咱就放‘大雷子’,震唬震唬南流镇。”
一家人喝了团圆酒,吃了团圆饭,然后点上了惊天动地的一百响的“大雷子”……
花舌头家的这一番动静,确实震动了小小的南流镇。自此,肖家的拜访者像预料的那样,陆陆续续,络绎不绝……
于是非也来了,提着两个紫色的瓶子,各自贴着酱油和米醋的标签。他依旧是黑色的长袍马褂,进了门让座也不坐,就那么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站在肖家的当门里。花舌头向他敬烟,他指了指夹在耳朵上的半截烟卷,不冷不热地谢绝了。高丽觉得这个老头有点儿古怪,找了个理由进了里屋,躲了。堂屋里只剩下了坐在矮凳上的瞎眼老人、花舌头和于是非。
“柳子啊,听说你出息了,俺来看看你啊。”于是非把两个瓶子撂到了肖家锅台上后,对花舌头说。
“挣了不少钱吧?”他又瞟着花舌头问道。
他一开口,花舌头就猜出了他的本意,这是冲着那笔债务来的,所以,花舌头便想借机调理他一番:“大叔,这里也没有外人,您就别寒碜我了。我再怎么的,也比不上你家条子呀。”
“哎,他哪能跟你比。”于是非说。“他读着读着书,跑了,还不知道在哪里要饭吃呢。”
“啊呀,大叔,他的那碗饭要的,香喷喷哪!”花舌头逐渐在显山露水。
“你这孩子,净瞎说。”于是非不摸条子跟花舌头的真情,极力替儿子打着掩护。
花舌头凑近了于是非,压低了声音,说:“他可是八路军的大科长啊,管财务的。”
于是非一听,吓得浑身哆嗦:“柳子,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啊。”
“怎么叫乱说?”花舌头面朝于是非,郑重地伸出了三个指头。“在沂蒙山,我见过他三次呢。”
于是非闪动着昏花的眼珠儿,旁敲侧击地对花舌头说:“柳子啊,你不是给汪主席效力吗?咋跑进了沂蒙山呀?”
“实话告诉你吧,大叔,我根本就没给南京政府做事,我在缅甸远征军负了伤,好歹逃回了山东,又干上了国军,而条子他也一直在干八路,还有你家那个没过门的媳妇,蜻蜓,原来干国军,现在也是八路了。再就是咱镇上的篓子,也跟我们在一块。你还不信吗?”花舌头一口气吐出了实底儿。
这一说,于是非也就什么都信了,他心神不安地望了望院门,靠近了花舌头一步,说:“大侄子,这事,咱就让它死在这屋里算了。千万别让外人知道,要不,俺们一家,还有你们一家,可就遭灾了呀。”
坐在矮凳上的瞎眼老人接话道:“于掌柜的,你就放心吧,柳子就是再嘴碎,也知道个好歹吧。”
于是非又摸出一盒香烟,一边分敬着,一边诚恳地说道:“肖家老哥,柳子大侄子,既然咱们两家有这么个缘分,俺看咱们的账也就别一五一十了。当初不就是5块大洋吗,你们没钱也就算了,离了这5块大洋,这日子照样过啊。”
没想到花舌头把话说得更巧:“于大叔,这账目清才门风正啊。您既然这么给面子,我们家也就不差那一星半点了。咱为了各自面子上好过,当侄子的就冒昧一锤子定音了——还你十块大洋,你不拿着,等于不给我爹面子。高丽,点银洋啊!”
这还有一个人登门,是肖家没有想到,他就是铁路警务队队长段一鹤。
瘦长的段一鹤进了肖家院,先是拍了拍挎在身上的盒子枪,然后装模作样地干咳了几声。家里只有小两口在,俩人一前一后迎了出去。
“噢嗬,”只瞥了花舌头一眼,段一鹤就含讽带刺地喊道,“行呀,老花,走的时候那个样,如今这个样了呀,有派头。”
原来在家时,花舌头见到了段一鹤还诚惶诚恐,但在外闯荡了这么些年,对段一鹤这等人物,花舌头早已不当回事了,所以,现在让他再应对段一鹤,他的神态他的气势都明显压着对方:“呦嗬,这不是段大队长吗,欢迎中尉先生光临呀。”
从语气里,段一鹤已品出了花舌头今非昔比的味道,于是,段一鹤谦和地朝着这家的两个主人点了点头:“肖老弟,弟妹,这几天你们肖家热闹,兄弟我又爱凑热闹,所以也就来了。”
花舌头依然话里带话地说:“段队长,怎么没请太君一起来呀?”
“咳!”段一鹤无奈地挥着手说。“不是当年了。皇军一个劲地从守备部队抽兵,到南洋去打仗,咱车站这个太君,跟咱差不多。孬好咱也是个中尉呀,他呢,才是个伍长,不过是班长大小的官儿,我可没闲工夫伺候他。”
“班长怎么了?”当了几年兵头将尾的花舌头一听他这么藐视班长这一职务,心头蓦然顶上了一股火,他挑衅性地用眼角眺着段一鹤,说道:“走,咱去见太君,你当面剋他两句,中午,‘于家菜馆’,我请。”
“好了,兄弟,”段一鹤立马挥手示弱了。“咱换个话题吧,太君的事,可开不得玩笑啊。”
他亲切地靠近了花舌头一步,看似很神秘地问道:“兄弟,你行呀,南京的官员都能替你说话,不简单啊。透个实底,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将来哥哥遇到了过不去的坎,也好请他说个话什么的呀。”
花舌头演戏是绝不费劲的,他一板一眼地对段一鹤说:“其实,我也没想认识他,就是授勋时,我们碰到一起了。”
“授勋?”段一鹤更是睁大了眼睛。“兄弟,你被授勋了?”
“是啊,三等‘宝鼎勋章’。”花舌头看似满不在乎。
“三等‘宝鼎勋章’?”段一鹤怀疑地重复了一句。
“来,进屋。”
花舌头把段一鹤让进了堂屋,到西厢房取勋章去了。陪同段一鹤的高丽倏然想起了什么,正想进厢房里阻拦丈夫,但花舌头已经拿着金灿灿的三等“宝鼎勋章”出来了。
段一鹤郑重地接过了勋章,仔细端详着,然后说道:“肖老弟,想不到啊,你们唱文戏的,也能得到这等奖赏啊。”
花舌头却只是淡淡一笑。
段一鹤退还了勋章后,双手一抱,说:“肖老弟,如今兄弟我也不像从前那么寒碜了,在这个小镇上,兄弟我说话还是算数的。今后,你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说。”
“哎,也别说,我还真有件事儿想麻烦你。”
花舌头请段一鹤就坐后,递上了一支烟,又对段一鹤说:“段队长,你也看到了,我家老少三代,就这么三间小屋,你是一方神仙,得帮小弟个忙啊。”
“你是说盖房子?”段一鹤听明了,但他为难地晃了晃脑袋。“盖房子事好说,不就是人工物料嘛,可是宅基呢?那得有县政府的地契啊。”
花舌头又灵机一动,启发着段一鹤:“征宅基,还用地契吗?如果镇上有通敌分子什么的,咱弄过来不就是了!”
“哎,也是呀。”段一鹤仿佛茅塞顿开。“篓子,对,篓子那三间破屋,给你一修,不就行了。”他又故意一皱眉:“只是,只是……”
花舌头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说:“中午别走了,咱哥俩好好喝几杯。你放心,我这人别的不懂,就懂义气,盖房子的人工物料,我出,你把篓子的宅基地给我征下来,我送你十块大洋,白花花的。”
……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段一鹤才喝的醉醺醺地离开了肖家。当他刚走了,高丽就把花舌头拉进了里屋。
“怎么,大白天就想了。”也已沾酒的花舌头揽着高丽的后臀,色迷迷地说。
“去你的吧。”高丽轻柔地推了他一把。“我是说上午那事呀,你怎么拿着苏鲁战区的勋章给段一鹤看呀?”
花舌头咧着嘴,用指头点着高丽的鼻尖儿,笑道:“不懂了吧,这汪主席啊,为了显示自己是正统的国民政府主席,把蒋委员长那一套几乎是全部照搬过来了。不光勋章,就是伤兵的抚恤条文他都没改,有意思吧?蒋委员长说的是抚恤抗敌将士,抗敌是抗谁?还不是日本人吗?他汪精卫的抚恤条文竟然也是抗敌将士,这个抗敌又咋解释呢?真是一笔糊涂账!所以,那个罗教官,也就是你见到的罗科长,为了这些困苦的伤兵,也为了将来留条后路,从中浑水摸鱼,摆糊涂宴,喝糊涂酒,这人高明啊。”
这一说,高丽也明白了,可还有一事她搞不清楚:“柳子,咱跟爹住在一起好好的,你怎么能去霸占人家刘队副的宅基呀。”
“你傻了不?”花舌头又揽起老婆的细腰,亲昵地说。“这鬼子,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到那时,篓子哥跟哑女回来,住哪里?那破房子能住吗?”
高丽一头拱在了丈夫怀里:“我明白了。咱先顶着名儿住进去,等他们回来了,再让出来。”
他一下拥紧了她。
“反正又没在家的,快上炕吧……”她颤着****,央求道……
鬼子兵成了裸体兵
这一天,是1945年的8月16日,农历的七月初九,花舌头的生日,中午,高丽做了几个菜,陪着丈夫喝了几盅,两个人便带着醉意上了炕。葫芦上学去了,瞎眼老人也于半年前去世了,家里就他两个人。当然,他俩现在所在的家,其实是由篓子的旧宅改造而来的。天很热,他们早早的关了院门,无拘无束地躺在炕上。花舌头早已宽衣解带,痛痛快快地躺在炕上,而高丽却枕着他那毛茸茸的胸脯,悠悠地扇着芭蕉扇,他凉丝丝的,觉得很美。她贴着他的心口窝,喃喃而语:“我吃了几十服草药了,怎么还不见效呀。”
他眯缝着眼,应答道:“你就别灌那些苦水啦,反正爹不在了,没人唠叨了,咱有一个葫芦就行了。”
“可……”她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他抚着她的美臀,醉心地讲道:“快别瞎想了,咱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看看,家里还有点银元,还有几亩好地,这日子不跟神仙似的吗?”
“你呀,光看着眼前。我做过护士,知道你往后的身体。等老了,你的伤口就会折腾你的。你看看,负了伤,就那么点抚恤金,能挺多久呀?要是——要是给你生上几个儿子,将来咱就不受难为了呀。”
“唉,一样,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么个乱世道,咱上哪儿去讨个说法呀。还是老话说得好啊,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谁让我不走运唻。”
“你不走运?我不更背吗?嫁了个短命鬼,又遭了那么一处,真窝囊啊!”
“你呀你,就别提那些事了。说过几次了。”
她骨碌一翻身,一下子扯住了他的命根,狠狠地说道:“我——我想起来就……就……唉!你这玩意好好的,我为啥不行,还不是那帮畜生吗!”
“那帮畜生该死,但你想过没有,要是没有日本人,没有******鬼子,你会这个命吗?****的——小鬼子!”
她也说道:“前天路过火车站,我碰上那个叫蓝田的鬼子伍长了。明明是个假鬼子,还装得跟真的似的。满口日本话,半生不熟的。我恨不得煮了他!”
“呦嗬,你长能耐了,老婆。”说着,他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
可是,刚刚风起云涌,院门“口邦口邦”地敲响了。
“别理他,一准又是你那堂弟螃蟹,爱串门子,爱蹭饭。”她一边说着,一边翻到了男人的身上。这是一个激情荡漾的女人啊!
但,院门外想起了清脆的车铃声。这可是过去所没有的。
于是,俩人赶紧收工,装着睡懒觉的样子,一同走了出去。
打开了院门,竟是镇公所留分头的那个小子,他是给邱镇长跑腿的,骑着一辆浑身乱响的自行车。
“两位,正好都在,到镇公所去吧,有人请。”
“谁?”
“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花舌头跟高丽临近镇公所,发现门前停着一辆中吉普,他随口说道:“这日本人也鸟枪换炮了,用上美国中吉普了。高丽,这玩意别看笨,爬山上坡,比兔子还快。”
来到了镇公所院门,发现两侧站立着两个穿黄军装的士兵,花舌头认为是外地来的伪军,起初并没怎么在意,但仔细扫了一眼,却觉得不太对劲儿,因为伪军的青天白日帽徽中间有“建国”二字,而这两个士兵的帽徽上仅有青天白日图案,跟国军的一样。
******,一定是刚叛国投敌的。花舌头轻蔑地扭过头来,朝着院里走去。进了门,眼前的情景就更令花舌头和高丽费解了:这么大热的天儿,铁路警务队的几十个人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院子中间,他们赤手空拳,一个个汗流浃背,几乎成了雾团。当这两口子迈进了镇公所的大厅,又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梦境:在大厅正中,分别坐着篓子和一个国军上尉,而在他们一侧,却站立着那个叫蓝田的鬼子伍长、段一鹤以及邱镇长,这三个在南流镇呼风唤雨的人物,就像遭了瘟疫的公鸡,看起来毕恭毕敬,实际上却少气无力,萎靡不振。
望着眼前的场面,花舌头眨巴着眼珠子想:一定是国军偷袭成功了,逮了这么些俘虏。
于是,他自信地冲着篓子打了个响指:“行呀你!你们这是神兵天降啊,逮了这么多呀。”
篓子望着花舌头,却笑了:“哪里是神兵天降啊,咱们镇就是闭塞,鬼子投降了,昨天中午,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你们还麻木不仁呢。”
“什么?”花舌头惊得张大了嘴。
“投降了?”高丽也不太敢相信,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