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终选择了打的离开。阿文让司机带路到拉萨最高档的餐厅,他要好好招待这俩位藏族少年吃饭。当我们进入餐厅落座后,服务生一边点菜,一边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阿文特意为俩少年点了可乐。当我们四人碰杯的时候,周围的客人和列队的服务生几乎用了起立的仪式,欣赏我们吃饭。其中,一个藏族女服务生在与同行们的耳语之后,谨慎地来到了边巴次仁身旁,然后用藏语交谈了几句便微笑着离开。当她转了一圈过来给我们酌酒的时候,突然对我说了一句:你们真好!
饭后,我们四人来到了八廓街,准备参观大昭寺。刚要进门,俩少年被挡在了大门之外,问起缘由,管理人员说未成年者不得进入寺内。我们没有问其中的原因,只好让俩少年在门外等候。进入寺内,还没上楼,阿文就止步了。他看了看四周,拉着我便原路返回。那一刻,我真以为他得了高原反应。我不知道他上高原来究竟想看什么,怎么面对如此珍贵的世界文化遗产也提不起一点兴趣。难道文成公主他也可以不理睬?几分钟时间,俩少年早已不知去向?我们围着八廓街逛了两圈也没找到他俩。直到回到宾馆,阿文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师傅,我们还在大昭寺门口等你们!
我一听,便笑出声来,他俩居然叫我们师傅。
阿文当场纠正道:以后管我叫叔叔好了。
晚上,我邀请俩少年一起吃火锅。在碰杯之后,不善言谈的昂青顿珠突然站起身要敬我们一杯。此时,边巴次仁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品虾,昂青顿珠给他使了几个眼色他却不明白,直到他用肘拐他一下,他才站起身,一脸羞涩地端起杯,敬酒。
阿文望着他俩,微微地笑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打的,坐了两部人力三轮。边巴次仁伏在我耳旁说,叔叔,今天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天,想不到你们根本不认识我们却对我们那么友好!这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
我什么也没说,只感觉微微凉风吹乱了我的思绪。
阿文回到香港后,我一直思索着这样的问题:他初上高原怎么没有头痛、胸闷、气短、心悸、恶心、呕吐、血压升高等人们过分担心、思想焦虑、睡眠欠佳的高原反应症状?难道他是运筹帷幄的领导者就意味着比一般人的身体和心理素质好?那些没有经验的初上高原者,几乎都会在抵达高原后马上躺倒在床,不断喝水,不断服用抗氧药品,不断的呼呼大睡,生怕高原反应找上门来找他算账,这包括我自己。我一次又一次的重返高原,也是照此习惯不改,尽管身体没有任何的不良反应。但偶尔松懈怠慢一次,身边的朋友都会严辞有加:快吃药,快吃点药,怕高原反应!
在尚未解开这个谜团的某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拨了阿文的电话。我问他,好不容易上一趟高原,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浏览西藏风光?他说,西藏这样的地方只能让人草草一瞥,短短时间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而且他还指出在《文化苦旅》中一路行吟的余秋雨先生至今没有触摸西藏,就因为西藏的内涵太庞大了。当初你为何那么固执的拒绝服用抗氧药品?他说,我怕我的紧张给你增加心理负担,使你的高原反应加重。(在他眼里,我的那些举动成了一种高原反应)许多人上高原产生高原反应,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接收了高原反应被种种妖魔化的传说,于是心理就容易产生巨大的恐慌,道听途说得越多,恐慌就越强烈,还没上到高原就在途中趴下了。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阿文又说——高原反应,关键是要克服自我内心的恐惧,保证乐观情绪!
听了阿文的话,我哑口无言——这俨然一个高原反应的专家啊。
难道他真的没有高原反应吗?我在高原反应中思潮起伏。我想阿文一定是有过高原反应的,也许他的高原反应不在高原,而是在他离开高原之后,或抵达高原之前。
——你听,来了。他的高原反应是从电话中传过来了:那俩个藏族少年最近和你联系没有?有空你代我去看看他们好吗?
你听见过身体与大地的对话吗?
在西天阳光照得最多的那块净土上,一双双忧伤的目光,凝望着东方的佛光。一个又一个的身体,从地上爬起,然后跪下去,再将整个身体扑倒在路面上,双手像泳坛健儿那样尽可能地一往无前,力挽狂澜,无限延伸,一直伸到不能再伸为止。这时候,他们就用额头轻轻地触摸大地。
那一刻,仿佛有一种震撼地球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然后,他们继续重复这样一组动作——双手合十,又扑倒在路面上……
一山一山,一湖一湖,一城一城,一街一街,一庙一庙,一年一年,一辈一辈,一生一生,一世一世……
不知他们从哪儿来?又会在哪儿停泊?也不知他们能否回到当初梦想启程的地方?磨破的双膝、溃烂的额头记载着一路的漫长和艰辛,无论季节怎样轮回,大雪飘飘,骄阳似火,他们就这样义无反顾的把自己的全部一路葬送。曾有人对我说,他们就算死在路上,也是幸福的。我想,上路的感觉真的有那么好吗?向往与朝拜,相比之下,他们的行为该让多少鸟儿般叽叽喳喳的背包客止步汗颜啊!毕竟他们的装束不是轻轻松松的旅游者,在我看来,他们是一群永不回头的迷路者——路边的草不认识他们,崖壁上的树不认识他们,天上的鸟不认识他们,路上的人不认识他们,认识他们的也许只有路上的路,只有用身体擦亮过的一条又一条的数不清的路。但这不妨碍世世代代的朝圣族三步磕一个长头,四肢落地,永不停歇地追赶他们心中的那一枚刺目的太阳。他们共同的目标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丈量远方的家园,用佛光把家园的阴影除掉,用虔诚把自己身心的尘埃除掉,用爱把灵魂的伤疤除掉,最终带着干干净净的身体去见德吉的天堂。
这是朝圣者的伟大梦想!
我一直怀揣敬意欣赏藏民族的这个永不泯灭的梦想。他们一生都在朝着自己的方向跋涉,就朝圣而言,那是一种怎样巨大的力量才能支撑起来的永恒信仰啊。如果把朝圣比作一项体育运动,我看这样的运动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药物都更具健身的功效!但究其人类的寿命来看,藏民族在高天流云下的藏域又算不上长短之最,但是他们却十分智慧地延续了一种比河流古老的宗教,这让马不停蹄的闯入者有着何等的猜疑?在今天这个竞争激烈的年代,你敢说你对一个地方或对某个职业的热爱和忠诚有着朝圣者虔诚的一半吗?就拿写作这件事来说吧,前些年我身边一直跟随着一拨拥有表达欲望梦想的人,后来,这些人当官的当官,下海的下海,甚至有的没有当上官也谋权走私倒在金钱的血泊之中,写作这个神圣的梦想与他们再无关系。这样的人,也许比起朝圣者幸运多了,因为他们内心已无宗教。也可以说,他们只热爱自己。从宗教意义上来讲,成功就是一种摒弃,杂念越多使人越无方向。
就在我见到她的那个下午,她正依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栖息,那干裂的嘴唇被厚厚的血凝固,手上的一双木板鞋已经残缺不全,腰围上的那块兽皮早已破烂不堪,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面对她绝望的表情,我只知道这个名叫羊八井的地方距拉萨还有很远很远的路。当时的阳光,正以强烈的方式向大地示威,我以为她会痛哭流涕,声音凄绝。可她目中无人,那双苍郁的眼睛里跑动着牦牛和风。在她身后,是空旷的原野,山坡上吃草的羊忽然抬起头,笑她;树枝上的乌鸦也在笑她。离她不远的小河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她没有理会我探询的目光,前行三步,扑倒在地,迎接她的是一路尘埃和艰苦卓绝的漫长历程。她何时才能抵达心目中的圣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我转过身子偷偷看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身影早已没入那座目标显眼的玛尼堆,这一切默然得让人只能回想起一双风中的眼睛。
我很想知道她在那棵树下栖息时想了些什么?是什么力量最终给了她前行的理由?也许,在风中的眼睛里,我的猜想只可能徒劳无益。现代技术文明的力量可以缩短我们脚下的路程,可以把我们的身心无限的抬升到云端,但我断定,再高超的科学技术也无法升华我们的灵魂。在西藏,对于那些远道而来的行走者,信仰简直就像一张火车票或飞机票,一次虚荣的旅行如同短暂的披一次宗教的嫁衣……
长,从每一个地方走过,吹散了年年的传说。
经筒,从每一个心灵转过,累积了日日的蹉跎。
花朵,从每一个故乡开过,凋谢了月月的乡愁。
一个诗人看见一个朝圣者,如同看见女儿泪中最真实的一滴。一个作家遇见一群朝圣者,如同看见冰山在移动,残雪消融。
在每个清晨和黄昏,西藏的每一次微笑和每一次痛哭,如同一首朝圣者的爱情诗蕴藏着天机——太阳每升起一次犹如每一个起点,天边的第一缕阳光,从一个最淡的微笑开始,地上第一株新草遥望着看不到的地平线,周而复始,从一而终,他们就这样在蓝色星球上一路构筑宗教,几绺火亮的云,再次将心胸拓宽,在世界的最高处上升。
圣洁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将热情撒向这块没有阴影的高地,你怎能不产生膜拜和向往?神秘的佛像带着远古的记忆凝视着松耳石的光芒,你怎能不朝它一路仰望?那么大的眼睛在蓝色的宇宙之下冥顽,你怎能不边走边吟?谦卑的众生保持着世世代代所流传下来的姿势,带着无与伦比的敬畏与骄傲对着他们心目中宇宙的慧眼生生世世顶礼膜拜,从不停顿……宏伟的布达拉闪着耀眼的金色,撒向这些篷头盖面的子民。于是,巨大的喜悦笼罩着虔诚的队伍,无限的藏光再一次没有因为他们的渺小而将他们遗忘在时光之外……这种如大自然一样的淳朴信仰吸引了许多敏感而焦虑的人背起行囊出发,他们渴望获得指点,渴望融入这片圣域,他们干涸的心灵需要得到冰雪的浸渍,他们蒙尘的灵魂需要得到佛光的清洁。
但他们不是朝圣者。
于是,有人在鹰的翅膀上刻下:西藏,我生生世世的故乡!
于是,有人在十万经石上堆积:西藏,我前世的乡愁啊!
也许,朝圣的魅力不在最后达到终点的喜悦,而永远在于通向无限遥远的路上。我不是朝圣者,也不是游客。但我从事的职业犹如朝圣,我在文字的世界里一次次对自己也对命运说——绝症或哀荣都不必印证,也不必倾诉,因为心灵与心灵之间是不可以复制的,因为血液与遭遇注定是不同的,所以属于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也就只能唯独任其享受孤独——唯你才有那样不属于游客之怨的天晴和下雪,那样连绵多日的秋雨飘散的瞬间,那时天上奔涌着乌云,光线无边的晦涩,却清澈又透明,一种沧桑的清澈与透明,就像寺院里面历代的修炼高人,即使永远不能抵达,也要执着地向往宁静致远的境地——境地,原来就是超然,就是心灵的风雨疆场,在激烈的相持不下之后,你突然换一种方式,冥思苦想,顿生出另一个世界!
朝圣者如此,写作者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