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过一个从比如到拉萨来的西藏男人。这里说的“比如”不是我们口头上常用来打比方用到的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县的名字,在这个特殊的地域里它多了一种解析——藏语意为“母艳牛群”。我不知道这种解析的来历,也没到过比如,对我说起比如的人是一个在比如工作过几年的乡村教师。后来我在《西藏风土志》上看到地处那曲地区东部、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之间的比如县,属怒江上游流域。公元前4世纪,西藏古代l 2小邦之一的苏毗部落兴起,比如此时属于该部落。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兼并苏毗,统一了西藏。比如归“苏毗茹”管辖,1 732年归驻藏大臣直接管辖。辛亥革命爆发后,又归噶厦地方政府管辖。1941年,噶厦地方政府撤消霍尔基巧,设6个宗,比如正式成为一个宗,1 959年9月下旬,比如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隶属那曲地区管辖至今。县府驻比如雄。那个西藏男人出现的时候,我们正在欣赏唐卡。他在有点亮有点暗的八廓街的走廊里,向我显露他腼腆的笑容。我不知道他在远处打量我多久了,他的眼神里有某种远古的、动物般的信赖,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用手去护卫他那件露出半边臂膀的绛红色藏袍。朋友见状,便指着他告诉我,那是我们比如的男人,他到拉萨已经两个多月了,他在甜茶馆里走火入魔般的爱上了一个从内地进来的女巫。
这时,我才发现,他打量的人不是我,而是在比如当过几年乡村教师的朋友。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拉萨的甜茶馆和拉萨的寺庙有着同等的吸引力。因为,这里远离现代竞争。在这里坐着喝茶,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心头始终会浮起一缕时光悠悠的韵味。西藏男人无论在茶馆里坐多久,走上街头,看到的还是一样的行人,一样的经幡,一样的雪山,一样的太阳,我想他们的微笑在这里是可以长久的。
这时,我注意到了人丛中最惹眼,笑容最明朗的康巴汉子。他们三三两两挤在人堆里,头上的红头穗在强劲的阳光里特别扎眼。康巴汉子也是藏族,过去多数住在四川的马尔康一带,那里曾经是一个独立的省份,叫川康省。去年,夏秋之交,我去九寨旅过川康,那里的太阳没有拉萨的持久有力,因为草地的丰满吸光能量特别大,所以康巴汉子的脸膛虽然红润,但不像青藏高原上的西藏男人那样呈紫铜色,西藏尽管有大面积的湖泊,但风吹过后,皮肤依然干烈。依我乡下人的审美观来看,康巴汉子个头长得牛高马大,脸是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匀称,就像电视里那群美国西部牛仔儿,他们腰里佩着镶嵌蓝宝石的藏刀,男子汉神态凛然自若,步子随意而执著,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高贵,那画家笔下的脸谱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里,看上去就像藏青的浮雕,一种来自意识里的神秘,便这样浮了上来。
作为男人,我当然羡慕他们。我知道,你比我更羡慕他们。
我羡慕早些年,时不时有一些时髦浪漫的法国女郎,到拉萨来挑选康巴汉子作为梦中的白马王子。相中之后,便骑着自己的“白马”一起回到自己的国度里去,他们还想配殖出一只小白马。可是,他们风情的姻缘维系得并不长久。因为爱不仅仅只是将两个身体变成一个灵魂的过程,驯服彼此其实都是一件不太快乐的事情。尽管拉萨可以直接与世界对话,但致命的是爱的土壤是不容改变的。我想象当“白马”们被送回这块土地的时候,感慨一定不如王子那么豪情满怀,但他们又恢复了康巴汉子这个骄傲的名字。
站在西藏男人的身边,那些被书页卷起来的对话声就像虫草在风中轻轻的蠕动,弥漫在身边的尽是威武中透着金属质感的豪爽,他们的声音就像穿过喜马拉雅的子弹,带有一种混响的回声——老板,藏刀要吗?——卓玛,来一壶甜茶。——好,在玛吉阿米等我。——坐上我的马儿,让我带你去听纳木错的涛声……
西藏男人的歌声像山谷的风一样,无论如何地抒情,也掩不去那刻骨的苍凉,这样的真情足以征服每一座雪山上有着真情的灵魂!在你遇到困难时,他们会默默地伸出粗糙有力的手。那个时候,你一定会很感动地说谢谢,但西藏男人表情只有那么尴尬了。
我又看见了西藏的山。
这些大块面,大色调呈现黄色、紫色和黑色,峰顶还有白色积雪组合起来的山称得上世界最高的山,绝对是一种超然的大手笔,大气势的构图。翻开西藏厚重的历史,不难发现藏族发展的历史并不是对这些山的征服、掠夺、厮杀的斗争史,而是与山为伴,与山相爱,与山厮守的历史,可以说西藏的男人都是山做的。但这些山并不险峻,甚至也不巍然,常常是光秃秃的,连作为山之装饰的草木都没有,但它磅礴厚重,具有一种承载时空的力量。
欣赏西藏之山的这个男人,脸上至今没有长出美丽的“高原红”,他与这些层见叠出的山的肤色格格不入,但他常常席地坐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看山,看山外之山,想天外之雪,目光就像西藏男人一样凝重、深邃。
他望着山,什么话也没说。最终闭眼冥想,也许这种艺术品的创造者,只能是上帝。
上过高原的人都知道有一种反应叫高原反应。即使没有上过高原的人或多或少也听说过高原反应。有人很在乎这种反应,在上高原之前要与思想做长时间的斗争准备;也有人满不在乎这种反应,向着高原挥挥手,就这么来了!
我在高原上接待的第一个朋友阿文就是挥手的那种,他是香港某集团的老总。自从接到他要上高原来的电话,我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生怕疏忽大意,忘掉哪个重要细节,造成高原反应影响他的生活和心情。所以在预订房间,联系参观寺院等必要事项的同时,我特别把购买抵抗高原反应的药品放在了首位,这似乎成了高原人接待远道而来客人的惯例准则。尽管我在高原生活多年,可从没以高原人的身份接待远方朋友。阿文有些例外,他第一次上高原,而且来自南海之滨,并且与我称得上忘年交。考虑到他的年龄特征和职业身份,我尽可能的把事情想得周密再周密些,尽可能的让高原反应不要为难他的身体。
可一开始,我就错了。
阿文到了高原并没把高原当回事。刚下飞机,他就活蹦乱跳,无论我如何劝说,他都摆摆手,一笑了之。甚至于那些获得过国家专利的抗氧药品他也拒绝服用。一天上上下下跑了好几个地方,他表情仍然平静如初,即使上了层层叠叠的哲蚌寺,他也没出现任何不适应的症状和反应,弄得我的劝告不但顿失权威,反而显得特别多余。原以为,初来乍到的夜晚,加之他折腾一整天,晚上必将遭遇高原反应的袭击和折磨,然后喘着粗气打电话给我诉苦,最好大声的对我或我所驻守的高原悲壮地宣告:高原呵高原,我终于被你打败了!如果那样的话,我想我一定会有一种反败为胜的满足。可是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都没发生。那样一个值得期待的夜晚,拉萨的天上,不,应该是天上的拉萨飘浮着冷淡的雨丝,他居然能在平静中安然入睡,据说比在以往的任何地方都睡得香。那种平静仿若是他呆在香港,而不是海拔3700多米的拉萨。
第二天,他依然如故地跟着我上了云端之上的布达拉。走在他身后的我喘息未定,他却精神异常的好,就连肤色也如同昨天没有什么变化。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怀疑,我怀疑阿文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高原人,而我对高原的谨慎和陌生反倒像初来的游客,仿佛是他在引领我认识高原。一路上我变得沉默寡言,本来预定还要给他当当所谓的导游,说说布达拉宫的前世与今生,可我沉默了,面对他从容的步履,我想我的话语在高原已成为一种多余的可能。也许,作为一个集团的高层管理者,阿文已走过世界太多的地方,见过太多太美的绝世风景,高高在上的高原不至于让他止步沉思,结构错落有致的布达拉宫也只配他走马观花,人多的地方他看都不看一眼。临近中午,眼看我们即将走出金银铜铁铸成的宫殿。 可是,他突然停下来了。目及之处是两个藏族少年。
阿文仔细端详着少年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酥油。只要有酥油灯亮的地方,俩少年都会放上一点酥油。面对灵塔,俩少年双手合十,表情无比虔诚。阿文走向少年,打探才知,俩少年都是刚从外地考入拉萨中学的学生。一个来自阿里,名叫昂青顿珠,一个来自亚东的帕里,名叫边巴次仁。他们都是第一次上布达拉宫。边巴次仁身穿一件海魂毛衣,胖乎乎的脸上有一道伤疤,那肤色油渍渍的,说话间一直带着腼腆的微笑。而身穿深蓝校服的昂青顿珠则不多言,脸蛋略显尖瘦,肤色呈紫红,给人营养不良的感觉,尤其是他的嘴唇干裂、布满血丝,这不禁让人想起远方的阿里。
阿文递给昂青顿珠一张名片,鼓励他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走出高原去。谈话间,阿文还介绍了内地几所有名的民族学院,让昂青顿珠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找他。我还听见他们谈论孔繁森牺牲的地方。
我和边巴次仁走在一边。一番交谈下来,使我对眼前这个藏族少年刮目相看。边巴次仁的汉语表达能力超出我的想象,而且他精通很多藏文化。他告诉我“布达拉”是梵文“普陀”的藏语音译,是一座博大精深的藏文化宝库,是历代****驻锡之地和圆寂后的安息之所,1994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听着他自豪流利的介绍,那一刻我忽然感觉他既像一个能背诵历史课本的学生,又像是一位顶呱呱的导游。没等我发问,他很快把话题又延伸到了他的名字上。他说“边巴”,藏语译音叫:星期六。他的妈妈是在星期六的这一天让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次仁”,意思则为长寿。因为这个名字所包含的丰富意义,不难想象同一个名字在同一片高原的重复率将会如此高。在认识这个边巴次仁之前,我的藏族朋友中已有好几位边巴次仁了。
阿文打趣地反问边巴次仁:那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呢?
“米玛玉珍”,意思就是,星期二。
那星期三是什么?
是,是拉巴。
星期四呢?我问。
星期四——普布;星期五——巴桑;星期天——尼玛;星期一,就叫做达娃。
边巴次仁滔滔不绝的回答,逗得阿文乐不思蜀。就这样,我们四人一起走出了布达拉宫。面对蜂拥而来的人群,我们不幸被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重重包围。阿文当场慷慨的买了几件小工艺品。哪知这一买,就无法收场。那些手里拎着各式各样藏饰品的少男少女一路紧跟其后,那意思大有恳请之意,不买就不罢休,纠缠着不走人,弄得边巴次仁和昂青顿珠很不愉快。一路上他俩翘起嘴巴不知跟我们说了多少“对不起”,还说那些人的行为让他俩感觉很没面子。他俩当时的尴尬表情让我心里至今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