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涉西藏民间文学的时候,《西藏民俗》主编塔热·次?仁玉珍女士给我讲过生活在羌塘草原上黑颈鹤的故事。她说那是一只失去配偶的黑颈鹤,在统一的南归季节里,它一直没有如期起飞,而是守在对偶的亡灵身边不吃不喝,那凄迷的声韵犹如天边超度的安魂曲,直至自己活活饿死,最后成为野兽的美食。
以上两则故事,一****问记载,一则听人口述,无不让我为之久久怅然与震撼。在这之前,我根本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如此神勇且对感情如此专一的禽类,而且它们就生活在这一片蓝得常常让我生疑的天空下。后来的后来,除了经常惦记那只为情而死的黑颈鹤,便是期许有朝一日,等我行过草原,我要好好的看一下黑颈鹤的眼睛。
青藏铁路开通之前,有幸与少数民族作家一行来到我国五大牧场之一的羌塘采风。在藏语里,许多人把羌塘叫“北方的高原”,传说是格萨尔王驰骋的疆场。在我眼里,这里的绿色并不如歌中唱的那样可以在风中荡气回肠——风吹,草不动,羊群在光斑中移动。短小的那扎(牧草)犹如军中男儿硬朗的板寸头。早在唐朝的土蕃地图上已标有“羌塘”这个地名了,它包含昆仑山、唐古拉山、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占了西藏总面积的2/3以上,可想而知这个地方在西藏1 2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占据着怎样显赫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意义。刚到这里,我们每个人就像四散的羊群,有的去帐篷里喝刚刚挤出的羊奶,有的在寻找草地上的野花,有的围着火跳锅庄,有的坐在草地上接过老牧人慷慨递上的生肉和小刀,在午后最好的阳光下慢慢咀嚼一个牧羊人的生活。
我们的终极目的是羌塘西端一个新兴的名镇——狮泉河。但为了传说中的黑颈鹤,我提前租来牧人的好马,在微微夕光中与他们分道扬镳。
我独自来到了安多县境内的一个小岛上。岛的周围是一些淡水湖,上面铺满了丰美的泥草和羊羔花,再远一些的地方可以看见黛蓝的山,多种颜色的山,山下住着几户藏族人家,帐房和羊群成了小岛的神秘点缀,牧羊的姑娘在暮色中踩着尚未解冻的冰层在岛上穿梭,这使我又增添了几分对查良庸小说中尘世人问与美丽仙界的迷惘,我在幻象中向岛的中央飞去,耳边有翅膀扇动空气的声响,那一刻仿佛我自己也长出了翅膀。我停在一排细细的七彩光柱上看黑颈鹤在七色火旁独舞,不是一只,是一群,那优美的舞姿和动听的声韵,使人仿佛可以抵达仙界。可不知为什么,其中一只体积极其硕大的黑颈鹤,一直不安地望着我,并发出凄凉的悲鸣,让我内心一阵颤抖——她有美丽的长翅膀,美人般的长腿,极富观赏性的长嘴,在她的翅膀下排放着一窝鹤蛋和几只刚出壳的小鹤,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和那只大鹤的声音形成了一支人和自然界听了都感觉伤怀的挽歌。她是生病了?还是在企盼什么?百思不得其解又怕惊扰它们,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来到山下的藏族人家。
一个表情绝望的藏族少女在阿爸的安慰下不停抽泣,泪痕在她娇小的脸上涂成了一条三寸长的小溪流。我用藏语对他们说:“卓玛啦,岛上有一只黑颈鹤在哭泣,你们听见了吗?”
“它已经哭了整整一天了,有人拿走了它刚生出的孩子。我阿姐骑马追盗鹤者去了,现在还未归来。”少女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拥有一头美丽卷发的阿爸看了我一眼,又垂头丧气地低下头,狠狠地吸着手中的鼻烟,他看上去很年轻,不知为何却沉默不言。
“每天早晚,我和阿姐都会到岛上看黑颈鹤的。春天来临时,我们,还有阿爸,都会站在岛上望着天空,盼我们的黑颈鹤从藏南归。夏天我们会到草原上给黑颈鹤寻找它们喜爱的食物。多年来,我们这里的人一直不准外面的人靠近小岛一步,不准谁动它们一根羽毛。可是,可是这阵子,前来小岛看黑颈鹤的人越来越多,昨天因为放牧晚归,所以……哎。”
“卓玛啦,别难过,但愿你的阿姐可以找回那只小鹤。”
“多少年了,黑颈鹤一直与我们亲密的生活在这里,每当暴风雪来临之前,她们就会展翅而飞,在空中发出高昂的叫声,以此告诉阿爸:快快收起帐篷外烤晒的奶渣,盖好那些燃料牛粪。”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神鸟,真是神鸟呵!”
“别说啦,金珠玛(解放军),你,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阿爸突然站起身,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
“对不起,我不是来伤害她们的,请相信,请相信我和黑颈鹤有个约会,我断定那只被人偷走的小黑颈鹤一定会飞回到这里来。”
半年后,阿爸带着两个卓玛从羌塘坐火车到拉萨找到了我。小卓玛对我说,在我走后的第三天,那一只幼小的黑颈鹤果真飞回来了,他们说不出有多高兴。阿爸还说,想不到金珠玛的预言真准。菩萨保佑,幸好她飞回来了,不然他现在还在误会我呢。大卓玛告诉我,此后,只要遇到有陌生人来的时候,小卓玛就会高声地喝令他们离黑颈鹤远些再远些,并声称那是拉萨金珠玛米小凌阿咕拉(叔叔)的黑颈鹤,请你们快点离开,不然他手上有枪。
听了之后,我既高兴又忧心,我知道我是在替那只悲伤的黑颈鹤担心,因为她流着泪的眼睛反复出现在我醒着的梦里。如果世界上有一条最短的溪流也需要人记住,那么就请记住黑颈鹤三寸长的泪眼吧。对于漫长的记忆,有时,记住最短的溪流远比记住最长的河流,最高的主峰,最大的沙漠更具深刻意义。
光芒为父,光线为母。
一题记
西藏的阳光是燃烧的锡,闭上眼睛也能让人感受到刺眼的亮。
在湖面海拔5000多米的西藏最具传奇色彩的拉姆拉措冰蓝的水草上,在满山遍野的雪与莲之间,在吹满长风的昌珠寺里,阳光就像苍茫冬日那一路金黄的胡杨叶子,籁籁籁地从天庭上落下,把许多神秘和残酷的美感一直掉落到我的心里。
抵达当雄草原的时候,我忽然迷乱起来,燃烧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当时,我无端地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捡起一根香草,从炽热中去认取,认取一个亘古不变的阳光世界。
纯白的云朵像羊群在山坳里俯冲。而遥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则像韩书力笔下的泼墨画,带着酒歌的侵袭和诸多造化赐予的朦胧印痕。眼前,摇曳在风中的格桑梅朵一望无边,滑过天顶的飞鸟像一枚金属的句号。此时,远山在退,遥远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忽然感觉我的身体离山是那么飘忽,遥远,而近处就连一只羊也不存在—那一刻,世界第三极仿佛就只剩下了遍地如落叶般厚厚的阳光。我拾起一枚,放在耳朵上,好似在膜拜阳光,我嗅了嗅,阳光似在聆听我的心跳,它毫无属性地望着我,我一点也猜不透它的心事,只听见遥远的西风,还有西风里穿梭的一根根魔法的银针。我把头俯下去,贴在大地的皮肤上,我被酥油的温度包围了。我真的听到了阳光的声音,它像白日梦的风吼——像刀耕火种——像草长莺飞——像孤独之药——像点燃的香烟——像藏族女人身体里散发权力的香气——像灵与肉承载的欢乐和疼痛一—像历史剥落的斑斑点点——像年华爆炸的花旗伞,使我伫立在唐古拉的侧峰,有一种挡不住的感动。
阳光迈向成熟的田坎,青稞扬花了。长长的穗从细小的夹缝里奔窜出来,在雪野里写着我无法描摹的藏文书法。我站起来,看着西边当年清兵遗留的废墟城堡上那一缕在佛光中旋转的阳光,一串清脆的口哨声在空气中散开,一位白胡子的牧羊人从光晕中缓缓走来。他不时地抚摸着已有些颗粒的青稞,抽取一束,内心便燃起一阵酒香。我猜想那样的味道在他心里一定是涩涩的,青青的,淡淡的。他不时地将手中牧羊的乌尔朵在空中打出一记脆响,然后望着天上的云朵发一阵呆。他吹着口哨,口哨声中飘出那么多的迷茫和忧郁,令我在阳光的热能中狂躁不安。那一刻,我惊异地想起那些流传在西藏各地有关清兵散失在雪域大地的故事。
《正藏通志》记载,元朝之前,西藏的兵役管理是派兵制。和平时期没有兵,更没有军队。战事发生,才按寨派兵。清太宗在1642年接见了卫藏使者。不久,清军入藏。1791年,廓尔喀军队大举入侵西藏,攻至后藏首府日喀则。危急之时,乾隆皇帝派嘉勇公福康安率l7000大军人藏征讨廓尔喀军,迅速打败了入侵者,于第二年6月收复全部失地。1909年6月,清政府抽调四川新军一协(相当于一个旅),由钟颖率领进驻西藏。此时的大清帝国已是外忧内患,风雨飘摇。1911年,满清政府终于在顷刻之间走到了历史尽头。清朝灭亡,军饷断绝,一片混乱,被迫接受了尼泊尔驻拉萨代表的“调停”,并且与西藏“民军”签订了协议,约定拉萨驻军将枪械弹药交尼泊尔代表封存拉萨,驻军全部退伍,经过印度返回中国内地。
驻藏川军的主力就这样悄然离去了,还有少数驻守边境的部队,因为信息闭塞等各种l原因留了下来,像蒲公英的种子飘散在茫茫西藏。他们脱下清兵兵勇战袍,换上藏民的氆氇,融入了苍凉的雪域高原,多年以后,不知乡关何处,就连乡音也托付给了蓝天白云。望着阳光下吹口哨的牧羊人,我想他会不会是驻藏清兵的后裔?甚至我想他应该是蜀中人,我们是同乡。可这样的证据谁来考证?有关这段重大历史,西藏的历史学家像是有意要留给人们一些猜测似的,我在床前明月光的拉萨窗前翻遍大量的西藏史料都没找到它的记载,因此只能在这里任由想象了。
我在离拉萨不太远的地方把我所见到的牧羊人的身世想得特别不平凡,尤其是在当雄这样的地方,在我没有见到这里的人之前,其实我早在歌中与他们相会过了,当雄的民歌流传甚广。老牧人脸上的沟壑和飘摇的胡须让我万般无奈地遥想起那一段忽忽悠悠的历史,我在心里默念:何处是你灵魂的故乡?
他终于忍不住朝着我跑过来了。这时,他已停止嘴边那一串自由式的口哨声。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把苍凉的阳光。他的胡须像是被阳光洗白的,一根一根的在我眼里无限透明。大地无言,历史的空气在两个史前男人的拳头里漫延。我听到阳光如他暴着粗筋推动雪山的胳膊上滴落的晶晶汗珠,我感觉我触到了雪山的心跳,阳光成了神的引力。
很快地,他放开我的手,双手合十,侧耳倾听,然后坐下来,双手托腮,阳光在他的胡须里如瀑般倒流,带着香草的味道从他指缝间跑开了。
一种惬意以光的速度透过掌心直达我心灵。我猜想老牧人看见我的心情复杂极了。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念青唐古拉,阳光钻进他眯缝着的双眼,像一株金色的青稞。这幅景象越发让我想起生命的盐湖——那个村庄的子民披着雪的衣裳骑着牦牛通向阳光天国。我情随事迁地联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一部外国电影——审判大会上传出一句让我念念不忘的经典旁白——因为阳光过于热烈,他杀死了他。当时,斜视我窗外的古城拉萨,毒药般的阳光恨不得打破我的玻璃窗,然后直奔我的小屋一刀刺了我……
我想如果要让外界的人们彻底丢掉对西藏的膜拜,除非交响乐般的阳光不在西藏的空气里大喊大叫,这样,太虚中惟有空溟的雪,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庞大的西藏如果缺少了阳光的抚慰,我的想象力会不会终止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一个人像一条路一样慢慢凝固,直到迷失自己……到那时,人们热烈谈论西藏阳光的场面我将不再参与。那时,等着我去见证的可能会是一个村庄的名利和权力,还有藏族老百姓吃的盐。老牧人吹着口哨走了,他独自沿着白云的影子一路向西。大风吹在他的前面,我始终没看见他的羊。
除了蓝天、白云,我只听见他的心灵在歌唱——
光芒为父,
光线为母,
灰蒙与黑暗分别诞生。
你在我的转身里,
我在你的转身里。
西藏的男人是山做的标本。
西藏的山是一种大手笔的山,看多了看久了,使人不知不觉中便产生出一种自卑渺小感。因为,此时看山的男人与西藏的血脉无关。
可以说,到过西藏或没有到过西藏的人,其印象中的西藏从来没有离开过对山的想象,尤其是像珠穆朗玛一样高的雪山。在绵延百万平方公里的雪域大地上,由东向西,自南往北处处都离不开山!在山的博物馆里生活的我,开门见山,关门见山,十几年来,梦里梦外一直都有山的陪伴。应该说,我多少看出了一些山的智慧。这样说的意思表明我很欣赏西藏男人的智慧。西藏女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条舞动的长袖,而西藏男人让我记住的则是那一条赤裸裸的胳膊,用一句精辟的歇后语表达叫:露一手。无论春夏秋冬,那一根经受风霜日晒的胳膊都掉在外面。我总担心哪一天,他会像着火的棍棒将雪域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烧成蓝色火焰,白色灰烬。
有一年冬天,在藏南谷地的土路上,一位英国游客愁眉不展地问一位从风雪中走来的西藏男人:你把胳膊放在外面,不冷吗?这个西藏男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面带微笑地看了一眼焦急中等待回答的老外,然后很诡秘的从口中丢出一句:你的脸也在外面,你冷不冷?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回答。我认为,这就是西藏男人最机灵最幽默最有力的回答。
如果说西藏女人是打酥油的好手,那么西藏男人则是喝茶的高手。他们可以放下所有的事情从早上九点喝到晚上深夜,甚至可以从茶中喝出自己的爱情。这是西藏之外的茶馆和茶客所不及的。在拉萨八廓街周围的甜茶馆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西藏男人,但西藏男人不一定都是拉萨本地人。据我所知,他们多数是从远方慢慢挺进拉萨这座藏传佛教圣城的外来客,但他们绝对属于西藏。在我打开西藏的众多页码中,看到最多的词汇便是远方。好像远方的远方,总是散落着一些遥遥远远的像石子一样的地名。但许多人说到的都是阿里、那曲、林芝、墨脱、山南、日喀则等地名……因为拉萨的遥远,这些地名常常只能跟随一些人影在路上滚动。滚滚朝圣路,最初或许只有一个或两个磕长头的男人,一步一磕,无比虔诚,当远方渐渐成为眼前的现实,拉萨逐渐在蒙尘的双眼里清醒的时候,磕长头的男人一拔,一群,似乎都是为了去赴一座城市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