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之间,泪水模糊了达娃的视线。她心底一阵惊慌,比小时候放牧丢掉羊羔还要慌乱,面对阔别已久的巍巍珠穆朗玛,面对白雪皑皑的故乡,面对一个异乡人对自己故乡文化的追寻与博爱,她被拉瑞无意识写下的这个字震撼了。
达娃跑到拉瑞身边,站在雪床对面,放声念出了拉瑞写下的这个字。她的面影在雪中绽开如一朵藏红花,突然,她跪在坚冰上,不假思索,搀起长袖,伸手在后面又加了一个字。
“爱你”——那一年的那一天,一个意大利青年和一个藏族姑娘在雪床上相爱了。
在跨越千山万水的风雪之后,达娃看见拉瑞抬起蓝眼睛的一瞬问,珠穆朗玛女神抛洒的雪像纱网一样罩了下来,拉瑞把达娃揽人怀中,他们的爱就像高原的天一样,高过了世界任何地域,因为它首先高过了珠穆朗玛。
当拉萨的内涵变得越来越苍白外延却越来越辽远的今天,小资的出现就像天边的圣火及时把这座城市的皱纹燃烧得一如娼妓的笑脸。就这样,一座古老的城市带着难以启齿的悲伤和霍然而愈的伤口,在轰隆隆的列车压过钢轨声中苍老,苍老又年轻。
我要说的这个小资,是拉萨的一个银行职员,长得很不帅,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在,并且还要继续单身……他的处境在朋友们眼里十分小资。因为他的生活高于一切大众生活的品位,他并不愿意找女朋友,可是却有女人主动来找他。这让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 她在那曲工作。 为了他,每周五下午她手里都会大包小包地坐上汽车往拉萨赶。如果我是导演,这样的场景一定给她一个黑白镜头,显现那曲的地理环境。(那时只能坐汽车)那曲离拉萨还有好几百公里的路程呢,再快的车再好的路,至少也得坐半天吧。如果真是为了爱,朋友们多少都应该给他们来点掌声,特别是该为她长年艰辛的付出。可是没有,一点掌声也没有。有的只是越来越多的谴责。时间一年年过去,他依然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孤单漫步,连一只猫都不如。渐渐地,朋友们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了,给人的感觉仿佛是这个挂着小资头衔的男人一夜之间从朋友们心里彻底消失了似的。吃饭聊天的时候,大家的话题也不再提起他,也许他的确太过小资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真的真的很小资。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我的笔锋很难指向这个群落。不是我要有意对当代拉萨的小资生活进行一次软性批评,我只想说由金钱营销的小资爱情看上去很华丽,但它在我眼里只能是一次虚幻丑陋的审美。
她和他的相识不得不提及藏北的一座军营。数年前,他们都在魔鬼峰下的连队当兵。她比他先退伍一年。他们都是西藏老军人的后代,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军营,他分在了拉萨,她在内地进修一年后,留在了那曲。并且,两人皆在银行部门工作。
在他们爱情的拐弯处,曾经发生了六个冲突的瞬间——
日常发型:早上九点,玻璃窗被紫外线炸得吱吱作响。拉萨的阳光可以被细心的人当做起床的信号。他提着本本,冲出门去,脚步匆匆,向朵森格路移。如果你够细心,也许还能发现他的发型是喷了“还原”剂的,一根一根的头发和昨天的造型完全一样,整洁光亮。
发型意味着精神上的成败,对待发型,他从来不敢有半点马虎。
这是他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可以想象,这种极度细致的坚持绝非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往往这时,她会在厨房里,深情地对他说,你还没吃早饭呢?
可是他弄完头发,早已甩门而去,怎能再理会她。
她只好生气地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那年,那年我们在同一面旗帜下入伍宣誓,你剃个大光头,声音最大,女兵都取笑你,说陈佩师到军营演小品来了呢。
格调姿态:不管她是在洗衣服,还是在为他做午餐,他都会选择一个人坐在虎皮上听听音乐,喝喝咖啡,马不停蹄地翻越一本本时尚杂志。此刻,一般会是星期天的中午时光,阳光像一束羽毛洗刷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如果现在国内没有引进“小资”这个词,也许我对他的定位可能会是“拉萨之酷”,或者“拉萨的时尚青年”,但我拒绝用“电玩”。因为,在他小小的房间,整齐地摆放着不少国内外的时尚杂志。比如《君子》,《凤凰周刊》,《他》,《痞》,《新周刊》等。另外,不包括他后来买的打口,原版,他还拥有一面墙的老唱片,磁带,保存得尤其完美,看上去倒是像个收藏家。再补充一句,他一般是不会在拉萨购大件的,家里所有的小资设施几乎都是花去购物费的几倍邮资从成都空运进来的,比如床,还有每期的《时尚》。有时,突然怀念起成都的火锅,他便会飞越千里,回到四川盆地的心脏。
此时,她已将一碗罗素汤捧到他跟前,该吃饭了。
可他嘴里正吃着“非处方绿色亚健康保健品”,面对她的汤,他看都不看一眼,说,吃这个干嘛,有事儿没事儿,嘴里含一片这个就够了,比你去做什么减肥操强多了。
她只好叹息,看着他陌生的眼睛浸透几滴泪花:想起我们新兵集训刚下连队的时候,部队统一下发的高原维生素,你拍着胸膛说,就我他妈这国防身体还会缺氧吗?老子从小就在高原长大的。
结果,你带头把小瓶小瓶的过了期的高原维生素丢进了厕所,挨了入伍以来的第一个处分。
奇迹发现:五月一日,她和他还有几个朋友,到北郊那片沼泽地上玩心跳的感觉。他穿花花公子衬衫,肩上披一件蓝色毛衣,蹲在一块石头上,左手端着日本的碳烧杯,右手往嘴里送去的汤勺中是法国牌子的咖啡,有朋友正在为他拍照。
最让她意外的是当他看到一地沼泽的野花随风微笑时,他竞孩子般的发现了奇迹:“看啊,你们快看啊,这是什么朵朵,好好可爱的天堂草呀!”
她一本正经地看了看他:你不是在装疯卖傻吧。想想那年,在我们连队背后的山坡上,为了开荒种地,你破坏了多少格桑梅朵呵。当时你还将一朵插在我头上,祝我们早日拥有幸福的爱情呢。
朋友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像草原上的花一样灿烂。
香水男人:现在的他,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生活主张。无论做什么都摆脱不了效仿杂志上的男人,包括饮食、着装等。
特别是出门,他居然会对着镜子搞半天防晒面膜,而且背一个既有品位又不像小男生那种十分轻浮的休闲包,黑色,真皮的。真正的故事其实就在这个包里。薄荷口香糖、空中湿巾、印尼鼻通,随时都准备好了,只要吃完饭后,他会十分得体地给在座的每一位派上一份。
他上洗手问,吩咐她看好包。
她灵机一动,要揭穿包里的秘密——是香水。什么cD、毒药、紫罗兰,各种牌子的香水都有,一枝一枝的像一堆香烟挤在一个温暖的盒子里。
于是她望着洗手间,独语连篇:你,你,你,当初跑到我房间,我,我,我让你滚出去的时候,你居然要打碎我的百合香水,而且骂我臭美,如今你倒好,和我一样,什么场合喷的香水都有了。
你,你,你……
表现大方:他过生日。她和他在北京中路的“百岁鸡”吃饭。可是他嫌捧场者太少了,于是不断打电话叫来一群小弟和小妹。
终于论到点菜的时候,他一个劲带着成功男人的面具征求小弟小妹的意见,“每人先来一杯天使之吻好吗?”没人吭声。“噢,难道你们真的不反对我的主张?真是谢天谢地了。”突然有人说,因为今天你坐东。“天啦,真媚俗,求您了,何时我都可以这样对待你们的,只怪你们这些吝啬鬼,电话也舍不得打一个给我。”
当服务生端上冰饮时,他轻轻啜了一口,然后说:“搞什么搞,调得太不入味了,还不如我,重新给每人来一杯不加酥油的咖啡吧,这杯柠檬不新鲜,大家不要喝了……”
这时候,刚好来了一个弹二琴弦的孩子要大家点歌。他朝着那孩子摆摆手,不用唱了,于是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递过去。
事后,她对他说:你向那卖唱的穷孩子施爱不图回报这是好事,可包里有那么多零钱,你怎么不给呢?
他说:零钱,喳喳,你简直想丢我的脸。
爱情婚姻: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地点是在拉萨火车站:我们也该结婚了吧?
他说:你做梦。你对我已经产生了审美疲劳,我对你也已经失去了兴趣,你还是早点离我远点吧。
她说:你拽,你真够拽的,你再拽,你再拽我就叫你把我的钱统统还来……
拉萨小资就是这么惊世骇俗!
我不知道风在藏传佛教里有没有给予其它涵义?
客居高原的青春,已在风中散场。看山听水,望天看云,从没忘记观察、揣摩——风。最终,发现高原的风,只适合用来听,而决非聆听。坐在车上,走在路上,首先进入眼睛的不是高原万里外的黄沙,而是幽灵一样无孔不入的风。无论走多远,总有那么一缕,如同一只巨手推送着千张白帆万条浪,以一种声速的方式很不自觉地进入你的身体,越是想摆脱,越是不能。这样以来,我便只好坐下来,坐在藏族历史上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的山顶上,任由风慢慢诉说前世的乡愁和今生的秘密。
看惯了高原的蓝天和深蓝的湖泊,总会错觉般地把高原所有的生灵色彩都定位成——蓝。因为在蓝色的背景下,我无法逃避现实的忧郁。这种色彩的力量太奇妙,仿佛成了我进入高原的诱导,最初接触到的高原深处的故事其结局常常因蓝而发生种种变故,使之我的想象常常拔地而起,左冲右突。也许你在高原之外的城市,几天也懒得抬头看一回天。然而到了这天边边的高原,到了这天上的西藏,你不得不看天,那低空的蓝,那仿佛可以伸手触摸的蓝,始终跟随着你的影子不忍离去。
高原的风在中外画家们的画布上丝毫没有任何色彩。拉萨大街小巷的画廊里摆放着画家艾宣的许多仿制品,每一次欣赏艾宣笔下与西藏有关的油画,我总感觉他画的所有西藏作品仿佛都可以用一个名字来代替——“高原临风”。他的每一幅西藏油画其名字取得无不诗意,让人感觉那是从清风中吹奏而生的好名,暗藏着一种久旱逢甘雨的神韵。我坐下来,目瞪口呆地看一会儿,感觉不出画上有任何风声,只有克制的风力。艾宣画里弥漫的高原风太含蓄,也许他是希望有人能在风中真正听懂高原的心灵,只有当你坐下来的时候,昨天的细节才可能像窗棂一样慢慢垂直下来,那时候,风的叙述才显得安静。很难想象,如果这西天的高原缺少了风,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听着风寂寞的心事,我在心里惊叹风的化妆本领:那些褐色的光秃的山峰若没有她的催眠,将会失去英俊和威武,从而以成不变的模样丧失人们对她的畏惧和仰望。这无所不在的风,纯粹是为了改变高原的脸谱,才向旅者倾泻直率的狂歌,也可以说,她是高原产生微妙变化的武器装备。走在高原上,因为风的漫延,寂寞的旅途就多了份慰藉。在漫长的边防线上,你一定可以听到风呼啸着卷起雪,又从你头上吹下来。人的寂寞,往往因为窄小的视野,真正懂得高原的人,我想他一定知道风的胸怀比高原博大,但,风比人寂寞。
听听风,让风像一条线准确无误地引导着我们,浮躁的心灵就可以添加一分清爽和宁静,你完全可以由着她走到特堤斯古海边去。
坐在纳木错蓝色的水边,听着没有颜色的风,一种净和冷的感觉敲响我的骨骼。这高高在上的高原,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就像被风裁剪下来的一个物体而被永远的保存。有几次,跑上岸的波浪满怀欣喜闪闪发光,作势要打到草地上去。金色的草浪把带着咸味的风接过去,纵深向阳光那边传递——传递很快又被山上飘舞的隆达阻截。到后来,好几股风携手同行,整个高原一齐涌动起来。风吹过去,云在空中悄悄移动。我纵身马背,挥动嘎朵,云影落到草地上,阳光跟在云影后面,像是在追赶马的尾巴。阳光走到哪里,哪里的草浪便亮起来。马的眼睛也亮起来。我的马在草原上波浪式的变奏着黑白二色。
我不知在高原上坐了多久,望着这一切,听着高原的风,我感到,这波浪,这阳光,这云影,这草地,这马儿,整个高原都在表达我想象的一切。我把心灵的挂毯展开在高原上,高原就是我坦荡的胸怀。从过去到未来,风始终在这里延伸着历史,远古的喧嚣透过层层皱纹隐约可见,水鸟拍打湖水的震动打破高原亘古的沉寂,让人顿生仓皇失措,让人不由得想起,远处的雪峰在那场地壳大变动之前沉浸在海底——那时,他们身披海藻,怀中绕过游鱼,耳边响着涛声,自在而舒畅——那时,海水比现在蓝,水草比现在绿,光的速度比风慢,风比头顶的帽子轻,幸福比阳光透明……倏忽之间,海水退走,他们升上地面,接受阳光的洗礼,因为风的侵袭,原先那种柔嫩的水色渐渐褪去,变成了一身苍褐,就像一转身便老去的玛吉阿米。
我问风:你把时间藏到哪里去了?
风无语。在边缘的边缘,在尽头的尽头,在历史的历史——
我想哭,想呐喊,想呼吸,想拯救,想沦陷,想张开双臂,想独自一个人回到海水中,让手臂拔开转身的迷雾,让心在乌云之上。
大海走了
留下了什么
黄沙来了
带来了什么
谁知道这一切
何时开始
谁知道这一切
何时结束
沿着这不老的岁月
穿过神秘的风情
找到一颗晶莹的贝壳
他会告诉我
——录自朱哲琴专集之《大海走了》
现在,我只想说是风装饰了宗教的完美。
在西藏,风中的眼睛常常看见绛红的光被风撕成碎片,满高原的飘啊飘,飘到牧女脸上就成了灿烂的高原红,飘到男人身上就成了青铜的骑手,飘到扎西次日山上的喇嘛身上,那眯缝着的双眼就可以看见神殿里静坐的一排又一排的小小的佛。漂泊与失落忽冷忽热,记忆与忘却忽远忽近,苍凉的生命在风中被久久延续。风,传递着情感与精神,风托起净化的心灵,撒给大地——沉郁、哀伤、悠长、崇高。当我站起身的时候,我的身心已回到不曾被污染过的蔚蓝,肉体在梦幻般美好的妙曼中向下坠落,而灵魂却桑烟似的向上升腾。我听风,在高原,可能不只是为了净化,但风总在主动地为我净化。我是否真的会因为听一次风而被净化并不重要,关键是,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体味了一片空虚,一片空灵,一片梦样的净化的感觉。
一种平和宁静的梵音,宛如天籁。
真想就这样在高原上一生一世地坐下来,坐在风里听风,听风在太阳部落里一次又一次投影。那一刻,我愧于再见高原,我只能在远方回忆,和风坐在高原里回忆,回忆高原那些繁荣与荒芜的日子。那些记忆,如果这辈子无法抹去,我只能将它们提前泛黄。
现在怀想那时,风便成了一种颜色。
像风一样男子在高原坐下,他在我的转身里——想风,想风,想风,想风,想风,想风。
黑颈鹤是栖身于西藏高原的世界珍稀动物。
在丰盈的羌塘草原,它们一直享有仙鸟之美喻。
有一次,在格萨尔长诗中读到一则关于黑颈鹤的经典故事:王妃珠牡是白度姆的化身,黑颈鹤则是珠牡王妃的神魂鸟。当年,岭国沦陷,大将在加察阵亡,经论一十二卷被劫,王妃珠牡被挟到霍尔国,并逼她做古嘎王妃,因她宁死不屈,就被绑在三柱之尖,人间女中之明星——珠牡即将陨落时,三只神魂鸟神速降落于此,白天含水喂珠牡,夜晚用长长的翅膀护着她,使她终于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