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种快乐的日子没有多久,羽婷就发觉她怀孕了。星期天去泰州市院一检查果然真是有了,羽婷就哭了。我跑收款跑划价跑药房,星期天人又多,每处都要排队,见羽婷哭哭涕涕,心里也烦,有一次当着羽婷的面就把一张单据撕了,看看羽婷抹泪的样子又觉太对不住她,又加了一层愧疚。
手术后羽婷疼得厉害,几乎是被我抱出的手术室,我有些担心,羽婷的身体毕竟比芬兰弱些,心想羽婷要真没了,自己只有一头撞墙。好在吃了止疼片后好了些。后来休息室又进来了一个女孩子,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儿。不算很漂亮,但那双大眼睛里孤独无助的目光很动人。她呻吟着,眼里滚着泪,托我去给人打个电话来接她。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未婚先孕。那边接起电话来很威严地喂了一声,听声音,至少有三十五六。那么必是婚外恋无疑。我一说让他来医院接人,他声音就变了,底气显然不足。回去路上想这么年轻的女孩让三十五六的男人玷污了,真是可惜。那女孩给我钱,我说什么也不要,借推拒的机会,目不转睛无限怜惜的看了女孩子好几眼,结果就落到羽婷眼里去了。我扶羽婷出医院去打的,她怪异地盯着我问:“你对那女孩有意思?”我忙辨驳道:“哪里呀。我不过是觉得她有些可怜,自己一个人来为已婚男人做手术。”羽婷赖声赖气地道:“你怎么知道?”我道:“一听那人声音有三十多,这还用问。”羽婷厌烦地道:“别说了,我不愿听这个。”
下午坐车回城,从车站打了出租直送到楼下。我也管不得被人撞上不撞上,搀着羽婷上了楼。安顿她躺下,她抓住我的手不让去烧水,道:“你知道做手术时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身上疼,心里更疼。他才那么一点儿,咱就剥夺了他生的权利。咱是他的亲爸亲妈啊。我很后悔,这些天没把手好好放在这里去亲近他。你把手放在这里,这里是咱们的孩子曾经生存过的地方。”说时羽婷已经泣不成声。我安慰她道:“别哭,等咱结了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羽婷无奈地道:“那要到什么时候?”
几天来我又是烧水又是做饭又是熬药,自己是哪来的这份耐心呢?就是上班时间也恨不得回去看看羽婷,问问她要不要喝水。我每次进门,羽婷总是猫一样赖声赖气道:“好哥哥,我饿,我渴。”每每总是打动我的心。我就发现一个真理:打动男人心的,往往不是女人的坚强,而是女人的柔弱。
羽婷恢复的很快,星期四就决定去上班了。
但这一天我担心日久的风波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应该算在天没亮那会儿。两人早早醒了,说话儿。开始还很甜蜜的。后来羽婷莫名其妙地又问:“你和蓓儿有没有那事。”我咬住牙道:“什么事也没有。”羽婷道:“你实话实说就是了,你们就是有那事,都过去了,我还管什么。”我想说了也好,省得天天提心吊胆的。我半真半假地道:“真有过。”羽婷一下变得冷冰冰的,道:“你离我远点儿,你真恶心人,你原来是个什么女人也上的货!”我一下明白羽婷刚才不过是设了一个圈套,幸亏我没有正儿八经的钻进去。我连忙进行补救,佯装气呼呼地道:“你总不至于认为和我在一块儿女人都陪我上床吧。她那么个鸡毛孩子,我都从来没拿她当大人待,还和她有那事,真是笑话。”羽婷气平了些,道:“你在学校里住,她在她姥娘家住,晚上去十几分钟不就把事做了?”我费力解释道:“你太抬举我了,我教学时头发象一窝草,胡子乱七八糟,你说我凭什么吸引女孩子?”羽婷道:“这不管事,会不会勾引女孩子与模样儿无关。你看在泰州医院那天你看那女孩子的目光,恨不得把人家吞进肚子里。”我道:“我不过是觉得她可怜罢了,真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羽婷道:“怜悯心和爱是分不开的,你对她怜悯,其实就是心里对她有了爱。尤其是女孩子,最容易被男人的怜悯心迷惑。”我反驳道:“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一开始就安着骗你的心吧?”羽婷鼻子里哼了一下道:“你这人的话没准儿。那天俺怕的那样了,你还不耐烦地把单据撕了。我知道你心里烦躁,可你不想想那会让我多伤心。你说真心真意的爱我,那种时候对我烦躁,让我如何相信你是真的爱我?能够象你说的一生一世纵使我是你的拖累,你也感到幸福?想想你撒了多少谎?”羽婷的话如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她接着举了“我和芬兰到底谁先亲的谁,结婚前什么时间两人就同住”之类的例子。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她告诉我道:“这些事我上回都向芬兰讨了确切答案,你别在抵赖了。”我无话可说,羽婷更气,心灰意冷地送我两句《红楼梦》里的话:假作真是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
我想用亲热去化解,手被羽婷生硬地推开,她生气地道:“别碰我。咱俩到此为止。真后悔当断不断。我真是恨透了自己还自作多情认为,为爱情牺牲什么也值。这是什么爱情?不过是让人天天烦燥,不安,痛苦的自作自受!”这话毕竟狠了些,我也赌了气,两人一时都成了哑巴。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没想到芬兰这么早到了,我和羽婷慌忙穿衣服。芬兰进门一看到衣扣还没扣好的羽婷脸就变了,慌忙进厕所吐起来。
我知道芬兰做不出激烈的行止,又快到上班时间,而且芬兰有过离婚的话,两个女人倾心谈谈也许会有个更妥善的解决,我立身道:“你们两个说说话儿,我走了。”
中午回家,见羽婷和芬兰都坐在沙发上,正要打招呼呢,羽婷一脸冰霜地走过来问:“你说,上班重要还是我重要,你给我说明白。”原来羽婷见我把她撇给芬兰就上班去,越想越觉得我没把她放心里去,一中午很少和芬兰说什么,坐在沙发上越想气越大。我一下语塞。只好道:“你快回去坐下,我炒菜。”羽婷道:“你炒菜?你不说明白你什么也别想干!”我又强烈地感受到曾领教过的那种坚硬。
芬兰赶上来道:“别吵了,都回客厅去,我炒菜。”我一下把心里的火发到芬兰身上,想你这个女人真是,面对伤害了你的女人什么办法也没有,倒准备了这么多菜!气吼吼地道:“炒什么菜!”说完就一把将电炉线拽了下来。羽婷上来撕扯,两人纠缠着进了卧室。羽婷生这么大的气真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也生了气,把她用力按在床上。羽婷喘道:“章子你掐死我算了,你掐死我算了!我是活够了!死在你手里比这么活着要强!”我果真卡住她的脖子,卡了很长时间,羽婷的脸都变了,鼻翼、嘴唇直抖。一瞬间我又想起了羽婷的种种好处和所受的痛苦,立刻又恨又悔,抱着羽婷道:“羽婷,你是怎么了,你是怎么了。”羽婷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和你一块儿死,你要真是爱我,就陪我一块儿走。你爱过多少女孩子我不管,但我要看看你对我是不是有点真情。我还有三千块的活期存折,咱提出来就走,随便去哪里,我什么也不怕。你敢不敢,敢不敢?” 我曾经赌气地想过,芬兰要死活不离,闹得不象样了,就一死了之。而今面对羽婷的质问,我知道自己是不敢,也不甘的。但我知道自己此时只有充好汉,等她冷静了再说。可是这时候偏偏又在气头上,索性就道:“怎么不敢?你存折在哪里?” 芬兰以为我真要和羽婷走,跑进来手足无措地说:“不行啊,你们不能走。”我立刻又感到自己太对不住芬兰,给这个善良女人的伤害太多。这一出去说不准会出什么事。
羽婷跪下道:“芬兰,我们对不住你了,可实在没办法。”芬兰象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道:“我求求你们,求求你羽婷,别,别走啊。”羽婷示意我快走,自己先夺门而出,咚咚下楼去了。我手足无措,在屋里打转转,又气又怕,想羽婷这种脾气,两人真是没法过的。她要和芬兰换个位置,不早杀了我!真后悔好几次了结的机会,自己偏又不见棺材不掉泪,藕断丝连闹出今天的局面。难道自己真是老眼昏花,错看了和羽婷这份死去活来的恋情,充其量只是小城里两个活得不甚得意的男女短时间的相互抚慰?
到街上转了一圈,没有羽婷的影子。
回到家里,芬兰已经走了,留了张纸条:章子,好好劝劝她,好好劝劝她,千万不要出什么事,要不你父母甚至你们幸家就完了啊!我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请假的。
握着纸条,我眼前涌起与芬兰的种种细节:我坐在床上,翘起脚,芬兰小心翼翼扒下我沾满泥水的鞋子;两人第一次在慌乱中结束后芬兰抱着我的胳膊说我怕,我怕;某天晚上我赌气冒雨走时,芬兰急切中光着脚追出好远;生孩子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这些锁碎的细节当时不曾经意,而多少年后恐怕也不能为生活的浮尘所淹没。自己一直不忍伤害她,这种不忍是否其实就是爱的流露?自己是不是其实一直爱她,只是被近年太多的不顺心淹没着?
这时咚咚响起上楼的声音。羽婷提着一个玻璃瓶进来了。原来她去买了剧毒农药1605。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而且盖子也松动了,又见羽婷脸色苍白,惊慌地问:“羽婷,你是不是喝来着?”羽婷道:“没有。”我不信,要给她灌肥皂水。她冷笑道:“没有,我不那么傻,要死也要和你一块儿。”我确信她没喝,顺手把瓶子扔到了厕所门口。怦的一声,地上浮起一片乳白,同时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羽婷疯一样撕打着我道:“你这个臭流氓,你骗俺,你骗了俺!”我怒气顿生,抬手抽了羽婷一巴掌。那一掌打得很重,我立刻感到心疼和后悔。在我愣神的瞬间,羽婷还了两巴掌,而且撕住了我的耳朵。我扭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按在床上。她挣扎得没有力气后,开始哭,那是发自心底之痛。
在我诚恳的劝慰里,她慢慢平静了。我把她抱到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几乎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