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道生大师相邀?”
“正是!你的消息倒灵通得很,好一个不安份的隐士,哈哈哈哈。”
谢安也笑了:“你本想先让我内兄带个口信给道生,如今不见他的人,反而心生牵挂,等到建康了免不了又是一见,是不是?”
支道林笑道:“本来我是这样想的,但既然被你猜到,我偏不见他又何妨。”
谢安一笑:“你不见他,他自会来找你。”
“为何?”
谢安微笑不语。
支道林道:“得啦,你又装神秘,谁不知道你厉害。嘿嘿,‘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二人言谈甚欢,那笑声满院皆闻。
谢安有一妾心灵手巧,善做斋饭。支道林将桌上素菜一扫而空,见此女知礼佛,满心欢喜。
晚饭吃过,二人品茶。
支道林故意道:“此茶不佳。水不甚清,茶不甚香。”
谢安笑问为何?
支道林道:“天下之水清不过瓶中之露,天下之茶香不过座下莲花。我心贡我佛,已尝至美。”
谢安问:“以莲花为座,岂不亵渎?”
支道林一笑:“人在胎中时,以母阴为座。”
谢安觉此理甚美。
支道林又揶揄道:“夜已深矣,安石还不去陪伴嫂夫人。贫僧欲眠矣。”
“你我还是联床夜话吧,她们没有我也是一样。”
支道林呵呵大笑,轻轻拍着自己的光光头顶,十分快活。
聊至夜半,月隐林中时,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
支道林笑道:“谢玄乎?谢朗乎?”
“定是朗儿。玄儿身上有刀剑气,朗儿身上有书卷气。”
支道林似乎颇为嫉妒:“你的侄儿你自然清楚。待小僧还了俗,生他十个八个儿子,比逸少还多。”
谢安大笑。
开门一看,果然是谢朗。
谢朗向支道林合十问讯,礼同佛家。又问:“大师,您的白马呢?似未闻马蹄之声。”
说到这儿,谢朗心中忽然一下跳出《庄子》上的话来:“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恍惚间听支道林讲:
“一匹已赠与王子敬,一匹又赠与许西山,贫僧无马矣。范宣子曾对我说:‘道人畜马不韵’,如今我就韵给他看。”
谢安见这和尚如此风趣,哑然失笑。
谢朗也笑了:“大师任意挥洒皆成经典,言语之间无不是雅韵。”
支道林飘飘然,胸前念珠似乎就要飞起:“我有这么牛——不,我有这么马吗?”
谢安失笑。
支道林忽又道:“公子刚才是否在默思庄子?”
谢朗吃了一惊:“然也。”
“那你此时此刻是否忽然又想到了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之论?”
谢朗大惊:“正是。我本想向大师请教此论,一时又被大师的话把思绪引开了,未遐道出。”
支道林笑道:“人之言语皆骈生也,一语之中实藏万语。有及言者,有不及言者。无论言与不言,一念之起,即成语矣。或未言或半言,必自论于心中。”
谢朗大悟:“是的,我常常自己一个人辩论不休,有时甚是激烈。”
支道林大笑:“我亦如此。”
谢安也笑了:“人莫不如此。”
支道林又道:“君家甚有佛缘,数十年后当有子孙心向佛祖,修我大法。”
谢安点头:“如此则是吾家之福。”
支道林问:“听说小谢侯曾捐一豪宅为寺,可有这事?”
谢安笑道:“有这事。我家房子倒还不少,不怎么在意。家兄放达……”
“如今他兵败蜇居,可还放达?”
谢安苦笑:“已是畸零之人,焉得不放达!”
支道林大笑:“妙!妙!此语俊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