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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制陶师(1)

一、蔓草

第一次见着风离时,是在一个白霜满地的深秋早晨。风从峡谷里吹过来,带着江水所独有的湿润和凉意,吹得满山蔓草起伏不定。

皋陶抬头看看,大巫祝居住的地穴已遥遥在望。

他怀中抱着一只刚出窑的内折沿圈足红陶盘,仿佛婴儿一般地珍爱着,小心翼翼地穿过坎坷的峡谷坡地,准备要将这陶盘敬献给族中倍受敬重的大巫祝。大溪族素来以擅于制陶和骁勇善战而著称,大巫祝主持族中祭祀、且又通晓各类草药丹石的习性,擅长治病驱疾,所以在族人的心中,无异是半神样的人物。

他喜好清静,又有这样崇高的地位,所以他的居所,也远远离开大溪族人们群居的泥棚,而是在这峡谷里人迹罕至的地穴之中。

皋陶抹一把额上细汗,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立在陡削的江崖上,双手捧着一只陶罐的初坯,默默凝视。她的足下,是高峻的峡谷和奔涌的江水。有秋风穿峡而来,她身上的白麻衣衫便被吹得向后飞起,宛若在那曲线美好的躯体上,平空生出了某一种美丽鸟类的洁白翅膀。

“小心哪!”他被那少女美妙的姿态所震惊,忍不住叫出来——峡深水急,她站在崖边做什么?

“哦,不要紧。”少女转过头,并没有感到惊异,反而举起手中的陶坯,微笑着答道:“我在想,要烧制出什么样的陶器,才会有永恒的生命呢?”

“原来你也是制陶匠人?”皋陶心中涌出一种亲切之意。

皋陶那时才只有二十岁,却已经是大溪族年轻一辈中,最具潜力的制陶匠人。他能烧制出近乎完美的各类筒形瓶与曲腹杯、圈足碗,并别出心裁地在陶面上刻绘精细的漩涡、卷云、流水纹,使各类陶器更为美观。

不过,在皋陶和所有匠人的心中,陶器仅是陶器,只是用来盛水、装食物和收集零散的鱼骨项链。刚出窑的时候倒是温热的,后来便会是沉甸甸的一种凉意,跟石斧、石刀无异,原本是无生命的死物。怎么这个少女,竟有如此古怪的念头,想要赋予它以生命?

少女微微点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你是来送陶盘的大溪匠人吧?大巫祝命我在这里接你。我是刚从陶支部落逃出来投奔他的,我的名字,叫做风离。”

陶支部落,皋陶也曾听说过,那是江水下游一个遥远地方的小部落。族中以女子居多,族长也为女子。但她们虽也擅长制陶,却因为没有能征善战的男子,经常受到其他部落的欺凌。

皋陶顺从地跟着她,来到大巫祝居住的地穴。地穴里腾起浓浓的紫色烟气,扶摇直上,皋陶的鼻端顿时闻到一种奇异的芳香。

白须白发的大巫祝,清癯飘逸,宛然有着仙人的容貌。此时他盘膝坐在硕大的圆柱形陶炉前,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住炉中跳跃的火苗,一霎不霎。

那紫色烟气,正是从炉盖上面密集的孔眼中冒出来的。那些孔眼大小均匀,使得整只炉盖象是一只巨大的陶筛。

皋陶沐浴在芬芳的紫气中,被熏得有些头晕。

他前行几步,膝盖跪在地上,恭敬地将托着陶盘的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说道:“族中的长老们命我将这一窑新出的第一只盘,奉给尊贵的您。”大巫祝的眼神不情愿地从炉火上移过来,示意他奉上陶盘,接了过来。他突然眼睛一亮。又仔细端详半晌,才点了点头,赞叹地笑道:“皋陶的技艺,越来越是娴熟了。”他指了指****,道:“你看,这次红陶盘上色泽的光华,比上次你送来的陶人俑,又要鲜明生动许多了。”

地穴口立有一个陶制的人俑,只有寻常人一半高,眉目拙朴,双手高举,与头顶恰好形成一个平面。一直默不作声的风离,惊异道:“怎么,这个陶俑是他制出来的么?臂弯和肘尖的弧度,做得真是相当的完美啊。”大巫祝点点头,站起身来,将陶盘轻轻放在那个平面上,吐了一口气:“风离,你要每天在月亮上升后,把陶盘放在这里;在太阳出来之前,再把盘子连同里面的露水收回来。”

皋陶起身,好奇地问:“您要这些露水做什么用呢?”

大巫祝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皋陶,这世上有一种人,叫做神仙。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人的相貌,却有着永恒的生命,能够逃离开所有的病痛和最终的死亡。我用露水,加上其他的草药,”他指了指正冒出紫气的陶炉:“我是在炼丹呢,服下去就能变成神仙的丹药。”

“神仙?”皋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风离却缓缓地垂下了头。

大巫祝望向风离,笑道:“听上上辈的长老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神仙降临到我们这个蛮荒的世界。因为那个时候,恰逢陶支部落的族长经过,用清泉和山果奉养了他们,神仙便教陶支族唱会了一支歌咏长生的歌谣,并说那是来自于他们仙界的乐音。但是人们都说,在那歌谣里,还隐藏有令人长生不死的秘密。当时陶支族中的长老们穷尽了他们的思虑,仍没有参透长生的意义。只有让一代一代的陶支族长们,将这支歌谣传唱下去。”

皋陶不知不觉听得入神,不由得问道:“这支歌谣好听么?”

大巫祝笑道:“风离的母亲,就是陶支族上一任的族长,风离,你应该是会唱的罢。”

风离并不忸怩,静静地张口唱出来:“采野蔓集清露兮,抟为仙丹。沐日月聚精华兮,五精偷换。愿此生如天地兮,永未轮转;祈情思寄流光兮,长思长伴。”

秋风拂过来、吹过去,把那些乐音尽数送入了耳中、心里。皋陶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美妙的歌谣。如此的清越,又是那样的婉转。那些跳动的音符,从风离的喉咙中一串串流泻出来,有如清晨草叶上的露珠,随着日色流转,反射出淡银的晨曦水光,令人仿佛沐浴在仙界的奇妙里,久久不肯醒来。

大巫祝仍在微笑,向着皋陶摆了摆手:“你回去罢。派人给我送来足够耗费半年的粮食干肉,这半年之中,也不要再让族人来打扰我了。”

他眯起昏花的老眼,慈祥地看向一旁住口不语的风离:“风离,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办到。”

皋陶回到族中,如实地转达了大巫祝的命令,族长自然照办。临出发的时候,皋陶却忍不住跟去,追上了送粮的族人。

“我在大巫祝所居的地穴旁不远处,发现了一处极好的五花粘土,”他挥了挥手中的工具:“我需要挖这些土回去制陶,要耽搁一段时间,你们也留一些粮食和干肉给我吧。”

皋陶在离地穴不远的峡谷背里,给自己搭了一个简陋的草棚,安下了身。这里是从地穴到江边取水的必经之道,而大巫祝——从当日相见时,他对那炉火的痴迷程度来看,皋陶断定他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炉旁,而不会自己去江边取水的。

不错,他在这里,是为了等风离。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仿佛上好的陶品一样的、有着淡淡稚拙、清丽光华的少女。他想见她,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天,当他正在专心地抟着一块泥坯时,耳边突然传来了那样美妙的声音:“是——你么?”

他手掌一颤,原本在掌中不停旋转的浑圆泥坯,刹时歪扭了一块。那身着白色麻衫的少女,手中提着一只硕大的红陶水罐,站在枯黄长草之中,扑噗地笑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狼狈地站起身来,手上沾满了粘土的灰白泥浆。

鼓足勇气抬起头,结结巴巴的,不知为什么就迸出一句:“我是在等你。”

在峡谷的秋风中,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风离没有恼怒,反而向他微微一笑。她放下手中的水罐。走了过来,纤细灵巧的手指,重新扶好他弄歪的泥坯。

“在原来的族中,我也是制陶的好手呢。上好的陶器,是会带有制作它的匠人痕迹的,它的形状、它的光泽、它的气息,都有着那个匠人的影子。”她用足尖轻轻转动着制陶盘,那泥坯在她合拢的掌中,渐渐又变得光洁浑圆。

从她的身上,飘来那遥远而熟悉的紫气芳香,隔得那么近,他几乎都能看得清少女颊颈旁细腻单薄的肌肤,肤色的雪光里隐隐泛出粉红,仿佛一片春日的山桃花瓣。

在紫气淡淡的芳香里,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仙,那一瞬间,他愿向神仙祷告,让这一刻永远停驻,不再流换。

“仿佛是一夜之间,辟支族的人象魔鬼一样,从山林中、沟壑中涌出来,我们的陶器再精美,也抵不过他们的石斧、石刀……无数的老人、孩子、妇女、壮年人都倒在血泊中,而我的母亲命令勇士们奋起最后的力量反抗,以掩护我从后山逃走……”在风离到江边打水,数次“经过”他的草棚后,终于肯坐下来,与他稍微延长一些说话的时间。

这天她终于讲到了她的来意:“我伏在后山的枯树洞里,亲眼看到那些辟支族的人,将我们族人一个个地杀死,我的母亲……用陶刀割喉自杀,鲜血染红了旁边的陶坯。”

她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带着更低的呜咽。一滴清亮的泪珠,落到了他局促不安的手背上。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将那只手,轻轻地放在少女浓密乌黑的发丝上。

“皋陶哥哥,”她已经改变了对他的称呼:“我是带着母亲的遗命,来到陶支族的。大巫祝是我母亲年轻时的情人,你听大巫祝讲过神仙的传说吧,可是要炼成仙丹,单是有露水和草药还是不够的。其实,除了神仙教给我们传唱的歌谣外,还曾传给我们一张炼丹的仙方。这次陶支族受到灭族的灾祸,我的母亲便命我带上世代相传的丹方,来投奔神圣的大巫祝,希望能以此求得他的庇护。不过……不过……”

她偏过脸庞,主动地贴上了他的手掌:“我不需要他的庇护,我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命。而现在,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她常常溜出来,和他一起做坯、制陶。她很聪明,又有陶支族精湛的技艺,所以他渐渐摸索出了更多的经验,甚至可以在一种陶器上,烧制出前所未有过的黑红两色。

风离非常喜欢,常常感叹说:“这些陶虽美,却总是不够鲜明亮丽。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烧制出各种鲜亮的釉色,并能使它们自然而然地交融在一起,通过浓淡变化、互相浸润,从而使色彩自然协调,花纹流畅,那该有多好呢。等我嫁给了你,我们要生许多许多的孩子,每生一个呢,我们就为他做一个彩色的陶碗,他如果生在春天,我们就做嫩绿的陶色;如果生在夏天,我们就做粉红的陶色;如果秋天呢就做成金黄的陶色,哇,冬天可怎么办,我不喜欢白陶呢。”

他嘴角抽搐,唯恐大笑出声,慌忙低头做坯,心里想:风离真是个孩子啊,怎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象呢?如此单调的粘土,能烧出颜色来已经是奇迹了,怎么能达到风离的想象那样绚丽?

可是,他嘴角忍不住地上翘,还是带有微微的笑意。他喜欢她,哪怕是这样孩子气的绚丽想象,他都喜欢。他抬起头,感觉有江风吹过峡谷,带来清爽的秋天气息。心中也是如同秋天的宁静,仿佛平生所有的幸福,都在此时来到了身边。

“风,风离,”在少女离开他回去地穴的时候,他忍不住叫她。

“真的会有这样的仙丹么?”他远远地看着那个大巫祝居住的地穴,紫色的烟气越来越浓,渐渐弥漫了整个山谷,将所有的草木洞窟,都染成淡淡美丽的紫色,无名的芬芳气息遥遥传来:“如果有仙丹,陶支族的人怎么没有炼成过?大巫祝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他为什么还是执迷不悟?他将你拘在这个地穴之中,也不肯放你到我们的族里来,我……我还要等多久,才能把你娶回家呢?”

“我想,人都希望自己的生命会永恒。”风离有些答非所问,道:“可我认为,只有器物才是真正永恒的。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好的陶器,会留下制作它的匠人的独特痕迹。哪怕匠人已经历经千年万载,化成了一捧土灰,但那种痕迹,将会跟陶器一样,有着永恒的生命,永不磨灭。”

她立在满山半枯半绿的蔓草间,回首向他嫣然一笑:“所以我常想,我们俩人,即算是分开了,生生世世,也一定能认出来。因为对方的身上,一定会留下某种痕迹的吧。”

“是的,”他凝视着她,轻声道:“一定会认出来的。”

草色黄绿,映衬得她的白麻衫异常鲜明。他与她互相凝望,秋天的凉意、心头的喜悦,连同草木干燥的淡香,混合成一种别样的气息,顿时充盈了他与她的整个世界。

终他那漫长的一生,这是最后一次感受过这种气息——幸福的气息。

砰!

手中捧着的陶盘,蓦地跌在地上,在尖利的脆响声中,碎成无数陶片,那样鲜明而稳重的深绿,仿佛夏日枝头的绿叶颜色。

他原是兴冲冲地跑来的,此时却目瞪口呆,惊恐万丈。

“你!谁让你来的?”大巫祝尖利的声音,惊悸而阴狠,仿佛陶片刮过石碗般的剌耳,震得整个地穴嗡嗡回响,他甚至没顾得上看那摔碎了的稀罕陶器。

“我……我烧出了绿陶……”他终于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来:“绿陶……”

巨大的陶炉上方,不知何时搭起了一方土台,台子的最前端正对着足有水缸大的炉口。

熊熊的炉火上方,火舌争先恐后地跃起来,去伸舔站在台子前端的、少女洁白垂落的麻衣裙裾。

“风离!”他惊叫起来:“大巫祝!你怎么可以……”风离被草绳紧紧缚住了双手,而那个须发如雪的老人狞笑着站在背后,一手拧着她的脖子,另一手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石刀。惯有的慈祥笑容,被毕露的凶残神情所取代,哪里还是族人供奉的神祗化身?简直就是降落到人间的妖魔:“怎么不可以?炼就神药的最紧要关头,需要有陶支族长一脉处女的血液!”

风离挣扎着,喘出一口气:“可是,我的母亲叫我来找你,她说你是最爱她的人……”

“你母亲真是可笑,难道她当真以为我当年接近她是因为喜欢她么?不!如果她不是迫于族中压力,及时地跟你的父亲结亲,我早就骗得她带上丹方来到我们大溪,并且以她尚是处女纯净的血液,为我炼出长生的仙丹!”

“我知道。”风离轻轻叹了一声:“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决不会因为与我母亲的旧情,真正地来帮助我和我的家族。陶支一族完全灭亡了,只剩下我一人。即算是大巫祝能帮我赶走辟支族的恶徒,我也无法恢复族中过去的繁盛。可是我还是听从母亲的话,带着丹方来到了这里。因为她一生都活在先弃你而与我父结亲的愧疚中,陶支一族也并不需要再有这个丹方流传下去,我愿意完成她最终的心愿,不远千里地来此将丹方献给您。”

“住嘴!”大巫祝狂暴地大叫出声,石刀只在她颈上微一用力,风离便疼得皱起了眉头。

“您不是说那歌谣里才有长生的秘密吗?”皋陶试图去说服那疯狂的恶魔。

可是大巫祝格格地笑起来:“我早就知道了,这支歌谣是骗人的把戏!根本没有任何秘密!”

“你这个恶魔!”皋陶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

大巫祝念念有词,手中石刀向他虚空一指:“着!”砰!他扑上去的身体,仿佛受到一种无形重力的撞击,猛然被击得向后飞去,啪地一下摔在地上。“皋陶!”风离惊叫一声,挣扎着想要推开大巫祝:“他早就给我下了毒药,你救走我我也是活不成的,你……你快离开这里!”

大巫祝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用力缠在枯藤般的手掌上。风离的声音急促地响起来:“皋陶,我们陶支族中还有一个传说,就是族长的灵魂是不灭的,哪怕在转世后混沌不清,但,还是一定会带有,前世的某一种痕迹,比如,比如那支歌谣——啊!”

大巫祝将石刀从她后颈上拿开,如啮血的野兽般,带着狰狞的笑意,看着她的血从洁白的后颈肌肤中流出来,染透雪白的麻衣,一滴一滴落入了火中,噗噗数声,溅起白色的异样雾气。

风离的身子软软地倒下去,如蔓草一般,柔弱无力地挂在大巫祝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