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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制陶师(2)

皋陶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一声低沉咆哮,爬起身来,重又向上扑去!大巫祝毫不畏惧,眼中射出野兽般的红光:“怎么?你要做我的祭品么?正好我开炉炼丹,上天真对我不薄,赐我丹方,送来药引,还给了我祭炉的人殉!”

他口唇翕动,不知名的咒语自舌间流淌而出。噗!一股无名的旋风平地而起,竟然卷起皋陶的身体,不顾他的奋力挣扎,飞速地向着炉口火焰冲去!

“不要!”风离微弱的声音,从唇间迸出来!他看见原本奄奄一息的她,突然奋力挺起身来,高高举起双手,往那石刀的刃上直撞过去!一声轻响,缚住她手腕的草绳应声而断!但同时那刀刃也深深割入她的腕部肌肤,血如红蛇一般蜿蜒着流下来。

她的脸上,浮起那样如蔓草般清新的笑意,衬着麻衣的白、鲜血的红,分外纯洁而美丽:

“来世,要记得我啊!”

她一跃而起,从高台上猛地向炉口对面跳去!砰!风离的下半身先落入了炉中,炉中飞舞上升的火焰,如毒蛇红信,已经舔上了他的额头和眉梢,火辣辣地疼起来!

风离在火中奋然举起双臂,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猛地推开!

皋陶强健的制陶人的身躯,竟然被这样柔软纤细的双臂,推离了火焰的毒信之外!扑通一声,他跌倒在炉外的地上。炉火的余焰,刹时燎焦了一片鬓发。

“啊!可惜这陶支处女之血啊!要活生生的才更有效呢!”大巫祝小心地走到高台边上,向着炉火里张望:“哼,痴心的丫头,以为你的情人逃离了火坑,还逃得出这地穴么?”

轰!火焰腾处,突然伸出两条熊熊燃烧的手臂,宛若天神的火绳一般,迅疾地缠住了大巫祝的双足,用力一拉!

“不要!”大巫祝惊惶地大叫一声,整个人已扑入了炉火之中!

火焰轰地一声,冲天而起,金红的火花四溅开去,刹那间将那如雪的须发和衣衫,一起吞没。

“风离!”皋陶仆倒在地,向着炉火徒劳地伸出手去。

回答他的,是无声燃烧的金红火焰。火焰愈烧愈高,愈烧愈旺,到最后竟然跃近了穴顶,有紫气如柱,腾腾直冲而出,整个地穴充满了那样浓郁的芬芳,还掺杂着一缕莫名呛人的土石气息。

终于,火光熄灭,紫气香氛也渐渐飘散。他爬起身来,呆滞地一步步走上前去,打开炉门,竟然幻想着,能在里面看到风离熟悉的身形。

没有,什么都没有。美丽的风离、丑恶的大巫祝,全部化为了银白的灰烬。唯有一粒金色的丸状物,仿佛一枚精巧的野果,静静地躺在灰层之上。

是仙丹么?那被大巫祝用最邪恶方法来的仙丹,只要服下去,真的会令人成为那种叫做“神仙”的人么?从此永不衰老,永不死去?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不,用这样残忍方法炼出来的丹药,当真服下去,应该也是充满了剧烈怨愤的毒素吧?皋陶一把抓起药丸,猛地塞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他盘腿坐在炉前,等待着剧毒象火焰一样,从腹中猛地窜起来,烧过他的心肝五腑,烧出他的喉咙,再将他从头到脚,也全部烧成灰烬。

真的有一团炽热的火焰,缓缓在身躯内扩大、伸展开来,渐渐吞啮了他的意识和神智……在最后模糊的脑海里,仿佛有穿白色麻衫的少女,在黄绿的蔓草丛中,回首向他嫣然一笑:

“皋陶哥哥,我在等你。”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蓦然落下,直陷入无边的黑暗世界之中。

二、烽火

他是被冰凉的感觉惊醒的,而且沉甸甸的,仿佛压有山岳,又仿佛背着甲壳。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子,才发现身上覆有有一层厚厚的白色东西,随着他坐起来的动作,与他身上早已腐脆的衣物一起,纷纷散裂开去。

是雪粒!是积了很厚一层的雪粒。

他赤着身,茫然无措站起来,抬头望天,只见天色低沉,乌云积满了天空,有鹅毛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下雪了么?他迷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看四周景象时,但见山川大地、谷峦深峡,都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那样高爽的秋风、黄绿的草色,还有空气中草木干燥的淡香,全部都如同一个梦境一般,消失不见。唯有远处穿过峡谷而来的江水,还是那么熟悉。它们蜿蜒着、怒吼着,向着遥远的东方奔腾而去。

风离呢?他陡然想起一切,回头看向地穴,不禁全身僵住了,仿佛被冰雪冻成了一座雕塑。

火焰熊熊的陶炉、各色草药、样式奇怪的捣药石臼、残存的药灰……全部都消失不见了,他环顾四周,只看见了一处微凹的土坑,纷扬的白雪将它的浮土覆盖得严严实实。从那熟悉的地形,他看出那就是以前大巫祝居住的地穴,可是——那样的荒凉,仿佛从来没有人居住过,有许多根无名灌木的枯褐枝条,从雪下顽固地伸出头来,看它们粗壮的根茎,就应该知道它们生长在这里,已经有很长的年头了。

皋陶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便扑了上去。

他用颤抖的手指,用力地拔出那些灌木的粗枝,刨开积累冻硬的雪土。他不知自己在寻找和刨摸什么,直到他的指头裂开出血、甲面翻起时,他终于从地下湿润的土中找到了一块深绿的陶片。

他认出来了,那刻有云纹的陶片,如同深秋的树叶,虽经过漫长岁月的磨损,却依然反射出幽幽的釉光。

他的眼泪突然掉下来,那一刻,在他面对这个突然间面目全非的世界时,他明白了一切。

那是真正的仙丹吧,所以,才能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保住了他性命的长存,甚至令得容颜长驻不老。

在他昏睡的梦境里,到底过去了多少年?整个大溪部落早已湮灭无踪,当初族人群居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茂盛的山林。他在山林里偶尔可以拾到的古老陶片,隐约地记录着大溪族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江中的独木舟,变成了气派雄伟的独桅大船,牙条旗帜在桅顶高高飘扬,旗面绣有一只玄黑的燕子,据说也是这名为“商”的王朝图腾。船上载的不是身着兽皮去网鱼的族人,而是穿着华贵丝绸衣服、包袱沉重的人,他们被呼作“商旅”。

皋陶擦干眼泪,运用过去在族中学会的手艺,绩麻为布,搏兽制皮,并且按照船上那些人衣服的式样,笨拙地裁好自己的新衣。收拾好一切后,他决定要离开这里。他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那块他从地穴废墟中掏出的陶片。那是一片大溪制陶匠人从未制出过的薄胎彩陶,是他历经上百次的失败后,终于烧制成功的第一只彩陶器皿。他以为他完成了心上人的绚丽理想,又能以这只盘向大巫祝要回风离,谁知竟然会是永别。

那样深的绿色,仿佛是透过阳光的树叶。有着秋天的气息,秋天的回忆。他回想起梦中的风离,她说在等待着他,可是她会在哪儿呢?大溪的族人一直都相信,人死去的灵魂,是不会灭亡的,而是会历经转生,借助另一具身体,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风离一定也是这样吧?她的灵魂,会在哪一处山水间等待他呢?

皋陶向陶片轻轻吹出一口气,郑重地将它藏在自己贴近心口的地方。

风离,我会来找你。

不管能否找着你,千秋万世,我一定会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将对你的爱恋铭记。

可是,他不知道风离在哪里。他在街衢和码头,向南北来往的人们打听,在哪里能找得到一个这样的女子。

不灭的灵魂转世后,应该也会有很大的改变吧:她不再披散长长的秀发,也一定换掉了那件陶支族的白麻衫,他甚至不知她会是什么样的容貌。所以每次他只能向人家一遍又一遍地说:“是个很美的女子,很美。”

人家带着惊异的眼光看着他,远远地躲开这个古怪的远方来客。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答道:“去朝歌吧,那是我们的国都。听说那里的人是最多的,只要每个人举起袖子,满天都是布和丝绸的云彩,每个人吐口唾沫,都会汇成浩翰的河流。我想你找的人,一定在那里。”

他真的动身去往朝歌——那殷商的国都,东方最繁华的大城。

他搭着商旅们的独桅大舟,迎着峡谷中怒吼的波涛碧浪,躲过无数可以将船身击得粉碎的暗礁,沿着长江漂泊而下。一路上他用自己的力气换取食物,露宿山野的时候就以鸟兽和野果为食。

在一个晚霞殷红的晚秋,艰难跋涉的他,刚刚来到朝歌门外,便清楚地看到城中熊熊燃烧的大火,正与如血的霞色交相辉映。千娇百媚的美人头颅,被高高悬在城中白狐旄杆的顶上;兵甲鲜明的百万雄师,簇拥着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昂首进入了城中。在山呼的万岁声中,他听见一个叫做“周”的国度被建立,那个年轻人就是这个国度的首领,他们称他为周王。

皋陶茫然地立在城中,看着那队旗甲鲜明的骑士,昂首向这边缓缓骑来。身边的人流洪水般地向着卷去,呼喊欢笑,但在他的眼里,只是茫然的一片。

朝歌,殷商最繁华的城市,随着一个朝代的更换,化作乌有的尘埃。那么,风离会在哪里?这么多的人的躯壳,到底哪一具里才停驻有风离不灭的灵魂?究竟谁才会唱起那支不变的歌谣?

突然脚步腾腾,背后有人猛地拉住了他,喝道:“外乡人?”他惊恐地转过身去,面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将军,鲜明的旗甲和铜剑,俨然是周军中的样式。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到了皋陶满是厚茧的手掌上:“你是匠人?”

皋陶向后退出一步,点了点头。

“我们需要大量的工匠,你随我们离开朝歌,去镐京吧。”年轻将军干脆地说。

“可是,我是来找人的。他们都说,朝歌是天下最大的城市,要找人,在这里最容易了。”他本能地拒绝离开。

“最大的城市?”年轻将军仰天大笑,声音惊飞了停驻在一旁屋檐上的飞鸟:“无道的殷商已经灭亡,朝歌这座****的城市,怎么能跟我们镐京相比?”他果断一挥手,身后那些矫捷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执住了皋陶的双臂:“带走他!给他打上陶匠的烙印,这样他永远都逃不出镐京了!”

皋陶作为懂得制陶的匠人,和其他的数百名匠人一起,被周王的军队带到了新的国都镐京。百废待新的镐京,需要这些匠人们的智慧与心血,才能成为不逊于朝歌的一座绝世名都。

在镐京,皋陶度过了许多的秋天。因为匠人们对于这所新都来说,是非常珍贵的财产。所以在得到较为优厚的待遇的同时,他的臂上,还被烙了一个代表陶匠身份的印痕。有了这个印痕,他虽然可以自由地出入镐京任何一家陶坊任职,却根本出不了镐京的城门。在亲眼看到一个想要逃跑的工匠被当众斩杀后,皋陶只得死了逃心,无奈地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皋陶开始潜下心来制陶,不但改变陶坯的样式和弧度,还将制作绿陶的技艺带到了这里并进一步得到了发挥。到后来,他甚至烧制出前所未有的黄绿二色釉,这样整个陶器更加鲜明美丽,而且胎质也显得分外细腻通透,得到了主管工匠们的官吏的赞赏。所以他也得以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可以在每天的清晨和傍晚出去,走遍一条条的大街小巷。风离说过,她们陶支一族的族长,灵魂深处总是有些东西,是不会磨灭的。那么,她如果转世,一定还记得那支陶支族世世代代相传的歌谣吧。

他常常会竖起耳朵,仔细辨听着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歌声:来自舞榭里浓艳的唱曲、或是丝竹伴奏下低低的轻吟、甚至是寂锁深院里怨妇的咏叹,或是午后暖阳里少女动人的情歌。

在听过所有镐京流传的歌曲之后,他仍然没有听到那支熟悉的歌谣。

在歌曲的流音里,一代代的周王继位,一代代的周王死去。这个国度地大而物博,在历代周王的精心经营下,正慢慢进入最为繁荣昌盛的时期。

皋陶始终没有死亡的迹象,甚至没有老去,不知是否归功于那粒残忍炼制而成的仙丹。是化入丹中的风离的骨和肉、泪和血,神奇地留住了皋陶的过去,并将他自己永远定格在对她的记忆里。

他不得不长年留着浓密的髭须,甚至小心翼翼地变换着自己的举止,因为这样不太容易让人辨别他的年龄。每隔三四十年,他总要借机换一家陶坊,改名换姓,因为他那不变的容颜,此时却成了他最大的拖累。

还有,这么多年,他怀疑风离根本就不在镐京,他想离开,可是只能等待时机。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时机终于来了。新一任周王的弟弟友长大成人,他被周王封于郑地,爵位是公,成为一个小诸侯国的国君。周这个风雅的王朝,将礼乐看作是国家的根本,并且设有专门的官吏,来管理和执行“吉”“凶”“军”“宾”“家”五礼。而“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又是贵族子弟必须修习的知识。

郑公向来喜好声色之娱,临行之前,他因为嫌周王赐给他的乐官人数不够多,所以在国都中广泛招揽人才,并申明不计较原来的身份,哪怕是最低贱的奴隶也可以录用,脱去奴籍成为乐官。皋陶获知了这个消息,感到这是一个可以离开镐京的机会,连忙前去应征。那个招人的官吏轻视他作为陶匠的身份,傲慢地问他:“你知道乐官是做什么的么?”

皋陶在镐京呆了许多年,颇通世故,也晓得百技的诀窍,坦然地答道:“听律修声,祭祀登歌,讽谏说唱。”

官吏又问:“你会唱歌么?唱几首听听,如果好,我们就带你去郑国。”

皋陶毫不忸怩,站在宽阔的庭院里,当着众多前来应征的人们,放声高歌。这些年他在舞榭外、深院间、山野里、玉堂中所偷听到的那些歌声,此时都化作了神奇的音符的河流,从口中滔滔不绝流出来:沉郁忧伤的《柏舟》、欢快明朗的《静女》、缠绵大胆的《关睢》……他积累了数百年的感情,格外的丰富而动人,一咏仿佛又有三叠的韵律,那嘹亮美好的声音久久回荡,绕梁不绝。

一曲唱完了很久,在场的众人仍然沉浸在他的歌声里,但官吏还是为难他说:“这些歌人人都会唱,而且是别的乐官写好的。你想作我们郑国的乐官,但一个真正的乐官,不仅是会唱别人写好的歌,更重要的是要能在听的基础上,饰以润色,变作更为华美动人的乐章。你有别人从没写过和唱过的歌谣么?如果有的话,唱出来如果打动了我,我们就带你去郑国。”

这是唯一的机会,一定要离开镐京,去寻找风离的踪迹。

皋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地沿着时光河流回溯而上,从水中打捞起过去的岁月碎片,再将自己深深地沉浸在那遥远的、关于故土的思念里。在某一瞬间,他真的仿佛又回到大溪族的青翠山峦,那个紫气袅绕的地穴之中,听到那个身着洁白麻衫的少女风离,轻声唱起来自陶支族的美丽歌谣。虽然隔了那么久远的时间,他觉得那歌谣还是深藏在他的心底,即使他只听过一次,仍然能够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迫使它从他的心底,通过他的喉咙,轻轻地飘出来:

“采野蔓集清露兮,抟为仙丹。沐日月聚精华兮,五精偷换。愿此生如天地兮,永未轮转;祈情思寄流光兮,长思长伴。”

这不是周南,不是召南,不是王风,不是任何一曲曾经听过和流传过的乐音。它是超越这凡尘的声音,是灵魂在虚空中的追寻和呼唤,天地的喧嚣在那一瞬间远远退避,唯有如此清越的歌声,久久飘荡在镐京的上空。

所有人都屏住了他们的呼吸,闭上眼睛。

“皋陶先生,你已经是乐官了,请随我们去郑国侍奉国君吧。”

郑国地处中原,虽然小,却非常的富饶美丽。有名为溱水、洧水两条河流,穿越疆土;春秋两季,国中的人民有在这两条河边嬉戏聚会的风俗,郑公常让乐官们也去参加,观察聚会的情境,并以此来谱写出美妙的歌曲,在国中广为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