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神谱
3912600000022

第22章 胜剑(5)

“你”字的话音还未消逝,但见那按在李寄喉头的五根指甲,已经齐齐断落!胧欲基撤回手掌,微笑道:“你果然有让我前来的资格!听说你曾扬言,剑术达到至高境界,跟心性有关,所求的乃是一个‘道’字。但今日我要让你明白,剑术至高境界,与一切无关,所凭恃的,只是剑器本身的锋利!”他向即若寒看了一眼,道:“三十年了,终于找到可以让我一动苍南剑的人!”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再也难以安静下来。

即若寒恭敬上前,单膝跪地,奉上一柄银白色的长剑。众人哗地一声,叫出声来,但见那剑鞘全是鲨鱼皮制,通身珠嵌玉镶,华贵异常。

呛!剑身出鞘,刃光如雪,婉兮被那剑上寒气所慑,只觉眼珠生疼。她强自镇定心神,仔细看时,但见那刃光果然清寒异常,映得胧欲基的须发之中,都透出隐约的碧清色,胧欲基俯身取剑,一丝长发无意间被风吹向剑刃,立刻悄然断成两截,引得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婉兮在那一刹那间,突然明白了这场比试的真正含义。

苍南剑,这天下第一利器,所代表的已不仅仅只是剑器的锋锐,更是清纶阁一脉‘利’字诀的强大威力。对于整个剑术来说,它还代表了三十年来,清纶阁,以及剑圣胧欲基本人的剑法精髓:只要拥有无上的锋锐,就可以无视一切剑术所应该具有的招式、心法,以那样直接而霸道的“利”,摧毁所有的一切!

而在清纶阁支持下的南越剑术,不,是整个南越的国风,何尝不是一个“利”字呢?数十年来,一直凭恃强大的武力去掠夺、诛灭其他的国家,无需仁义,无需慈悲,如果剑术只追寻那个‘利’字,那么在治国的方略里,自然不会再存在“道”的位置。

看似是胧欲基与李寄的一场比剑,其实是国与国的较量,是‘利’与‘道’的较量!

胧欲基执剑而立,宽大的衣袖一摆,微笑道:“出剑吧!”

李寄取下背上的长剑,拔出了那柄铁英。

玄衣,黑剑,在这女子的身上,竟是如此自然地融为了一体。而胧欲基的白袍,也临风飞起,宛若仙人一般,广袖底手腕微曲,当空一扬!那一瞬间,如同全身光华散放,他恍若也化作了传说中的剑仙,翩然起舞,当真有仙气庄严。

周围气流受剑锋逼迫,突然收缩,那苍南剑的气势,仿佛化作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悍然把握了这整个乾坤!无数暗力奔涌,如蚕啮叶,竟似乎所有的真气都游离出去,被一丝丝抽走、吸吞、逼干!

一股凌寒白气,忽然冲天而起,在空中旋转凝聚,如同无形利剑,呼啸穿梭!湖边草木纷纷碎裂,那些叶片残蕊,居然从四面八方竞相奔去,汇入白气柱形之中,湮没无迹!

而李寄的玄衣身影,早被这白气吞没入内,难以看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觉目旌神摇,几乎不敢相信是在人间。

铮!白气之中,忽有黑影疾射而出!那是铁英宝剑!剑身宛若怒鬣长龙,奋力穿破层层剑气光影,昂首直上,疾剌而来!

然而白气凌空扭转,由柱形化为环状,回旋而来,将铁英剑身牢牢缠住!

呛呛!金铁交击,是李寄无路可退,只得挥起铁英,与紧随而来的苍南剑正面相碰!

卡嚓一声脆响,在寂静如死的环境中,听得分外清晰。所有剑气光影,刹那间如潮退去!婉兮失声惊叫,手指颤抖着指向场内,脸色刹那间失去了血色!银光掠过,铁英宝剑,与苍南剑相击的那一刹那间,不堪其利,当中而断!

几乎与其同时,呛啷一声,是半截剑身落到了地上!

包括驺郢在内,所有闽越人的脸色,都在那一刹那间,失去了血色。

即若寒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浮现出喜悦的神情来。然而,在这口气吐出一半的时候,他只觉眼前一花,是那半截剑身,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角度,劈空而来!那一剑,似近似远,似疾似慢,几乎听得清,当风擦过剑身时,溅出的嘶嘶声。而那嘶嘶的风,揉和在冷寒的剑气里,却在虚空中化作一片银色的光雨。

而那个玄衣女子,坚定清澈的目光,穿破剑气风声,落在剑圣刹那间扭曲的脸庞上:

“道的力量,终会胜过利剑,是不是?”

然而剑圣根本不理会她的问话,只是死死地盯住她的剑。喉头咕噜了一声,滚出五个字来:

“还是……剌蛇式!”

不敢置信的古怪笑意,只在剑圣唇边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消失了。这种消失,是永久的消失。因为不但是笑意,甚至是那刚刚挂有笑意的嘴角、那光洁如孩童的脸、那湛深的双眸,修长的髭须,甚至是整个人的影子,都消失在李寄缓缓剌出这一剑时,所蒸腾起的光雨之中。

那光雨如此轻柔朦胧,仿佛是无数次的憧憬中,那个少女披银针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江南杏花荫里,所见过的那一蓑烟雨。然而雨梢却闪动着犀利的锋刃,如同那日李寄遥望遮芒山时,目中缓缓收敛的锐利。只这一剑剌出时,那瞬间的时光,却在诉说翻覆与跌宕,性气与哀伤,仿佛褪还了红尘所有的喧嚣,沿着一道圆弧掠过去,还原为世界最初的洪荒。

噗!

白袍四分五裂,凌空飘散开去。而与其同时,胧欲基周身皮肤爆裂,无数血粉血雾,自皮下飞溅出来,皮肉碎片落了一地。

在他消失前最后一瞬的神智里,他从心底迸发出一声永远无法说出的惊呼:“这才是真正的力量,这才是剑道啊!”

“剑圣已败!”李寄厉声喝道:“我会将剑法传给闽越剑士,你们要守护自己的家园和国土,永远不要忘记守护的力量!”

光雨呼啸,四下散落,都湮没于无尽的虚幻之中。只有那个玄衣少女,手执长剑,仍保持着斜剌的姿势,巍然而立。剑气擦过虚空,化为光焰,吞吐不定,剌痛了所有人的眼,似乎要撕破黑沉沉的长空。

闽越女子李寄,那剌向苍穹的一剑,连同那山峦般庄严的身影,终将铭刻在千万闽越人的心中。

驺郢满面放光,索性站到宝座之上,向四周大声宣道:“本王将李寄所创,命名为越女剑法!此后我闽越儿女,世世代代,都不要忘记这剑法之中,所蕴藏的守护力量!”

所有的闽越人都沸腾起来,齐声呼道:“越女剑!越女剑!”

“真正杀死胧欲基的,其实是他自己。”

婉兮站在即若寒的身后,轻声道。

曾被奉若神明般的胧欲基,竟然败在越女李寄的剑下,不幸身亡,成为轰动一时的重大事件。曾叱咤风云的“利”字诀,竟惨败在越女剑的“道”字诀下,清纶阁领袖群侪的地位,就此一落千丈,失去了往日在江湖中的声望。南越人羞怒交加,灰溜溜地返回了自己的国土,不肯再将清纶阁视作靠山。而阁中众人心灰意冷,看不到未来的光明,也先后离去。偌大一个清纶阁,短短数月内风雨飘摇,几乎只留下了个空壳。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了。

婉兮只记得,当时胧欲基身亡之后,周身暴裂,化为齑粉。狂欢的闽越人抬起闽越王驺郢,簇拥他回去王城之中。李寄在众人对闽越王千岁的欢呼声中,悄然离去,而她,作为李寄的侍女和弟子,却不知是否被那跪在当地的白衣身影所打动,竟然独自留了下来。

即若寒膝前的那片土地,已经被血肉粉末染成了淡淡的粉色,腥气扑鼻。他那样天神般洁净高贵的男子,却毫不犹豫,久久跪在那里,不肯挪动一步。他的眼中没有泪水,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只是那样平静的,始终不曾动过分毫。

他听到了婉兮的说话,身子微微一震,转过头来。

他看到了那个绿衣小婢,怯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后,又是同情,又是不敢,急得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

“你说什么?”他出声问道,心里突然一动。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最刚强锋锐的,往往容易折断,看似柔弱的,却往往能真正无敌。你们清纶阁的‘利’字诀,其实早就走入了谬误之中,太过于相信外在的刚强锋锐,却忽视了心的强大。”

婉兮被他一望,更是紧张羞怯,但说了几句后,却渐渐忘记了羞意,不由得沉浸在一种新颖的兴奋之中,侃侃而谈:“胧欲基的剑气看似强大,但太依赖也太相信,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力,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过去的对手,被剑圣的威名所慑,又亲眼见到那剑气的凶猛和可怕,当然会一败涂地。可是我家李娘子,一直致力于道的修习,所以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坚毅心志,当她的心不再受到外物的影响时,也就无惧于那剑气的声势,心中反而具有一种超凡的清明,剑势之中,也不会再有任何的破绽。

所以,李娘子断剑之后,却并没有中断气势,她的气势绵绵不绝,似乎柔弱却又蕴含至刚之力,况且以断剑进攻,出其不意,胧欲基焉能不败!以她那样柔和而广阔的力量,根本不会让胧欲基死得那样霸道惨烈。是胧欲基无力回护自身,反被自己强大的剑气反啮,才会尸骨无存!即……你是叫即若寒么?以后练剑,可不要只是凭恃一个‘利’字啊!”

即若寒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绿衣小婢,睁大眼睛,将她打量了几眼。

“你是李寄的什么人?”他将眼睛微微眯起来,问道。

“我是她的弟子。”婉兮看了一眼这个俊美的男子,陡然住口,意识到自己滔滔不绝的样子,不禁脸又红了。但经他一提,她想起李寄来,再四下一看不见踪影,顿时慌了:“哎呀,我要去找我家李娘子了!你……”她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关切地说:“你快回去吧!”

即若寒无声地笑了笑,站起身来。

“我会再来找你的。”他的眼神紧紧盯住她,使得她又是一阵脸红心跳,慌忙跑远了。

“哼,”他看见那绿衣身影,仿佛受惊的小鹿般,消失在人潮之中,不由得收敛了笑意,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因为你是越女剑唯一的传人。并不是只有你们,才懂得心的强大。”

“李娘子!不,王后!”婉兮推开云落宫的大门,暮秋的风从她的手臂旁掠过去,穿越门扇间的隙缝,冲入空旷的庭院中。

殿门大开,远远可见殿中闪烁的微光——是那顶象征地位尊严的后冠,天下最珍贵的宝物,那些荆山之玉、南浦之珠,镶嵌在黄金的冠身上,越显得华贵不可方物。

驺郢果不食言,将后位留给了李寄,并令人将后冠送到了这里,却不曾想到,竟会被如此轻视地丢弃在宫殿的一角。

婉兮呆在了那里。满院的青芷,在风中摇曳不定。仿佛感知了那个女子的离去,它们看上去,也是那样孤独和惆怅,散发出带有涩意的淡淡清香。

婉兮突然转过身,冲了出去。

没有人拦住她这新晋王后最宠爱的弟子和侍女,事实上,以她如今的剑术修为,除了李寄,这世上也再难有人拦得住她。她空旷的足音,在闽越宫中的石阶上急促响起,如雨点般,向着南门一路洒落。

一口气奔出南门,婉兮蓦地停住了脚步。

果然,在地平线的尽头,那高高矗立的遮芒山上,有玄衣女子,背着一柄铁剑,大步往上爬去,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只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白毛巨猿,紧随在李寄的身后,它高过人头,身手矫捷,跳跃而行。

李寄离开王城,这早在婉兮的预料之中。她那样的女子,仿佛山间飘浮自在的白云,涧中奔流不息的溪水,注定不会被这小小宫墙所圈禁。可是,她为什么会在离开王城后,便马上去了冶山呢?

对,冶山。

驺郢刚刚下旨,将遮芒山更名为冶山,据说是为了纪念那样在山间辛苦冶炼宝剑的铸剑师们。但是婉兮明白:他,是在纪念无伤。

看着那柄剑,婉兮心中忽然一动。

铁英断裂后,婉兮曾奉李寄的命令,秘密地将两截断剑拿去冶坊,要重新铸在一起。但那铸剑师所说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重铸所费功夫,要超过铸一把新剑。看姑娘你的举止衣着,一定不是普通人家,那为什么不买一把好些的宝剑,却要将这柄普通的铁剑重新铸在一起呢?”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说什么?这把剑不好么?”

铸剑师奇怪地看着她:“这只是普通的生铁所铸,比寻常铁剑要好一些,可不也至于断了都不舍得丢弃啊。”

婉兮突然陷入了迷茫之中,她想起那个夜晚,李寄仗剑闯入闽越王的正殿,与驺郢的那番对话。是不是他们二人,在那时便已明白:那寄托了所有人希望的,可以克制苍南剑的铁英剑,居然只是一柄普通的铁剑。或许是驺郢需要这样一柄剑,或许是李寄也需要这样一柄剑。

那么,究竟无伤有没有投身殉炉呢?

真正的力量,并不是来自于剑的锋利。至于铁英的存在,或许只是为了让李寄心中守护的力量,终于苏醒。

无伤在哪里?生或是死?不知道。

李寄的手伸回去,摸了摸铁英剑身。在冰凉的铁的金属质感下,仿佛有什么,在缓缓地跳动。遮芒山间的雾瘴,被夕光照映下,化作深幽紫蓝的幻影。透过幻影之外,远远看得见那些连绵山川,河流穿涌。那是一个广阔的世界,是无伤跟她讲过的那个江湖。

走遍那广阔的江湖,能不能找到无伤?能不能再有那样一个夜晚,促膝并坐,共守一轮澄澈的明月?

一定会,江湖如此广阔,一年、两年、三年,一直找下去,总会找到江南的杏花,江南的烟雨,还有无伤。

而在山脚下的闽越王城中,有一个绿衣小婢,扶着宫门,遥遥眺望。在模糊泪光中,她看见那个玄衣女子,缓缓走远。夕阳残照,山河默然,天地仿佛一张大幕,只为衬托出那抹柔弱而坚毅的背影。白猿时而引颈长啸一声,凄厉哀绝,惊得林木簌簌,落了一地的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