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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胜剑(4)

婉兮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也要去寻找,我的守护,我的力量。”

“守护的力量……”明亮的光芒,从李寄黑嗔嗔的眸子中闪出来,那一刹那,竟宛若最绚丽的黑宝石:“是呵,当初杀蛇,是为了守护将乐郡的安宁;入宫近三年,是为了守护闽越的安宁;将来踏遍山川……”她眼中神采更盛,不由得抬起头来,目光掠过云落宫破败的檐,看向那金光熠熠外的广阔天空:“是为了守护剑道的光芒。婉兮,希望有一天,你真正懂得无上的剑道,真正明白守护的力量。”

她握紧了手中的铁英剑,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唇角:“婉兮,我要去晋见王上,你敢不敢陪我去?”

夜幕降临了闽越王城,但闽越王所居的正殿中,仍然是灯火通明。四周点起数百支火把,照得殿内有如白昼。驺郢对她们的到来,满脸笑意。但他只远远地坐着,身前是密密麻麻的闽越剑士。剑光如雪,剑身如林。婉兮皱了皱眉,驺郢却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笑起来道:“剑圣明日将要到来,与李娘子你比试剑术。他向来都是南越的靠山,南越剑术更是出自清纶一脉,是非常时期,孤不得不特别谨慎,这些都是我闽越国中最精良的剑士,所以孤让他们护在周围,以防不测。”

李寄扫了一眼那些剑士,她脸上的神情仍然平静,道:“臣妾是来向王上提出一个请求的。”

驺郢有些意外,但旋即又笑了:“明日即将为国出战,今日李娘子你提出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但说无妨,本王无不应允。”

李寄点了点头,道:“臣妾已将所有的剑术,都传授给了臣妾的婢女婉兮。”她把婉兮一把拉过来,闪动的火光,照亮了婉兮羞怯的脸庞。

但李寄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婉兮都惊疑地睁大了眼睛:“此战之后,无论胜败,臣妾请求王上撤去臣妾一切封号,放归江湖。而婉兮将继续留在宫中,将剑术传授给我闽越的儿郎,这,也算是臣妾对于故国的一种守护吧。”

“为何如此?”驺郢的眉头,不知不觉也皱了起来:“本王不是早就对你许诺了么?明日战后,便要封你为我闽越的王后!堂堂王后不做,谈什么放归江湖?”

“我不会做你的王后。”李寄清清楚楚地说,无视驺郢慢慢难看的脸色:“我只想问你,无伤呢……他在哪里?”

“无伤公子?”

驺郢目光一闪,沉声道:“他已投炉殉剑……”

“堂堂一国之君,也学妄言欺人么?”李寄打断了他的话头:“剑也有自己的气息,铁英是他亲手铸成的,可是……铁英是一柄铸成已久的宝剑,它有一种悠远的气息,没有新粹炼后的烟气,所以并不如你所告诉我的,是无伤投炉后刚刚铸成的!”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守护的对象。我已经想明白了,身为闽越女子,我一定要让南越看到,我们闽越子民守护自己国土的决心,我们的勇气会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身为一个剑手,我要守护剑道的完美和尊严,我要让清纶阁,让南越人看到,就算夺得了遮芒山的矿藏,铸成天下最锋利的剑器,但如果没有一种道的力量,也同样无法占领闽越!所以我同意明日出战,为闽越而战,为剑道而战!”

“但是,”她目光中闪动着刃的冷锋:“我要知道无伤在哪里!”

“是的。”驺郢居然承认了,脸色慢慢冷肃下来:“我是在逼出你的决心,因为你知道的,如果没有可以与苍南剑抗衡的利器,如果没有你彻底放弃对尘世依恋的决心,就此与剑圣比试,你根本没有一丝胜算。你是我们闽越百年难遇的优秀剑手,也是我们战胜南越剑术的唯一希望!我不能让你成为一个庸碌无为的女子,所以我让无伤投炉以殉,铸成这柄铁英剑,而他一死,你的心中,也再没有丝毫的挂碍……”

话未说完,只听见一片清脆的兵刃交击的声响,那些想要拦截她的剑士们,根本无从阻住她势如破竹的剑气,手腕上一阵疼痛,雪亮的剑刃,脱手而出,一柄柄都飞上了半空。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玄衣女子,从寒光的阵中,清风般轻快逸来,铁英光闪,剑锋准确无误地逼近了驺郢的颈子。

所有人都呆住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火把在吡啪地燃烧。

“告诉我!”

她终于喊了出来。铮!剑锋出鞘,逼近他的颈子,那寒凉的刃风,甚至已经割破了脆弱的表皮,有血丝隐隐沁出来。婉兮不禁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只觉手心里全是冷汗。

“阿寄,你要杀了我么?”驺郢颤抖的身体,忽然平静了下来。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请你原谅孤,可你别忘了你也是闽越人!如果我们的剑术,始终不是南越之敌,那亡国的命运,在所难逃。难道真的要我们毁掉自己的宗庙,中断祖宗的供祀,背井离乡,去遥远的江浙,仰人鼻息么?

我知道,你与无伤有江南之约。江南是我们越人的故乡,可如今早被大汉所占。那里有百里杏花,一蓑烟雨,可那毕竟不是今日的闽越!”

“你……你怎么知道?”她眼光微微一闪。

“我当然知道。是他离开王城的最后一夜,亲口讲给我听的。”驺郢傲然道:“他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也明白你与生俱来,便有逃脱不了的使命。当他第一次在山中,见到你和白猿,与大蛇相斗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你终有一天,会达到剑道的无上境界。”

“所以,他宁愿牺牲自己,也宁愿牺牲情意。而本王……成全他,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无伤他是生是死,他究竟在哪里……”

剑锋的冷寒,蓦然离开了颈喉。

驺郢睁开眼睛,只看见那玄衣的身影,在火光和目光的交织中,决然远去。他举起手来,拦住正欲追赶的剑士们,摇了摇头:“让她走吧……她不会走远的,因为明日,清纶阁主胧欲基,便要驾临了。”

婉兮呆呆地站在那里,甚至忘记了要追随李寄而去。因为……因为在她的心中,其实是明白的:无伤,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她骗了李寄。当初她去找闽越王驺郢,询问无伤下落的时候,驺郢并没有让她去遮芒山寻找无伤,而只是默默地取出了一柄玄黑冰冷的长剑。

“婉兮,无伤再也没有回来。一年前,他托人将这剑带回了王城,却要我一定在最危难的关头交给李寄。”

婉兮听见自己震惊之下变得飘忽的声音:“为什么?”

“无伤说,李寄她天资聪颖,当初跟随白猿,修习剑道,一切成就,都得来太过容易。她的剑术已经达到了精绝天然的地步,却始终不明白,剑道中的无上力量,究竟是什么。”

象鹦鹉学舌一般,婉兮跟着问了一句:“剑道中的无上力量,那……是什么?”

“无伤说,剑道与天道相通,而天道的力量,是守护。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对象,因为有了守护,才会从心中滋生力量。因为要守护闽越的子民,所以我有了与南越抗衡的力量;而无伤,为了他所守护的对象,他甚至……”

“他怎样了?”

“传说欧冶子大师所铸的最后一柄宝剑,名叫铁英。他倾若耶之水,伐三山之木,仍然无法铸造成功。最后欧冶子跳入铸剑炉的熊熊烈火之中,以自己的精血祭剑,当时天地为之动容,众神为之俯首,炉火之中,升起剑身,光焰灼灼,照亮山河。”

“那……那跟无伤公子所铸的剑有什么关系?”

“因为无伤……无伤为李寄所铸的这柄剑,剑的名字,也叫铁英。”

“王上是说……”

婉兮手腕一软,几乎捧不住剑身,便要将那柄剑摔下地来。她定了定神,站稳身子,仔细地凝视驺郢的脸庞,却发现这位国君刚毅的神情中,带有几分少有的伤感和悲哀。

“这柄铁英宝剑,一定敌得过剑圣的苍南剑,在当今的冶炼技术下,本来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却被无伤铸成了……大概,这也是他守护的力量吧……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的力量。李寄的力量,需要有外力的推动,才能唤醒。可是如果仅仅只是告诉她,无伤早已不在人世,她只会悲痛,却并不能真正触及内心。”

“那么……”

“你回去告诉她,说无伤将在今天下午投身殉炉,孤将安排人,在遮芒山上做出炉殉的景象,让她真正经历一次,生与死的别离哀务。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明白,人总有自己需要守护的对象,总有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的一切牺牲。”

然后,然后……便是那满天的光点、通红的云霞。

天下第一阁清纶阁的主人,剑圣胧欲基,终于在一月之后,驾临闽越国。

婉兮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夕阳西下,残照如血。闽越王驺郢率领百官,早就恭候在昌域湖畔。

湖畔搭起高高的土台,土台旁便是闽越王及百官的坐席,对面是南越国使者坐席。对于此次比试,虽然只是剑术切蹉,其实已经事关两国国运,故南越国十分重视,也派南越太子赵国贤为首的使团前来观看。昌域湖边,所有的空地甚至树木之上,都挤满了闽越百姓。虽然一向听说过李寄杀蛇的美名,但毕竟不能与名震天下三十载的剑圣相比,是以大多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忽听一阵欢呼,有人叫道:“剑圣!是剑圣来了!”

远处湖堤树木之间,有八名美女,纤纤玉臂,抬有一架肩舆,分花拂柳,徐徐行来。时已深秋,但那些美女都着轻纱薄绡,足上莲履尖尖,容貌如花,长发曼妙,说不出的美好悦目。

那俊美无双的即若寒,随侍在肩舆一旁,更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舆上那人。白衣长发,背廓雄伟,如山巍峨。然而他的容貌,却更是与众不同。按照江湖传言,这位清纶阁主已年过六旬,但他却有着光滑如孩童的肌肤,湛然若神的双目,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左右一掠,所有人便觉如遇电亟,仿佛那淡淡的一掠,都击在了自己的心上。

不知何时,湖边出现了一个玄衣女子。她目视剑圣,从容地徐徐走过来。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闪开一条道来,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因为剑圣出现时引起的骚动,仿佛都消失在这玄衣女子沉静的目光中。她的肩上背有一柄铁剑,剑身修长,通体漆黑,有如暗夜。此外别无修饰,看上去平凡而无奇。

她的身后,只跟有一名绿衣小婢,梳丫髻,满面涨红,却用力地挺直腰身,显然对人多的场合尚不能适应。

胧欲基挥了挥手,八名美女停住脚步,轻轻将肩舆放了下来。他的目光,在那柄铁剑上转了转,忽然笑了:“‘道’真的有这样的力量,让你具有凡人所没有的勇气,竟然敢以这柄铁剑,来挑战我的苍南?”

玄衣女子面对他的目光,竟没有丝毫的闪躲,反而也打量了他几眼,问道:“请问您的苍南剑呢?”

胧欲基洒然一笑,伸出手来,道:“我有三十年不曾用剑,寻常对阵,只有指甲。”那是一只皎白如女子的美手,骨节均匀,指骨修长,与他身形魁伟大不相符。更奇的是指甲留得极长,约有半尺,略略弯曲如鸟爪,甲面却红润光洁,修剪得甚是美观。

“你可不要小看我的指甲,我修习‘利’字诀,我的指甲,坚硬之处,也不亚于铜铁。”

仿佛看出女子的疑惑,他手腕微微一抖,五根指甲嗖地一下,齐崭崭地直了起来,当真利如短剑:“我是胧欲基。”

玄衣女子的惊讶神情,只是一闪即逝。她抬起眼来看着他,伸手从旁边折下一根芦枝,安然地答道:“我是李寄。”

话音未落,围观众人忽然感到一阵清风,从二人身前飘拂而来,吹得湖畔草木簌簌作响。胧欲基的白袍,李寄的玄衣,也在风中飘舞不定,相映之下,越发清俊爽丽。李寄突然动了!她整个人飘然而起,在空中如飞鸟般,划过优美的一道弧形痕迹,芦枝直取中宫,径直向白清霜剌去!

胧欲基大出意料,朗声笑道:“好!三十年来,能跟我动手而不拔剑的,你是第一人!”话虽如此,他却束手不动,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凝望进去,竟然幽深而灿然,隐约闪耀着动人的光华。

他只是轻轻弹了弹指甲!

吲!甲片划过,那芦枝之上,依次出现三道裂痕,顷刻之间,尽数断裂,甲片就势而上,眼见便要划上李寄手掌,她的手掌却与芦枝一起,陡然间化为一缕柔软水波,从甲片杀气中悄然逸出!

周边众人雷鸣般地喝出一声:“好!”大多数人未曾见过李寄出手的,起先心存轻视,此时却不由得多了几分钦敬。再看南越众人及即若寒等人时,却是神态自如,似乎并不将此放在心上。

婉兮在心里叫道:“这就是那一帘针阵的功夫呀!原来在对战之中,竟有这样大的作用!”

“呛!”清吟声中,一道寒光蓦然闪现,而就在这一闪之间,甚至连怎样出手都未曾看清,胧欲基五根利剑样的指甲,堪堪停在了李寄的咽喉处!

众人失声而呼,甚至连驺郢都不由得腾身站起!

李寄丝毫不惧,微笑道:“其实不必留五根指甲的。”

胧欲基也微微一笑,道:“愿闻其详。”

李寄直视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珠,缓缓道:“你最初定然认为,一甲如一剑,五甲自然是五剑,威力平空增大了五倍。可惜五指连筋,哪怕五剑伸出去好看,终究不能分开使用,更谈不上起承转合,围攻包抄,攻守避诱,相互呼应,所以说,五剑,不过是一剑罢了。”

她望着胧欲基渐渐转红的脸庞,道:“可是五甲同时化剑,需要的真气就会有五股。真气分流,自然威力减小。如我说,不如化五为一,真气锋锐无敌,才是世上一等一的利剑,才符合这个‘利’字诀。”

驺郢不料她在这样生死存于一线的时际,还在与胧欲基大谈剑术,不禁心中暗暗着急。谁知胧欲基竟也不急着取她性命,仰天大笑道:“好!没想到最懂‘利’字诀的,居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