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神谱
3912600000020

第20章 胜剑(3)

“三年来,无伤踏遍千山万水,只为了要给你寻找一柄能与苍南剑抗衡的利器。”驺郢缓缓道:“他也快要回来了,难道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他蓦地转身,腾腾地走掉了。

李寄默默地站在阶前,青芷的芳香,飘拂在她的裙边。月光冷寒,映照得她的脸,清丽如水。

“第一次见着无伤,是在将乐郡。”李寄和婉兮,两人抱着膝,坐在高高的殿宇上。

三年来,每逢月夜,她们便在殿宇的顶端练剑,一来是为了训练纵腾自如的身法,二来,是为了离那轮明月更近一些。

可是今晚,她们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剑,而只是促膝并坐,仰首看着夜空。

王城依山而建,从高高的殿顶看出去,越过王城的高墙,不远处便是遮芒山连绵起伏的剪影,山间不时腾起火光。遮芒山盛产铁矿,国中宝剑所用的金铁,多产于此山。三年前闽越王驺郢下令,要千金寻求最锋利的宝剑,所以遮芒山来了很多的铸剑师,搭起大大小小的冶坊,日夜不息,想要锻造出绝世的神兵。最盛之时,那些炼剑炉中冒起的红紫火烟,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

只是所铸成的宝剑,多是不尽人意,所以近年来铸剑师们的兴趣也淡了下来,只有零星的几所冶坊,还抱有一线希望,坚持冶炼。

“无伤是谁?”

婉兮好奇地问。

“欧冶之锋,无伤之剑。这两句话,你没有听说过么?”李寄平静地答道。婉兮轻轻一拍手掌:“欧冶子我是听过啦,那是春秋战国时期,著名铸剑师。传说咱们遮芒山,是欧冶子大师铸剑的地方。欧冶子取精铁、寒石、冷泉三物,铸成龙渊、太阿、工布三剑,为千古神兵。如今天下第一利器,剑圣所佩的苍南剑,传说便是欧冶子之徒风神所铸……可是,这跟无伤之剑,又有什么关系?”

“无伤……他本是闽越王族,却从小喜欢冶炼之术。后来得遇名师,又是欧冶子一脉传下的铸剑师,他毕生的最大心愿,便是重现师祖欧冶子当年的神技,他精于铸造,我闽越军中所用的刀剑,都是出自于他之手呢。虽然如今闽越国中,并没有精良的铁矿可以铸剑,但人们都说,以无伤的铸剑之技,如果能找到好的精铁,一定能比得上欧冶子,所以才有欧冶之锋,无伤之剑的说法。”

婉兮蓦地想起白日斗剑时,郑世移那柄脱手飞出的剑,剑身所刻,正是“无伤之剑”四个字。

“无伤……我入宫三年,都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因为他离开三年了。”李寄一手支颐,看着天上的明月,道:“三年前,我在将乐郡山间,无意中遇到了老白……哦,老白是一只老白猿,每次我进山采摘果子,总被它偷走大半。我家原本就是猎户,我小时候也学过些粗浅功夫,愤怒之下,便以竹枝驱赶,谁知它也采下竹枝与我对招,其招数的精妙深奥,无所遁形,浑然天成,不是人间的剑士可以达到的。我被它所折服,不时入山采果,诱它来偷,只为了让它与我对招。久而久之,果然剑术大进,而我和老白,也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到得后来,竟然可以象师友一样相处。

有一天我又入山找老白练剑,遇见了伴随王上前来打猎的公子无伤。当时王上正被盘踞于此的一尾百年大蛇追赶,我救下了王上。后来才知道,那尾大蛇,是南越詹志明秘密豢养在此的,预备取蛇血和成益寿延年的丹药,献给清纶阁主剑神胧欲基。我杀了大蛇,得罪了南越和清纶阁,王上担心我会受到伤害,所以假借纳妃的名义,将我带入宫中躲藏。”

“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无伤常常前来找我,他自身也精于剑术,常跟我一起互相切蹉。我们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如今的闽越国,处于南越与东瓯的夹击之间,立足不稳。而大汉朝的态度,也是摇摆不定。南越向来与清纶阁交好,得到剑圣真传,军中剑士尤精剑术。东瓯擅长冶器,唯有咱们闽越国,剑术浅陋,也没有神兵利器。战斗能力远远低于那两国,偏偏物产又极是丰饶,长此以往,必然会有祸端啊。以我在剑道上的姿质悟性,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如果能终于练成独步天下的剑术,那么剑士的战斗能力,一定会有大的提升。

长此藏匿在宫中避祸,或许会荒废我的剑术。可是剑圣的‘利’字诀之威,天下闻名,即算我剑术大进,但除非能有一柄神兵利器,可以与剑圣的‘苍南剑’抗衡,否则在剑圣的剑下,仍然不能保全自己。所以他说……让我突破现在的剑术,而他要离开王城,走遍天下,去为我寻觅上等铁精,来铸造一柄神兵利器。”

“然后呢?”婉兮听得入神,不由得问道。

李寄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从王上的口中,得知一鳞半爪的消息。他不断地铸剑,但每一柄剑都不能使他满意。他不断地寻找着新的铁精,他的足迹踏遍了越地山水,甚至还去了江南。”

“以前无伤跟我说过,我们闽越人,是越王勾践的后代,很多很多年前,我们是生活在江南的。江南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有茫茫烟雨,有云霞般的杏花,风物温软而秀丽,和闽越大不相同。他说,他一直不肯去江南,因为在等着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和他携手并肩,走入杏花烟雨之中……可是,他终究还是一个人去了,寻找铁精那样匆忙,在暮秋时节去的,那时节,没有杏花和烟雨……”

“婉兮,三年过去了,我的剑术仍然不能突破。我害怕见到无伤,如果他为我铸造出天下无双的宝剑,我却哪里有精妙的剑术来配得上他的心血?今天从詹志明的剑术中,我虽然胜了,却更加明白自己无法战胜剑圣。所以,我想离开这里,回山中去……我想好好想一想,剑道中无上的巨大力量,究竟会是什么呢?”

明月那么近,伸手便可掬它入怀。如水的清辉,柔和倾泻在她们身上,玉宇澄澈,似乎连心都被清洗得宁静。

“剑道中的无上力量……”婉兮迷惑地看着她,也仰起头,看天上的明月。

然而,已经走不成了。

清晨的曦光,刚刚洒落在满院的青芷上,云落宫的大门便被敲响了,一个宫监匆匆地进来,跪在阶下:

“今日王上接到宫门外的投书,有自称清纶阁使者的人,请求与李娘子一见。”

“王上是什么意思?”婉兮立在镜前,帮端坐不动的李寄将发髻轻轻挽上去,用玉簪绾紧,皱眉问道。

“王上既令你来告知我,他的意思我就明白了。”李寄安然地抚了抚那根簪,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清纶阁主是大汉皇帝都要尊重的人,眼下闽越与南越并未交恶,闽越国怎么能拒绝他们来使的要求?据我想来,只怕剑圣已经得知了‘利’字诀被破一事,才令人前来一探虚实。”

她侧了侧头,簪尖闪耀着凌厉的光芒。

“清纶使者在哪里?”

“城外三里处,昌域湖。”

昌域湖波光浩渺,一望无际。湖底有温泉涌出,在水面上腾起淡淡白气,湖边草木受暖气熏长,四季青翠,花朵绵延,远望有如仙境。

婉兮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李寄缓缓走向湖边。玄衣高髻,手无长物,别说长剑,连柄匕首也没有携带。婉兮建议她带兵器防身,她只淡淡地笑了笑:“清纶使者,不是轻易动刀剑的人。”

湖边堤旁,站有一个白衣男子,长袍宽带,正是汉装打扮。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眉目竟是异常的俊美,便连那只从袖中伸出的手,也是修长白晰,有如美玉。婉兮呆呆地看着他,暗赞道:“天下竟有这样美的男子!”

他似乎并没有看见李寄,俯下身来,伸手向那湖边,折得一枝紫红色的辛夷花,擎向湖面。亭亭的辛夷花影,映照在碧绿的湖水中,别有一番情致。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花朵,爱怜无限。然而在他手指抚过之处,那片片花瓣,突然间好似有了生机,逐渐森然直立,柔美的花尖射出剑器凛寒的杀气!婉兮虽然隔得远,也觉剌痛之意,当面扑来,不由得后退一步,心中惊道:“好强的剑气!”

辛夷花嗤地一声,破空射来。

李寄却没有后退。她缓缓蹲下身来,极慢极慢,俯身就湖,以手搅了搅水。随着她的手指搅动,湖面有层层涟漪荡开,轻柔自然,连着那些杀气也缓缓散开,婉兮只觉那剌痛之意,越来越薄,越来越轻,终归虚无。

辛夷花凌厉的来势,也在无形中渐渐化散,紫红花朵飘然坠落,浮在湖面上。李寄伸手拣起花枝,意态悠闲,向着那白衣男子,微微一笑。

“好一式化虚为无!李娘子果然是剑道高手!”

白衣男子忽然站起身来,微笑着向李寄道。声音柔和动听,如风吹环佩:“在下是胧欲基大弟子即若寒。师尊特命在下送上辛夷花一枝,聊寄雅问。”

婉兮听在耳中,忽觉脸上一热,想道:“不知在李娘子心中,无伤公子可有这白衣男子动人?”

李寄不答,只是拈起那枝辛夷花,向着鼻端悠然一嗅,道:“真香。”

一弯小舟,悄然从辛夷花丛间荡了出来。

白衣男子足尖一点,跃上小舟。白雾缭绕,身形只是依稀可辨,唯有清朗声音,从湖面水雾之中,远远传来:“师尊传言李娘子,素闻李娘子师从于白猿,剑术独成一派,认为剑术之能,不在于利。清纶阁素习剑术,且一直以‘利’字诀名扬天下,忽然听到李娘子如此论调,心中实在十分钦佩。故师尊拟于一月后前来闽越,与李娘子定下比试之约,为的不过是论证剑术精妙之处,到底在于‘道’字,还是一个‘利’字。这场比试无关国体,只在剑术高低,生死有命,各不追究。不知李娘子可敢应约?”

婉兮脸色一变,李寄将辛夷花从鼻端拿开,答道:“得向剑圣请教,实在荣幸。小女子一月之后,就于此地,恭迎剑圣驾临。”

即若寒的笑声,在雾中越是清朗动听:“如此,在下便回禀师尊,告辞了!”

水声细碎,却是那小舟已穿过白雾,破涛而去。

婉兮长长舒出一口气,跃到李寄身边,喜孜孜道:“娘子你真是厉害,我看那个什么剑圣大弟子,也远远不及你么……”

话音未落,但见李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俯身向前,哇地一声,已吐出一口鲜血来。

“不要出声。”李寄扶着婉兮的肩,制止住她的惊慌,但声音都仿佛虚弱下来:“辛夷花一击之中,仍然蕴含着‘利’字诀的精妙。若他用的是剑器,我也不会胜得如此容易。而这即若寒,不过是剑圣的大弟子而已……婉兮,我实在是不能战胜剑圣了,王上说,无伤已经回到了闽越,现居在遮芒山,为我铸造宝剑。可我……没有面目去见他,请你帮我去找他,告诉他说,阿寄天姿鲁钝,兴盛闽越剑术的重任,愧难承受。”

婉兮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回来的。李寄早已脱下宫装,身着玄衣,她的发髻上,只插有一根银簪,此外别无装饰。越衬得肤光雪白,眉目如墨。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那一双黑瞳,证询地看着婉兮。

“婢子见到无伤公子了。”婉兮俯身行礼,双眼看着地上:“无伤公子在那里建有一座冶坊,用从五岳三山收集来的金铁精英,为您铸造可用的宝剑。”

“我的话,你带到了么?他怎么说?”李寄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却隐藏着微微的颤抖。她的手边,放着一只简单的包袱,那是出门的行装。

婉兮不敢看她,只觉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无伤公子说,他明白您毕生的追寻,莫过于求得无上的剑道。剑道包括在天道之中,而天道的力量,来自于守护。外在的一切其实都不重要,人永远不要忽略自己的力量。最后……他说,让您远远地看着遮芒山,他要让您知道,什么是守护的力量。”

“看着遮芒山?他……”

李寄突然站起身来,向殿外疾步奔去。她奔走得如此的疾猛,甚至撞翻了几张座椅,也无暇顾及。

暮色四合,天边出现了淡淡的云霞。隔着云落宫四周连绵的屋脊,李寄遥遥看见,在地平线的尽头,高高矗立的遮芒山前,有千万个红紫光点,如雨般喷薄而出,将云霞映成通红一片,灿烂如锦。

那是铸剑炉中溅出的火花,是宝剑出炉之前,最后的粹炼!可是寻常的铸剑,不会有这样喷薄宏大的声势,除非是……除非是……

婉兮跟着奔出去,却看见李寄停住脚步,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双膝一软,缓缓地跪落在青芷丛中。青芷淡淡的涩香,充盈鼻端,如同遥远的记忆,清新而又令人下泪。

“无伤!”

这是婉兮第一次,听到李寄叫出他的名字,是无伤,不是无伤公子。不,或许在心里早就叫过了,所以此时叫出来,是那样自然而又饱含情感。在满天的光雨落下来时,婉兮依稀看到李寄的眼中,闪动着一点晶莹的光芒。

“无伤!”

当初,在我于山间师从于白猿的时候,在我从剑术中获得由衷的欣喜的时候,在我从未遇到你的时候,我想用毕生的精力,去追寻无上的剑道。因为你懂得我的志向,所以你不辞劳苦,为我走遍天下,想铸得能与苍南匹敌的利剑,帮助我克服心魔。

其实我破不了“利”字诀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到了后来,心有挂碍。在我的心中,牵挂着一个人,所以明镜般的心,出现了刹那的昏沉。我不忍抛下这个人,我宁可放弃剑道的追寻,那个人……就是你。

第二天,一只剑盒送到了云落宫。盒上浮雕花纹,古朴凝重,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李寄轻轻打开盒盖,但觉冷寒之气,扑面而来。

盒中躺着一柄铁剑,虎吞云纹,剑身修长。通体是如夜的漆黑,不用触及,便觉出它的沉重的冰凉。

柄上刻有两个字,那熟悉的清秀小篆,是婉兮都能认出来的,与“无伤之剑”的字迹,同出一人之手:

“铁英。”

秋阳和煦,照在锦缎浮花之上,有些耀眼。婉兮还是坐在阶前的绣架旁,举指剌绣。但心神始终不定,时不时要偷偷瞄一眼对面的李寄。

明天便是与胧欲基比剑之日,这并非普通的切蹉,清纶阁支持的南越,绝不容许闽越国出现李寄这样出色的剑手。所以胧欲基一旦出手,必会一力取走李寄的性命。

李寄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提到无伤的名字。只是她督促婉兮练习剑阵,却比以前更厉害了些。有时甚至要练到很晚,也不准婉兮睡觉,几乎要令婉兮疑心,那与剑圣定下闽中之约的人,竟是自己。

一只黄蜂,嗡嗡喑喑,从鬓边一掠而过。婉兮本能地偏了偏头,却见李寄手指微微一动,蓦地拔出腰间长剑!

铮!铁英应声出鞘,当空闪过一道寒光,呛!复又回剑入鞘!

婉兮偷偷瞄看,但见那黄蜂仍在空中飞舞,心中蓦地一沉:“娘子是不是忽逢大变,又日夜督促我练功,反将自己的功夫退步了?竟连准头也这样差?”

然而,等一等……黄蜂呢?那嗡嗡喑喑的声音,似乎断绝了。婉兮再凝神细看时,心突然狂跳起来:“娘子!这是……这是……”

那只黄蜂就落在她的裙边,一动不动,竟不知在何时,已悄然死去。然而,黄黑相间的蜂体上,居然没有一处伤口!刹那间,仿佛只是婉兮的眼前一花,那只毒蜂的尸体蓦地一动,便消失了,如同它从来没有出现过。只地面多了薄薄一层浅红微末,被风一吹,顿时无影无踪。

婉兮张大了嘴巴,仰头看向李寄。

李寄已经缓缓站起身来,手撑绣架,向地上看去。玄衣如黑夜,越发衬出她的肤色有如冰雪,眉宇之间,那种清越之气,也是越来越浓了。她俯身凝视着那只黄蜂躺过的地方,良久良久,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适才王上派人来说,此番比剑后,无论胜败,他都要封您为王后。那顶后冠,正令匠人们在日夜赶制,听说上面镶有荆山之玉、南浦之珠,可是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呢。”婉兮小心翼翼地找些话说,想让李寄有瞬间的开颜。

李寄仿佛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婉兮,这数日来,你的剑术已大有长进。就连那一帘针阵,你几乎都能做到进出自如。我所能教你的技艺,只能到此为止,将来是否得窥无上的剑道,就要看你的经历和悟性了。”

婉兮顿时欣喜起来:“那么,将来我会成为娘子这样的人么?”

李寄去拿绣针的手指,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婉兮,你真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