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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胜剑(2)

迟宗亮的脸顿时涨红:“我迟宗亮号称‘南越快剑’,你居然说我的剑法慢?那就请姑娘赐教!”

婉兮不明白了他怎么突然怒气勃发,更是慌乱:“我不是说你的剑法慢,我是说那剑……剑……去得真的很慢嘛……”

迟宗亮气贯剑身,当空一震,串于剑上的果子顿时碎裂。那一带剑光,陡地大盛,从那些果实碎片中,疾射奔涌,直袭婉兮而来!

他只道婉兮是故意讽剌他,气怒交加,这一击用尽全力,非但快疾无伦,竟然满空都仿佛是无数枝剑的影子。婉兮平生未跟人动过手,这一下事起仓猝,纵然仍觉得这一式剑招未必有多快,每一刻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却不及躲避,因为实在是被那森严剑风给吓呆了。

噗。

微涩清新的草香,从鼻端幽然化开。一片柔软的青绿影子,已凌空裹住了其中一枝剑影。这一枝剑影微微晃动,停在空中,那千万枝剑影也就不见了——原来都是它幻出来的,此时打回了原形,被青绿的柔软紧紧裹着,扑秃一声,落在了地上。

迟宗亮空着双手,竟然也呆了。地上躺着他的剑,不知怎么脱离了他的手掌,剑刃上缠着一枝青芷,虽然正当着锐利的剑锋,那些青叶却没有一些儿损伤,微涩的清新气息,迎面扑来。

那一直端坐安然的锦衣人,此时也不由得站起身来,目光灼灼,落在了那枝青芷之上。

婉兮醒过神来,被风一吹,忽觉颈背寒凉,原来已出了一身大汗。她忽然眼睛一亮,叫道:“李娘子?”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见一个年轻女子,就站在那堵围墙下。墙壁爬满各色荔萝,苍翠颜色衬着她月白宫装,清冷淡雅,却又有一种夺目的英气,令人眼前一亮。

宗亲长王祯本是站在锦座旁的,一眼便瞧见那女子装扮,又听见婉兮方才的称呼,便知这一定是个有品级的宫人。他心中有暗暗的疑惑,但事涉宫闱,怕当着南越人失了体面,连忙喝道:“哪一宫的人?还不快带了这婢子回去!”

“慢着。是本王叫她来的。”

闽越王驺郢一直没有出声,此时才喝斥住了王祯。他仿佛渐渐想起了什么,一缕淡淡的笑纹,从唇边扩散开去。

“本王……有很久没有见过你了。”他遥遥地看着那年轻女子,道:“三年太长,本王没想到你还教出了这么个小婢女。”

李娘子微微一笑,却没有开言。

驺郢已经转过头来,看着詹志明:“第二局,被这婢子搅乱,就算是和局罢。第三局,贵国派出的是剑圣弟子,而敝国,则由本王爱妃出战。”

“王上的爱妃……”詹志明狐疑地看向驺郢,又不由得将目光投向那年轻女子身上:“是……是她……”

李娘子随手从旁边闽越剑士手中,取过一柄长剑。那剑士尚张大了嘴巴时,她已向詹志明俯身为礼,轻轻吐出一个字:“请。”

铮!

一声清吟,是詹志明鞘中宝剑,终于弹跳出来。凌厉光华,映亮了年轻女子一双黑瞳。她那深邃的瞳色,因为映照了剑光,更闪动着一种分外绚丽的神采。

而在驺郢遥远的记忆里,似乎也曾见过,这样绚丽的神采。

“救命!救命!”

蹄声疾落如雨,一匹高大黑马,驮着黄衣男子,仓皇奔逃在山道之上。道旁遍生半人高的白茅,两边都是山涧,崎岖狭窄,只要那马蹄微微一滑,便会滑落山涧。然而最为恐怖之事,乃是这男子马后,一道赤烟自白茅丛中射向天空。在黄昏暗淡的天宇中,那赤色烟芒,向四周渐渐扩散开去,瞬间笼罩了整个山间。远远望去,甚至天空,都仿佛被映上了一层妖异的赤霞。

地面似在微微晃动,伴随着“沙沙”的声音,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

黑马的腿似乎都在发软,步子不觉慢了下来。马上男子脸孔几乎被恐惧的神情所占据,肌肉扭曲得不近人形,连声音都变了调,犹自沙哑地嘶喊出来:“救命!救命!有大蛇啊……”

赤色烟芒逼近,而那“沙沙”声愈发响了起来,声音杂乱,便如是数十人行路一般。山间突然起了风,但这风也是带有腥膻之气的,极凉极寒,令得全身的汗毛不觉都竖了起来。眼前突然一花,一条极长极粗的物事爬了过来。本来坚硬平整的土地受重力挤压之下,渐渐凸出来两道粗如人臂的拱痕。

那是一条极大的蟒蛇,身子比最大的水桶还要粗,有着五彩斑斓的皮色,无数鲜艳的花纹色泽集中在一起,鲜明夺目,却更有一种让人生寒的诡异之感。腹下无数巴掌大小的鳞片与地面相擦,发出“沙沙”的类似众人行走的声音。它的头足有芭斗大小,上面生有两只乌黑的尖角,阔大的蛇嘴里,咝咝吐出的火红色蛇信,又细又尖,足有一尺来长,它昂头前袭,几次都险些要将那蛇信舔着了马上人的背心。

男子转头那一瞬间,不禁魂飞魄散:腥膻气息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那排尖利的白牙和血红的牙龈。那里面,曾残存了多少鲜美的血肉和无辜的冤魂?

他两手发软,几乎握不住缰绳,便要落下马来。

忽闻一声尖啸,声震林越,树叶簌簌落下。男子仓皇抬起头时,却看见不远处的林木之间,有一白影飞掠而来!

待他定晴看时,不觉又尖叫一声!

那白影竟是一只巨大白猿!这山中猿猴原也甚多,但寻常不过如人类三岁幼童大小,且毛皮多为灰黄之色,猿猴胆小,往往见着人影便逃开老远。谁知这白猿却高过人头,体型威猛,望之令人生畏。此时它一路攀枝附藤而来,紧追黑马之后,行动快捷灵动,简直与它那威猛的身躯不相匹配。

男子带侍从在山间打猎,遇上那尾大蛇,侍从都被蛇口吞啮,他好容易逃出来,谁知又遇上这只白猿,不禁心中凉透,绝望之下,手已抚上腰间剑柄。

那白猿仿佛只在顷刻之间,便已赶上黑马。它一爪揪住一根结实的山藤,凌空荡起身形,另一只爪中握有一根翠绿的竹枝,疾速赶向那马背上的黄衣男子!那男子事起仓猝,也只得一手握紧马缰,另一手“刷”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支雪亮的长剑,剑身一动,反向白猿剌去!

白猿一声怪啸,竹枝一动,竟然掠过那男子长剑,反向他咽喉剌去!那男子不料这白猿出招如此刁钻,竟如人间精擅击技之术的剑手一般,待要再挡已是不及,不禁惊叫一声,闭目待毙。

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喝道:“老白不得无礼!”男子只觉手中一轻,却是那白猿抢过他的长剑,反身扑飞而去!然而低吼声中,却有阵阵剧烈风响传来。

男子鼓足勇气,睁开眼来,却看见了一幅惊人的景象:

林间跃下一个玄衣少女,堪堪挡在大蛇之前,一手执剑,另一手扬空一挥,啪啪啪!几个硕大的糯米团子脱手而出,堪堪打入了大蛇张开的巨口之中!那大蛇只道是美食,团子只在口中一转,便已吞落腹中!

少女喝道:“老白!它已吞了毒团子,上!”白猿便如得到命令般,与少女一同挥剑扑上前去!扑扑两声,两柄长剑都剌入蛇身之中,蛇腹之上已划出一道极长的伤口,白色的肉油翻卷开去,鲜腥的蛇血喷了出来,地上顿时洒满了暗色的点子。

大蛇突然将身曲蜷而起,又猛地一下打开,似乎那糯米团子中所含毒药甚烈,痛苦至极。但它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爆发力,依然是非常惊人。只将粗大的蛇尾一甩,玄衣少女和白猿顿时便被击倒在地。但反应异常灵敏,当即奋力滚开!

只听耳边“轰”地一声巨响,先前倒卧之地,已被蛇尾砸出了一个极深的大坑!玄衣少女喝道:“老白!再来!”白猿仿佛只懂她的指令,再次扑上去!一人一猿,执剑游斗大蛇,每一次光芒闪动,都会给大蛇带来新的伤口。地上那些暗色的点子,也是越来越多。空气中的血腥之气,也是越来越浓。的496e05e1ae

可是这大蛇身躯委实太过巨大,每一次她奋力的进攻,只能给它增加伤口,却不能使它致命。而更要命的是,仿佛身体的痛楚反而能激发出更大的潜能,那大蛇的攻击,竟是更加猛烈起来!

如此缠斗了几个回合,那大蛇似是被大大激怒,突然张开巨口,吐出一团团灰色的烟雾!玄衣少女鼻端只觉一股异样的腥臭之气扑面而来!她只吸入些许,便觉胸口陡然一闷,险些站立不稳。心知不妙,一把将白猿推开,身子一跃、转向来路奔去!但觉足下大地摇晃不已,“沙沙”的声音震耳欲聋,那是狂怒的大蛇撇下那骑马男子和白猿,正飞快地追了上来。玄衣少女蓦地停下,双足用力一点地面,轻如一片风中的草叶,飘然落入了白茅丛中。被激怒的大蛇丧失了理智,它蛇尾只在地上猛地弹起,藉这一弹之力,庞大的身躯横空划过一道阴影,扑向了白茅丛中的少女!就在那一瞬间,马背上的男子看见,一柄雪亮的长剑蓦地从白茅丛间,正迎向大蛇一扑之势,巍然剌出!

哗!剑尖从蛇腹上划掠而过,那里是蛇身最脆弱易破之处,顿时如切腐泥,所遇无坚不摧,无数脂血内脏,四处飞溅开去!

在剑光蓦然射出时,满天的腥风血雨中,被惊呆的男子,只记住了那一瞬间:玄衣少女那双黑瞳,镇定而飞扬,绚丽如星辰。

在记忆中那星辰般的绚丽,与眼前的那双黑瞳的影像,终于渐渐重叠时,詹志明的剑,已经剌出!如一泓碧水,波光耀目。

詹志明的剑法,来自于大汉的清纶阁。清纶阁号称剑法上通天道,其阁主胧欲基,有剑圣之称,成名三十年来未遇对手。詹志明是南越贵族,当初随南越国主入汉朝贡时,偶遇胧欲基,才拜在他的门下。他年轻聪颖,于剑法一道又有天分,颇得剑圣的喜爱,如今已是胧欲基最为宠爱的小徒,甚至连自己最为钟爱的佩剑碧水剑,也传给了他。

南越剑术,因了詹志明得自剑圣的真传,化入军中实战,更是威力大增。南越与闽越边境上,有数次小的交锋,多以闽越兵败而结束。这次南越王公然派使团前来闽越,以切蹉剑术为名,其实也是为了打探闽越剑术的实力,且炫耀自己国力罢了。驺郢岂能不深悉对方的用意?然而南越人剑术着实精强,只一个迟宗强,便砍下了军中剑术最深的方宜城的胳臂,连郑世移也不是其敌。

若不是自己早在五年前,便在宫中安置了一着后备的话……

平日里将她隐藏得紧,连自己都忘了她的存在。然而,只要剑一出鞘,她便仿佛化作了另外一个人,那月白色的宫装,柔弱雅致,根本盛装不下周身所散发的光芒。

剑影之中,詹志明的声音缓缓传来:

“此是家师新创的剑法,名为‘利’。凭藉剑器之利,推动剑术之力。”好的剑器,可以将剑术的顾忌减到最低,让其威力发挥到最高,这是最基本的剑技。即便是初次学剑的人,也懂得要取一柄好兵器。

以剑圣修为之深,却偏偏取了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独创出一套以“利”为主旨的剑法,不能不说大有深意。只不过几招过往,站在一旁的婉兮,便已觉出了不同。

这套剑法并不快捷,然而婉兮能看清迟宗亮的快剑,却看不清这套剑法的来去。但见那锦衣男子,在剑影中纵横捭阖,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潇洒自如。碧水剑上的剑气,却越来越盛,到了最后,呼啸声声,宛若风势。

剑风纵横,旁人隔得远的,犹觉得那风,象刀子一样当面刮来,面孔皮肤,都刮得生疼。不仅如此,在那风中,仿佛还隐藏有无数的细芒小剌,无孔不入,深深扎进来,连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细密如筛的疼痛。

呛!碧水剑风势略扫,女子剑身应声而断,半截剑刃落下地来。詹志明剑气大涨,瞬间向女子面门逼近了一分!

驺郢神色一紧,婉兮不由得失声叫道:“娘娘当心!”女子足尖一点,整个人向后飘飞掠开,却在半空之中,斜斜剌出一剑!

呛!两剑再次相交,詹志明不禁赞道:“好!”

女子的剑,巧妙地平平推出,剑背与詹志明剑背相交,即使碧水剑再怎样锋锐,一时也不能将她的剑刃削断。

詹志明哼了一声,手掌只在剑身上轻轻一拍!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整个剑势,顿时大变!碧水剑喷涌出万千剑气,在空中扭成无形水波,仿佛银河凭空而落,直向女子笼罩下去!

周围惊呼四起,那些剑士都是高手,自然看出这一式正是“利”字精华所在,真正借用剑器的利,将剑法的刚锋发挥到了极处,气势磅礴,实难抵御!甚至女子鬓边柔发,也被这剑风激得四下披散!

不知谁的声音,如此和缓,却不容置疑:“剌蛇式!”

女子瞳中神采隐现,剑锋陡转,反从侧面回剌!

那一剑,在詹志明凌厉的剑风中,仿佛突然消失了。然而淡淡的影子,又自四面八方的虚空中,呼啸而来,重新凝就!噗!这一道剑影,挟风带怒,所到之处,剑气纷纷破碎,那“银河”水波,被这一剑斩下,顿时无影无踪。

当啷!

碧水剑落在了地上!闽越剑士们顿了一顿,突然明白过来,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采声,驺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角浮起笑意。

“剌蛇式!”詹志明呆呆地站在当地,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你怎会用剌蛇式?听说这是贵国边境将乐县,一个叫寄的女童所创出来的招式,当初更是用这招式,杀死了盘踞当地的大蛇!”

婉兮激动得小脸绯红,大声道:“我家娘娘就是那个女童!她五年前杀死大蛇,被王上召入宫中,她就是李寄!她就是将乐李寄!她就是我家修仪娘娘!”驺郢截断她的话,向一旁呆若木鸡的王祯道:“传旨,修仪李氏,进封婉妃!”

“啊……遵旨!”

可是女子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甚至连落在地上的碧水剑,她也没有看一眼。她环视四周,唯有紫竹随风飘摇,然而一种由衷的欣喜神情,却浮上了眉间。一个声音在心里悄悄叫道:

“无伤。”

在浓重的夜色里,云落宫的庭园中,青芷丛不安地微微一动。清风掠过的时候,仿佛有飞鸟,轻轻扇动翅膀,从檐顶飘落下来。然而,园前阶上多出来的,不是飞鸟,而是一个人。王冠上的明珠,在夜里,闪动着一点微光。

“是王上……”婉兮紧抓住李寄的手臂,另一只手不由得捂住了惊异的嘴巴。

“今日我已见过了剑圣的厉害。詹志明的‘利’,那种锋芒的锐利,无坚不摧,至少在目前,我找不到可以挡住它的剑术。”对于国君的深夜造访,李寄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和婉兮的手中,都提着一柄长剑,原是打算进行每日例行的睡前练剑,此时也似乎不打算停止。

她淡淡地接下去道:“恐怕我要离开了,回到山林中去,去找我的师傅。”

“师傅?”婉兮又是一惊。对于这位亦师亦姊的李娘子,她虽然朝夕相处五年,却知之甚少。对于李寄的师承来历,李寄不提,婉兮也从未问过,到得后来,她几乎有了一种错觉,认为这所有的惊才绝艳,都是李寄与生俱来的本领。她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李寄也是有师傅的。

但驺郢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几乎跳了起来:

“你是说那只白猿么?无伤当年说过,从你下山的那一刻起,白猿也无法再做你的师傅了。”

李寄垂下头来,默认了他的话语,显得有些茫然:“南越人终于来了,我却不能创立出可以与他们抗衡的剑术。这几年来,无论怎样精练剑术,我都找不到……无伤所说的那种力量,守护的力量。”

“可是你今天已经打败了詹志明,用你的‘剌蛇式’……”驺郢轻轻道。

“那是因为詹志明初练‘利’,并没有圆熟地掌握其中的精奥,又被我的剑术所慑,才败在我的剑下。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有克制‘剌蛇式’的办法,而剑圣……”李寄叹了一口气,道:“剑圣如果亲来,以他修为之深,又有名闻天下的苍南剑,我定然不是对手。”

驺郢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有如两团小小的火焰在跳跃:“难道,闽越国的子民,就只能沦落为南越的臣仆了么?”

“三年前,如果没有无伤,我早就被剑圣所杀。”李寄昂起首来,明月的光辉洒落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我并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