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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胜剑(1)

秋阳和煦,照得闽越王城的殿瓦熠熠生光。

城中宫殿多是仿汉而制,这城西最僻处的云落宫,也是一座典型的绿釉三层方形阁楼,每层有斗拱承托的挑檐,楼前是青石长阶。人迹稀少,阶边便长有一片半人高的青芷。一阵风来,吹得青芷起伏不定,散发出淡淡涩香。

绣架就摆在阶边,两人相向而坐,簌簌剌绣抽线之声,在这静谧的宫苑里,清晰可闻。

一只蛱蝶从檐边飞下来,似是不堪风力,跌跌撞撞,一路掠过剌绣女子的鬓发,筛落些许金黄的翅粉。

婉兮的眉梢,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食指微抬,一根银针凌空射出,直剌蛱蝶!虽只小小一枚银针,这一剌却极具威势,不吝凌厉长剑。针鼻上系有银白丝线,迎空飘舞,仿佛是剑上的流苏。

叮!一声轻响,另一根银针后发而先至,当面截住!这根针鼻上也系有一根丝线,却是明黄颜色。叮叮叮,轻响不绝,明黄、银白两线,牵引两根细若发丝的银针,灵巧地在空中翻跃相斗。叮!针尖一触即开,但在那相触的一刹那,溅出细碎的光来。

银白丝线无奈,蓦然缩回。

婉兮随手将针往绣架锦面上一掷,娇嗔道:“李娘子,我跟你修习将近三年,却只能拿着针儿玩耍,什么时候才能用剑哪?”她不过十四五岁,绿衣白裙,梳宫女的双丫髻,还是天真烂漫的模样,一笑双颊便现出酒窝来。

明黄丝线一动,银针已闪电般飞回,被两根纤指掠住。

拈针女子抬起头来,婉兮但觉眼前一亮,仿佛满园阳光,都落入了那嗔黑的一对眸子中。

她笑道:“你是想说,如果用剑的话,气势凌厉,我未必就挡得住你方才剌向蛱蝶的那一击,是不是?”

这被称为李娘子的女子,看上去比婉兮年长一些,约有十八九岁年纪,着一袭月白衣衫,除那簪外别无佩饰,更说不上绝色,只眉宇之间,却有种竹子般清越的英气。浓云般的髻间,斜插一根长长的牙簪,在昭示着她七品敕封从仪的身份。闽越国仰慕大汉文化,甚至后宫妃制都参照汉宫之例,王后以下,设昭仪、婕妤、妃、嫔、贵人、从容、从仪七个品级,嫔以下皆呼为“娘子”。

婉兮指了指廊下,娇嗔道:“天天剌这针儿,奴婢都腻啦。”

若不仔细凝视,还真难看清,在廊下悬挂有数根丝线,每根丝线都穿过一枚银针,针头垂成一排,远望如薄帘,泛出隐约银光。

李娘子随手从裙边折下一枝青芷,递给婉兮,道:“来!老规矩,如果没有针痕,我就教你用剑!”

婉兮格格一笑,轻捷地腾跃而起,指间青芷忽然绷直,宛若利剑般,凌空向那针帘穿去!

李娘子蓦然立起,只是挥袖一拂,袖间顿时喷薄而出一道极为沛和的真气,向那针帘席卷而去!

伶伶伶!

银针互相撞击,发出轻微细碎的声音。但那些原本都整齐排好的针身,却忽然有了变化!有的盘旋而起,有的飞转下击,有的斜掠过空,还有的攒剌猛疾,顿时化作一个小小的针阵,向那枝青芷围了过去!

婉兮轻轻喝了声,手腕甫动,那枝原本是绷紧如剑的青芷,忽然柔软下来,宛若灵蛇,竟然避过两针的来势,叶梢一摆,又穿过了一针的斜剌!

李娘子赞道:“好!”

纤手探出,只在空中轻轻一拨,已改变了数根银针的去向,而那枝青芷也陡地探直,沉力压下,堪堪正压在一枚银针正中!那银针受力荡开,青芷窥准这个空隙,急忙掠过!

李娘子微微一笑,道:“着!”

先前一枚在空中纹丝不动的银针,忽然昂首而起,悄无声息,却狠疾无比,当头迎上,正剌入青芷叶面之中!

“哎呀!”婉兮失声呼道,赌气将手一松,那青芷便被悬空剌在针上,微微晃动。

李娘子坐回绣架旁,拈起绣针,道:“你看,你突破不了针阵的重围,就不能够修习剑术。”

婉兮一甩手,也坐回绣架前,嘟嘴道:“可奴婢看那些军中剑士们学剑,都是一开始就拿着剑挥舞,哪有用这针阵来捉弄人的?”

李娘子低头动指,下针用力,已不疾不徐地剌入锦缎之中:“真正的剑道,是与天道相和的。所谓天地万物,无不入道。由细微着手,由小及大,才是真正的修习之道。”

她从一朵云纹上拉出半截明黄丝线,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从针阵开始修习,就是为了克制焦躁,保持心地的清明。譬如刚才,小小的一只蛱蝶都乱了你的心,那遇上真正的高手,又该怎么办?”

婉兮嗔道:“咱们在这云落宫里,一年到头除了送炭米的宫监,哪里还见着其他人,更别说高手哪。”

话音未落,只听宫门磕磕两声,宫监尖利的声音隔墙传来:“云落宫李氏听旨!”

婉兮慌忙过去打开宫门,侍立一边。那宫监摇摇摆摆进来,先是看见满院的青芷,不禁怔了怔。

李娘子已走过来,拜礼下去:“云落宫李氏,尊询旨意。”

宫监看她一眼,只觉英气逼人,与那些娇怯怯的妃嫔们大不相同。有些意外,却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兴趣,干巴巴道:“南越特使来朝,王上有旨,着李氏伴驾,于猎场内观看斗剑之戏。”

“遵旨。”李娘子拂拂衣角,站了起来,叫住了那宫监:“南越特使为什么而来?谁与谁在斗剑呢?”

那宫监尖着嗓子道:“南越人狼子野心,世所周知。说是奉南越王令,派太子赵世贤拜谒我们闽越国君,以通友邦。却偏偏带着几个剑士前来,言语中挤兑我们王上,说是斗剑之戏,却要以我们遮芒山作为赌注!”

“遮芒山怎能做为赌注?一来我们王城依山而建,失去它便失去了屏障。二来遮芒山铁矿丰富,谁不知南越人剑术精妙,只是国中矿源缺乏,大部分剑器需要从别国购置,如果遮芒山给了他们,他们有剑又有剑术,还会放过周围的国家么?只怕咱们闽越第一个遭殃!”

婉兮快人快语,已腾腾地说了一通。李娘子看她一眼,她这才醒悟过来,慌忙闭嘴。

那宫监摇头叹气,颇以为然:“可南越人的剑法都得到清纶阁的亲授,的确是要胜过我们闽越剑士。王上挑选的虽是国中高手,却仍然不是他们之敌。这不,奴婢来时,我们这边的剑士已露出败象,只怕要输一局啦!”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眼前这位李娘子,平时也不大听闻,怎么斗剑一开始,王上便急急忙忙,非要自己前来请她呢?她又不怎样绝色,甚至还有几分男子般的英气,难道还能把南越人迷得神魂颠倒不成?

李娘子眸中微光一闪,随便敛灭:“婉兮,你去取些时令鲜果,先随这位宫监大人送去,我稍后就来。”

婉兮毕竟小孩心性,性喜热闹,欣欣然道:“婢子遵命!”入殿取了空果篮,连忙随那宫监去了。

婉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殿门之外。李娘子伸手取过绣架上,婉兮所用的银针,针身微偏,不觉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反从前方回旋,斜剌而入缎面之中!噗,一声轻响,仿佛将冥想中的她惊醒过来。针身已半没而入,针鼻上的丝线飘然而起,虽然只是细如发丝,却大有猎猎之概。

她光洁的颊边,浮起一抹淡淡微笑:“南越人终于忍不住动手了。无伤,你也该回来了吧?”

御道两边,种有一片紫竹。这是闽越所特有的竹种,细瘦挺直,管如紫玉,用来制作笛箫,价值不菲。只有御苑中才能种植,此时竹影匝地,在风中摇曳不定,颇具一番情致。

叮。

一声隐约剑击,穿透竹影,传入耳中。

婉兮把臂间沉沉的果篮往上提了提,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发现那声音,正是来自于宫中猎场。猎场为老王无诸在位时所建,占地百余丈,四周围有高墙,颇为广阔。只是新的闽越王无暇游猎,原有的野物全被拘到别处,便空旷了下来。墙头爬满了藤萝薛荔,有的还结出果实,缀在暗绿如瀑的藤叶间,十分苍翠可爱。

一面黑牙明黄旗高高越过围墙,在风中猎猎飘扬。旗上是一尾盘旋探首的青虬,目珠凛凛,颇具威势。

正是闽越国的王旗。婉兮是民间良家女子选入宫中的,从入宫以来,一直在云落宫陪侍李娘子,几乎没跟其他人打过交道,对于闽越王驺郢,也是一无所知,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此时一看那王旗,知道驺郢正在墙内,不禁心头扑通乱跳,忖道:“都说咱们国君英明神武,有先王无诸的风采,那南越人却一向听说是十分凶恶,不知又是怎生的模样?”

刹那间,一道闪亮的剑光划过长空,随即惨叫声起,扑通一声,似乎是有人倒在地上。随即几声朗笑,从墙内传来:“多蒙承让。敝国献丑了!”

话音奇异,带着一种本地闽语所没有的拗涩。南越与闽越疆土相接,边境多有通商往来,婉兮在民间时,也曾遇到过贩卖果粮的南越商人,听过他们说话,顿时心中一跳:“果然是南越来使!”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第一局已是贵国剑士胜了,素闻南越剑术,传自于大汉,有天下第一阁之称的清纶阁。清纶阁主胧欲基,自创‘利’字诀的剑法,纵横三十年未遇敌手,其剑术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被尊为‘剑圣’。今日一看,果然不同凡响,实在令小王钦慕不已。第二局不知是南越哪位高手出战?”

婉兮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悄声向那宫监道:“我先不忙进去,瞧瞧可好?”那宫监尚未开口,她便轻轻一跃,如飞鸟般落在墙头,伏身观看。那宫监急得叫她下来,又不敢大声,只好守在一旁。

墙头薛荔茂盛如瀑,恰好掩藏了她大半身形,而她又身着绿衣,与藤叶浑然一色,场中竟然无人发觉。

婉兮定晴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猎场正中,那一柄晶光闪烁的长剑。剑头犹有殷红血滴,沥沥而下。握剑的男子着皮革劲装,身量魁伟,足要高过常人半头,手掌修长,眉宇间尽是精壮之气。

在他的脚边,数名闽越宫监,手忙脚乱地扶起一位玄甲剑士。剑士右臂已被斩断,半截断臂跌落尘埃。背心上绣有一个青黑色的“闽”字,被伤口汩汩流下的鲜血染得半透,正是闽越国中禁卫军的装束。猎场中央矗立起一座高台,上面设有锦座,王旗在座后高高飘扬。

此时一个青袍金冠的王者,从宝座上站起身来。他不过三十出头,眉目冷峻,颇具英武,只是略带一丝焦急之色。

正是当今闽越王驺郢。

相传闽越王族,是战国时期越王勾践的后裔。后来越国勾践六世孙无疆,被楚国所灭。王族幸存者只好向南方奔逃,各自占据一处地方,或称王,或为君,互不统属。其中一支进入闽地,后来传到一个叫无诸的王孙时,无诸便自立为闽越王。秦末时,无诸率闽中兵,辅佐刘邦,击败项羽,辅汉有功。汉高祖五年,大汉皇帝便立了无诸为闽越王,统治闽地。

驺郢便是无诸的儿子,他一心励精图治,想守住父亲留下的基业,但此时中原大地,为大汉朝所统治。但越地边境,却分为东瓯、南越、闽越三国。

其中南越与闽越最为接近,南越人生性悍恶,好争斗,因为一直与清纶阁交好,修习到了对方精绝的剑术,战斗力极强。南越王志在中原,想要打造更多精良兵器,十分垂涎闽越丰富的矿产,所以屡次进犯闽越边境。闽越国一再忍让,谁知南越以谒见闽越王为由,竟令太子带了几名剑士来访,以斗剑为名,一是试探闽越国的实力,二来也是为了显示威风。

驺郢自知本国剑术粗浅,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挑选出几名最为优秀的剑士出战,谁知第一局便惨败在对方剑下,连手臂都被斩了下来。但双方事先约定死伤不论,也发作不得。

客座位置上,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白晰如玉,眉目秀美,意态悠闲之中,隐约带有一种倨傲之气,此时驺郢问话,他分明听见,却含笑不语。

革装男子意态洒然,似乎根本没将四周射来的敌意目光放在心上,只向高台上的闽越王一躬,朗声道:“此番奉我南越王之命,出使贵国,只在交流剑术,懂得剑术者只有臣等二人。詹师兄是剑圣亲传,自然要等到最后出手。这第二局么,还是由臣一人献丑。”

他此言一出,闽越剑士怒色更甚,其中一个戟指喝道:“迟宗亮!你不过是赢了我方兄弟一人而已,南越不要太目中无人!恳请王上派臣郑世移,请与贵使一战!”

驺郢心知方才受伤的方宜城,已是国中一等一的好手。这郑世移与他剑术相若,也只能他出来对阵了,当即微微点了点头。

郑世移早憋足恶气,此时得到国君首肯,顿时大步奔了出来。

呛!剑器出鞘,利光夺目,显然也是一柄好剑。剑身一动,直向迟宗亮分心剌来!

迟宗亮洒然一笑,手腕晃动,剑刃奇异的亮光,宛若水流,自剑尖一直流淌而过,直至剑柄,如龙蛇一般,蜿蜒吞吐入内:

“快剑三式,郑兄当心!”

在旁人看来,只觉这剑光自刃上流过,然而郑世移自己,才清晰地感到手腕上一线冰凉。

呛啷!他撤换剑招,举刃上撩,才躲过那一线冰凉的杀意。惶然后退,但那水流般的剑光,如影随形,快疾闪电,周围人的惊呼声,已是响了起来!

“果然是快剑!”

“好快的剑!”

所有的人,都在惊呼一个快字的时候,没有人听见那爬满薛荔的墙头,有人轻声咕哝一句:“哪里快了?眼神不对么?”

那宫监听得清楚,不禁瞪她一眼,低声道:“还不快进去?快不快的,你知道什么?”

婉兮不敢再说,只好从墙上溜了下来,咕哝道:“的确是慢么。”

在她的眼中,迟宗亮在空中挥舞的,似乎不是一柄剑,倒象是自己日日练习的一帘针阵中,一枚放大的银针。甚至连那些掠空而过的姿势,无非也是那廊下针阵中的任意一种,或者盘旋,还是下击,各种费夷所思的角度,李娘子平常拿来为难她的,比他的剑势可要刁钻百倍。

正在胡思乱想时,忽听郑世移惨叫一声,原来是腕上已经中剑!按比剑规则,只要弃剑在地,便算是认输。但他咬紧牙,竟不肯弃剑,鲜血淋淋,自腕上滑落剑刃。

迟宗亮的眼中,闪过一抹残酷笑意。他剑光闪动,毫不容情,蓦地劈空而过,直向郑世移肩头勒去!郑世移只听惊呼之声,此起彼伏,知道闪避不开,心中一凉,也认出这第三式剑招:“一剑斩断方宜城胳膊的,可不正是这一剑!三剑败敌,果然不愧快剑迟宗亮之名!”

驺郢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可惜我的剑士,一只手臂又保不住了!”

眼看快剑锋芒,即将卷住郑世移的肩头!忽然一只篮子劈空抛起,篮中飞出数枚红果,刷刷刷!迎剑而来,竟然尽数串于剑锋之上!

那些鲜红可爱的果子,脆裂时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仿佛有一种绵软无形的力量,从最巧妙的角度射出去,一个个阻住了剑锋前进的锐势,使之涩滞下来。只要这些微的涩滞,郑世移何等机灵,已沉肩移身——嗤,肩头甲衣,被剑风带出一道口子,肌肤隐现,给勒下一道淡淡白印。人毕竟已擦过剑锋,逃脱出去。

迟宗亮撤剑回挽,蓦地转过头去,目光直射向一个小小的身影之上。

那是个绿衣宫婢,扎丫角髻,颇为可爱。只是此时扎煞着两手,站在猎场边上,眼睛直盯着那篮子,想是去拾,却又不敢。

所有人都呆在了那里,连郑世移都有些迟疑,不相信刚才给了自己救命一瞬的人,竟然会是这个小婢。

迟宗亮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姑娘不过数枚果子,便破了我的快剑去势,看来也是剑术高手,但望赐教!”

婉兮有些慌乱,她入宫时年龄本小,这三年来一直随李寄僻居在云落宫中,甚至连宫人也少有交往,寻常见到生人,脸都是要红的。此时见无数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自己身上,顿时手足无措:“不不不!我不懂,不懂什么剑术!”

整个猎场寂然无声,只听也细如蚊鸣的声音,犹豫地响起来:“我……我真的不懂剑术。”

她见那剑士的眼睛慢慢眯起,生怕他不信,又急忙加了一句:“我只是觉得这剑来得很慢,怎么……怎么还会挡不住?我怕你的剑割断了他的胳膊,这才把篮子……把篮子抛出去的……”

“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