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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游仙记(1)

卫瑾,是洛阳世家卫氏唯一嫡子。从小聪颖异常,过目成诵,十三岁时便考中乡榜,诗文被公推为郡中第一。且丰神秀美,远观如琼枝玉树,又特别擅长吹笛,笛声清越,有穿云裂石之气,故此名声闻于乡里。

卫瑾长大之后,常常翻看前朝的游仙类笔记小说,自负才貌,认为也只有天女仙子才堪匹配。所以虽有许多名门宦室托人提亲,但他一概推辞,父母深为溺爱,也不去催逼,一直到一十九岁上仍未定亲。

然而数年过去,同龄男子多成家立室,卫瑾才学精进,名声逾广,却偏偏没有遇上任何神异之事,不由得心中焦急起来。家里人渐渐察觉了他的心思,暗中请了说媒的人来,欲聘求名门淑女为配,他却又不肯屈就。有些多嘴的婢仆传扬开去,使他受到许多人的暗里取笑,渐渐连父母亲友也不以为然。

唯有家中塾师陈士龙,对他的这种念头十分赞赏,常常称赞道:“有纵翼凌云之志,不屈从于蚁鼠之属,知其何欲而力求之,方是真正的大丈夫啊!”

陈士龙于一年前来到卫家,充西席之职。他自言是洞庭人氏,累第不中,境遇落魄,连妻室都无力迎娶,身边仅有一个小丫头随侍,只得求馆为生。

陈相貌堂堂,见到的人往往都惊叹于他的气概不凡,只是他的左手缺了一指,稍微有点遗憾罢了。他的为人也十分豁达放旷,没有寻常读书人的酸腐气,又特别爱好山水,一个月中总有四五天骑驴出外游玩,每次都是大醉而归;醉时扣栏高歌,令人对他侧目而视,但他学识渊博、通晓古今,每次说到前朝史事时,往往翔实逼真,宛若亲历一般,令人十分折服。卫瑾对他敬爱有加,师生间的情谊超过一般人,常常结伴出游,听他指点山河,也当作是一件特别愉快的事情。

一次师徒二人前往汉阳黄鹄矶游玩,矶下不远便是汉水,水流如带,景色秀丽。陈士龙去市中买酒,卫瑾留在水边等候。在夕阳薄暮之间,他突然看见前面有两个青衣的女郎在行走。她们的容貌如山间春雪,行走姿态如惊鸿翩跹,都是世上少有的美人。其中年龄较小的女郎解下自己的玉佩,丢在地上。又频频回顾,仿佛对卫瑾极为留盼。卫瑾追上前去,拾起玉佩,但见上面有江波水纹,刻有“汉女”的字样,回想起郑交甫遇仙赠佩的故事,心中认定是汉水的神女下降。假作上前归还,与女郎搭话。小女郎掩口轻笑不语,大女郎说:“这是我妹妹送给你的东西,并不需要你的归还。”并盛情邀请他前去府中作客。又说:“故人说,投人以桃李,报之以琼琚。我妹妹把玉佩送给了你,你又不是呆头的穷措大,为什么不懂得以情回赠呢?”

卫瑾一时情动,拉住小女郎的手,表示愿意相随左右,两位女郎大为欣喜,眼波脉脉,更加动人。忽然晴空万里的天气,化作乌云聚集,电闪雷鸣,竟仿佛要下起雨来。两位女郎身形娇弱,似乎对那雷电极为畏惧,一直催卫瑾快些随她们前去。突然有一个人追了上来,手中举着一柄油伞,居然是陈士龙。

他须眉虬张,声响如雷,指责两个女郎道:“杜兰香降于张硕,是得到天帝的诏令。洞庭主嫁给柳毅,是有父辈的成全。天女和龙女尚且如此,更何况你们两个小妮子?如果贪恋凡人的美色,甚至是想要采集元气来修炼,那玉华殿与碧云潭,你们会喜欢哪一个地方呢?”

那两位女郎面如土色,楚楚可怜。她们畏惧陈士龙的严厉,连话都不敢对答,忙对卫瑾说道:“对您的抬爱,我们姐妹心存感激,可是雷雨突临,乃是龙神出巡的前奏。我们两人名分低微,必须要为龙神让道,不能与公子小聚了。”

言毕奔到岸边,双双跳入水中,水纹漾开,刹那间失去了踪影。卫瑾恋恋不舍,看手中的玉佩时,居然变成一片青色的鱼鳞,大如巴掌,纹理间隐有光芒。

他深以为异,向陈士龙询问玉华山和碧云潭的意思。陈士龙答道:“神仙尊贵清华,如果不是奉有上天的旨令,又或是有着必须偿还的因缘,怎肯轻易与凡人亲近呢?但凡自称是神仙者,多半是精怪托名,公子你要小心在意啊。我曾听异人谈起,说世间流传的郑交甫遇仙,其实不过是鱼精藉着仙女的名义,迷惑世间男子而已。这两个女郎来历不明,谁知是不是鱼精化形的呢?

我又听人讲过《水族列传》,说到水族中多有修道者,因天生七窍不全,十分艰难才能略有小成;所以修道时小心翼翼,但求多积功德,积累善报,唯恐一时不慎,便遭到天谴而使得前功尽弃。玉华殿是水神居住的福地,碧云潭是囚禁获罪水族的牢狱,我用这两个地名来警告她们,一是试探她们的身份,二来也有希望她们能扬善去恶,早成正果的意思啊。”

青衣女郎早不见踪影,卫瑾也只好弃掉鱼鳞。但女郎们的美貌时常在心中浮现,的确不是凡间的女子可以比拟的;所以对陈士龙的劝说不以为然,越发坚定了寻仙之心。

卫家有一个老仆多福,年轻时曾跟人出海贩货,通晓很多奇闻逸事。多福说仙山多在海外,往往在暴风雨过后的海面上,当浓重的迷雾偶然分散开去的那一瞬间,出海的商客中会窥见仙山的一角。那时海面水波分开,平地浮起一座座玲珑楼阁,都是水精帘幕,珠玉阶砌,且有白云彩霞的万条瑞气,缭绕其间;其辉煌壮丽之象,哪怕是人间帝阙都不值一提。卫瑾很喜欢听他讲些见闻,微微流露出自己想要求仙的意思。多福不敢应允,卫瑾竟然去央求父亲,要拿出一笔银子做为本钱,名为跟随商客们出海经商,其实却是想寻找那神秘的海外仙山。

父母亲族苦苦相劝,卫瑾都不肯听。不得已只好叫人为他打点行装,挑选随从。多福老病不能出海,家中其他的仆人又畏惧海上风浪险恶,大多瑟缩不敢应同。只有塾师陈士龙带来的丫环小白,出人意料地挺身而出,自言幼时跟随异人,曾学过一些法术武功,表示愿意侍候在卫瑾身边,陈士龙竟然也慨然同意,卫氏夫妇只得答允。

小白才到及笄之年,相貌只在中等,素性羞怯,不与府中婢仆来往;倒是最爱家中一只名为“黄童”的虎斑大猫,时常抱着嬉戏,甚至同眠同起,其烂漫可爱,宛如幼童。她临去之时,神情泰然,并不因为远行海上而畏惧不安。只将大猫“黄童”托付给陈士龙照看,又殷殷相嘱许多孩子气的话,家里人都在暗暗地笑话她,她也罔若未闻。

小白跟随卫瑾,一路舟车劳顿,直到东海之滨。

临上船时,海边有土民叫卖贝壳,小白给自己买了一串,当中有三枚灰色贝壳,只有拇指大小。别人买贝壳多是选些色彩艳丽的为饰,唯有小白这一串贝壳黯淡无光,壳面粗糙,模样丑怪。众商客多有笑话,小白却只作没有听见,日日视若珍宝,挂于颈上。卫瑾曾劝她丢了这一串贝壳,另挑美丽的贝饰,她也只是微笑不语。

大船一路向南航行,沿途海景壮丽,碧空如洗,波涛中隐有各色鱼龙涌现。卫瑾长于内陆,初见时自然惊异赞叹,但随后几天都水土不服,又受晕船之苦,船上水手只是略通医术,无法治疗。海陆隔绝,也没有办法延请名医,水米难进,不几日便奄奄一息。

同行商客起初还来探视,后来卫瑾病患加重,众人认为不治,竟然视若无物。唯有小白一直精心服侍,并不惶急,也没有丝毫嫌弃抱怨的意思。但卫瑾病中思念双亲,日渐愈深,常常向小白提起来,说:“哪怕能从这虚空的光影中,如惊鸿一瞥,偶然闪现出双亲的面容,那么即算是我死,亦可暝目了。”

小白拿下颈间那串贝壳,取下一枚灰贝,对他说:“我听那售卖贝壳的土民说,这三枚是海底的蜃贝,如果打开它的双壳,会腾出灰色的烟雾,幻出思念的人的模样。”卫瑾试了一次,果然见双亲的面貌在烟雾中出现,饮茶谈笑,栩栩如生,思念之情也稍为抒解。但他想到求仙之路渺茫,不禁感到懊丧哀愁,又受病痛折磨,竟然断绝了求生的念头。

小白劝说道:“世人愿望多矣,未必没有如愿的时候。奴婢精通阴阳测算之术,方才为公子你推断,约莫一两日内便有遇仙之缘。公子若不将惜身体,便是遇见仙人,只怕也是仙冥相隔,不能长谐。”

卫瑾将信将疑,小白便笑指天空道:“公子不信小白有推测之能么?夫测算者,上观日月星辰运行,下喻山川河海之象,甚至命运机缘,亦能一一推断。公子看此时东方有青气浮起,是雾生之兆,只怕须臾间便是浓雾敝日。”

有商客从舱门听见,便将她的话语转告给众水手。此时天光霁明,波涛不兴。船上水手都是久在海上讨生的人,闻听这个少女说话大有悖论,都是拍掌大笑不已,却没有一人相信。

谁知不过半枝香时分,突然乌云涌起,遮住了空中的炎日。从海面又冒出大团灰色雾气,滚滚而来,整个船体都被笼入一层浓雾之中。众人措手不及,彼此间看不清对方的面貌,唯有大声呼叫来保持联络,互相告诫留于原地,唯恐雾后便是风雨大作,酿成巨大的灾祸。

唯有小白镇定如亘,说道:“此雾并非凡雾,随后亦无风雨,一定是海中仙人出巡。”

卫瑾对她的话表示怀疑,但雾气越来越重,空中也渐渐浮动异香,并隐约有叮当环佩之声,自雾气深处遥遥传出。

小白喜道:“果然是海上的神仙来了!”船头五色云生,唯云晕之中,有一团洁白雾气,宛若明镜,渐渐显出一张美人面孔来:

云鬟堆峨,额贴翠羽,步摇钗环,熠然生辉;其瑰仪妖艳,丰容冶华,更是令人自惭形秽,几乎不敢正视。当真是神仙才有的容貌啊!可惜只是云中惊鸿一现,随即隐去。灰雾亦快速散化,刹那间又是一片碧空。

众人惊叹海景的变化莫测,唯有卫瑾思念那云中海神,更坚定了求仙的决心。只是深恨自己当时被容光所慑,竟不能趁机向仙人倾诉爱意,十分懊恼。小白却胸有成竹地说:“依奴婢的测算之术,公子你命中注定将要遇仙,此时雾中的相逢,不过如同风吹动水面的浮萍,才有些微的气象出现,将来一定会结下更深的仙缘。”卫瑾回想她方才观天之术的神奇,也只能姑且相信来安慰自己。

海船航行数天后,停靠闽南某地。随船带来的丝绸、瓷器等物,与当地海中出产的珍珠玳瑁交换,有十倍之利。但卫瑾记挂着那美艳的海中神仙,只将货物交给小白草草出手,闲来便四处观赏与洛阳迥异的风物。

一****在郊野游玩,错过了回城的时机,只得在一处村庄投宿。天将亮的时候,突然梦见有人很急切地要他去村外的庙中,将会遇上神仙。他从梦中惊醒,毫不迟疑地赶去村外,果然看见一处废弃的小庙,神像早已不知去向,门窗颓败,阶上殿中布满灰尘,显然很久没有人来的痕迹。

卫瑾怀疑梦境的虚幻,准备离开这里。庙外忽闻脚步声响,卫瑾走出门来,但见此时晨曦微露,景象未明,隐约可见翠绿的蔓草间,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环,手中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红纱灯笼。小丫环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绛红纱衣的女郎,低头行来,清晨的露水湿透了女郎的绣鞋,鞋上镶有珍珠,绣着的莲花鲜明生动。

卫瑾偷窥看见,不觉心神俱醉,喜出望外:原来那个女子的相貌,十分美丽,竟与雾中的海神面容一般无二。衣饰气度,虽然比不上那次雾中的眩目冶华,但也不象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假借问路,便上前搭言。

女郎见他丰姿美仪,甚是好感,见卫瑾额上微汗,即示意小丫环送上自己的罗帕,帕上薰有名贵的香料,还带有脂粉的痕渍。卫瑾握住手帕,竟舍不得用来拭去汗水,两人交谈,女郎眉目间也颇有情意。卫瑾更是欣喜,料定此次仙缘有望,问知女郎家在城中,便执意要雇车送其归家。

即至城中,那女郎径入一处深巷房舍。卫瑾探知地址,又暗暗询问左右邻舍。邻居都说这女郎闺名莲筠,仅有一母,年前自外地搬来,别无亲眷往来。卫瑾认为是仙人隐于凡间,更是深信不疑。他假作不知女郎是仙人,自言姓玉,便以重金请人上门求亲。

媒人巧舌如簧,竟说动了莲筠的母亲;恰逢小白将所有货物变卖,资财丰厚,当即将一半之数用来下聘,择日二人便拜堂成亲。洞房之夜,卫瑾怀拥美人,觉得半生的相思之苦,在此时都得到了造化的回馈。他向莲筠表达了自己的爱慕,并提及海上雾中的初见,殷切地陈述了自己的求仙之苦、相思之深。

莲筠十分讶异,沉思片刻,终于承认自己便是海上的神仙。但是卫瑾每每问及仙界之事,她总是严词拒绝,声称仙机不能泄露,卫瑾对她更是尊敬看重,远远超过一般的夫妻之情。

莲筠性好奢华,称人间的器物十分粗陋,常常流露出厌倦的意思。她吃饭必以鱼肚汤佐之,不肯进食寻常荤腥;名贵的绫罗簪环,往往只穿戴得一次,便要另置新物。家中箧笥近百只,都盛满各类衣饰,至于其他巾帕簪珥之类,更是数以千计。但莲筠还常常命令小丫环拿去丢弃,更换新物。卫瑾敬重她仙女的身份,无不奉上,百依百顺。

莲筠因此日渐骄横起来,只要卫瑾侍奉稍为不周到,便会斥骂不已,有时还迁怒于小白。某次小白奉上的香汤稍有些凉,莲筠便勃然大怒,拿起一旁的鞭子就要击打,谁知那鞭子在半空中突然断成两半。莲筠虽然吃惊,但仍喝斥说要将她卖到别家,并说小白对神仙不恭,必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卫瑾大惊,意图为小白说情,小白却跪在地上,从容申辩道:“奴婢听说神仙们修习长生之术,性情一向冲淡恬静;成公智琼下嫁弦超时,弦超不过是个小吏;太阴夫人爱上卢杞时,卢杞尚出身寒微;如果不顾夫妻****的深厚,也不理会家务的操持,而只是计较金钱供奉的多少,动辄以微小的事由鞭打转卖婢仆,那是平阳里的女子们才会做的事情,又怎么配被称为神女呢?”

平阳里是京城著名的教坊妓馆所在地,卫瑾唯恐莲筠会因为小白的话更加发怒,不料她神情陡然变化,反而住口不言,过后竟也没有追究小白的失误。但收敛了骄横的态度,私底下又向卫瑾打听小白的来历,卫瑾对此表示不解,莲筠答道:“我阅人无数,但这个小丫环虽然年幼,却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卫瑾听了大笑,戏谑道:“小白如果这样厉害,那你就是凡人,她才是神仙呢!”也并不放在心上。

卫瑾出门时带有盘缠,又有货赀之物,算得上腰缠万金。但与莲筠在一起,花钱如同流水,没有多久银子用得快要完了,对莲筠的供奉稍稍有些不如,莲筠便沉默不语,神情郁郁。卫瑾竭尽所能,唯恐不得讨得她的欢心,最后身无长物,连家传的玉佩也让小白拿去市上当掉,换来二千钱,但也只够莲筠一夕的花费。

终有一天,莲筠打扮得香气袭人,花枝招展,前来与卫瑾拜别,说道:“我是海中的神女,与你前世有一段夙缘,所以此次前来相就。但是我离开仙宫已久,若再耽误于儿女的****,只怕会引来上天的震怒,并祸及于你。故此我决定回去我海上的仙山,重修玄奥的仙道。此后天高海阔,永难相见,我只能在碧波下的宫殿中,早晚焚上兰香,如果那芬芳的气息升上海面,便是我在为公子你默默地祈福了。”

卫瑾挽留不住,二人一起抱头大哭,卫瑾雇车将她一直送到海边,目送她登舟而去。因为是清晨时分,莲筠身边的小丫环仍然提着那只红纱的灯笼,海风吹起莲筠绛红的纱衣,远远望去真是有神女的姿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