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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游仙记(2)

莲筠走后,卫瑾颓废不振,更觉得没有颜面归乡,终日只是借酒浇愁。幸得小白颇懂生计之道,学会了纺线织绩,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普通的麻线,织出来的布却如银似雪,光华盈然,触肌柔滑,犹胜真正的锦缎。街市上的人争相购买,一匹布往往可以售得百金,甚至连知府夫人也遣人前来购买,二人的生活渐渐富足。到后来争购之人越来越多,甚至一天之中所需数十匹。卫瑾担心小白过于劳累,曾劝说她只要能供给日常生活即可。小白却微笑着不置可否,也不推辞别人的订购。所获的金钱除去用度,剩余的都投掷在一只她亲手绣制的锦囊中。

卫瑾生活渐渐富足,闲时还与当地士子吟诗赏花,十分惬意。

她每晚关起门来,独自留在室中,不燃烛火,也不准旁人入内。卫瑾曾经偷偷地窥视,但见室中漆黑,无法辨物,唯有织机的声音轧轧,彻夜不息。天亮时小白才从室中出来,所有的布匹已经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了。卫瑾跟她开玩笑说:“魏帝宫人薛灵芸,能在黑暗中飞针走线,缝纫衣衫,被称为针神。今有小白能在黑暗中织出布匹,应该可以称为织神了吧?”

事情传开,一时“织神”之名,声闻百里。有一个叫做卢江子的布商,嫉妒他们的获利,又曾经想以重金买得小白的织布之技,却被小白婉言拒绝。所以怀恨在心,暗中一直等待机会。

恰逢这一月的十六日,是知府母亲的六十寿诞。知府以黄金百两,向小白购买十匹布料。等到交货的那一天,小白应约织出布匹,卢江子却买通了来取布匹的知府家人,在半途中用粗陋的白布偷偷更换下来,并将小白织出的布藏在一只大箱子中。他以为得计,心中窃喜,但等了一天,也没有听说卫瑾主仆获罪的消息;卢江子忍不住打开箱子,这才发现箱中布匹,居然全部是自己拿去更换的粗布。他大惊失色,找到知府家人来询问,也不明就里。知府家人发誓自己拿去府中的正是这些粗布,卢江子也记得是自己亲手将小白织出的布匹放入箱中。回想种种异状,卢江子便赶到知府衙门递状,状告卫瑾主仆妖术做乱。

幸好知府为官尚算清明,驳回了卢江子的状子,因为恼怒他私自更换布匹,罚他枷号一月。但小白织布一事,渐渐越传越奇,市井中人没有见识,以讹传讹,将她当作妖物看待,也没有人再敢前来订购布匹。卢江子枷满释放后,又叫嚣要延请高僧道士逐妖,甚至卫瑾出门,也常常被人侧目视之,当地士子聚会也不再叫他,因此十分烦恼。

恰在此时,听说河南一带盗贼作乱,为首者擅长妖术,能驱使风雨;朝廷中派了重兵前去弹压,各地官府也严令法术的施行。卢江子听说后再次递状,诬陷说卫瑾主仆来历不明,行为怪异,一定是盗贼的同党。

小白听闻后说:“这里人心不古,长此居住必有祸端,要立即离开。”卫瑾不以为然,但小白催促不已,迫使他即刻起身,连夜收拾了细软金银,弃家而去。

两人唯恐后面有人追来,连夜赶路,又不敢行走大道,餐风露宿,十分辛苦。

有一天夜宿在荒野郊外,卫瑾口渴,四周又没有人烟,小白只好去寻找水源;临走时在他面前叠起三块石头,并再三交待他不能离开这石头旁边。卫瑾对她的行径表示戏谑,她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微笑着离去。

卫瑾百无聊赖,坐在原地守候,却发现所有的蛇虫之类,一旦爬到那三块石头附近,竟都无法再进一步,只得掉头离开。正看得有趣,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鼓乐之声,有一支队伍吹吹打打,迤逦行来。

月上中天,亮白如银,照彻荒野。卫瑾看清那些人都作侍从打扮,手中执有青翟扇;当前一张金罗盖下,端坐着一个贵人,蝉冠紫裾,气宇不凡。卫瑾起身走开,惶恐地伏于道旁,心中猜测:此处正是山东地界,莫非是鲁王出巡不成?

有一个秀士模样的人,从王者座架旁走出,远远站定,恭恭敬敬地请问他的姓名。卫瑾如实告之,他听后一一回禀王者,王者隐约做出一些谕示,秀士示意卫瑾上前来,高兴地说:“小人姓葛名兴,是我们大王驾下的参事。今天是大王膝下的第七个女儿想要出嫁,苦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听说有个读书人从这里经过,故此过来探看。没想到您原来还是世家的公子啊,那七公主的事情,可就教人放心了。”卫瑾看他们的形貌举止,心里明白这位大王并非是人类。偷偷地问葛兴,葛兴答道:“我家大王是东岳王,就是执掌东岳泰山的山神啊!”

卫瑾在心中忖道:“从来只听说东岳帝君,怎么会有东岳王的名号出来?东岳王和东岳帝君难道不是一位神灵吗?何况这里并不东岳,东岳王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便推托道:“我只是一个凡人,恐怕不能侍奉仙姝的芳驾。”葛兴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向王驾后的一辆香车指去,悄悄道:“那就是七公主的车驾了。”卫瑾举目一望,但见那辆香车悬挂有朱红的纱帘,此时被掀起一半,有一个少女躲在帘后,正在偷偷地看他。两人目光一触,少女羞红双颊,连忙放下帘子。然而仅是这惊鸿一瞥,卫瑾已看清那个少女梳着高高的双鬟,瑶鼻雪肤,媚光绝艳,额前有红痣一点,娇艳夺目,当真是神仙一样的容貌啊。卫瑾心旌神摇,葛兴看出他的心思,劝道:“我家大王已经卸任,并在附近置下府第,打算和家人长期安居。如果公子肯留在这里,将来成仙登界,也不是什么虚妄不可及的事情。”

卫瑾让葛兴安排人等小白回来,便上了随从的车驾,随同东岳大王前去洞府。

东岳府第建在一片高大的林间,倚山而建,四周岩石嶙峋,青苔翠冷。然而府第却是楼阁巍峨,次第栉立,确实有王者的气派。只是门棂不高,略显低窄;且府中廊道众多,错综相连,十分曲折而幽深,宛若迷宫一般。

府中有许多内眷仆从前来接驾,众人交口称赞,齐声祝贺大王能得到这样的佳婿,并忙碌地四处奔走,按照旨意布置喜堂洞房。又有许多美貌的侍女,簇拥着卫瑾入座,为他沐浴薰香,侍奉得十分的恭谨周到。

忽然门上报有客人来访,自称是卫瑾的家人。卫瑾以为是小白,谁知来客却是一个黄衣少年。黄衣少年仪容秀美,一点也不输给卫瑾,英气尤其逼人,瞳仁间还有一道隐约的黄光,如果不仔细看分辩不出。卫瑾询问他是谁人派来的,他答道:“小白姐姐抱怨公子不听她的话独自离开,所以派我来陪同公子,她在府外等候。”卫瑾笑道:“我已经快要做仙人的女婿,她也应该随我一同升仙,为什么要固执地留在凡尘呢?”又问他叫什么名字,黄衣少年闭口不答,只是紧紧跟随在卫瑾身边,十分亲热和依恋,仿佛熟识已久一般。

卫瑾入室更换吉服时,他才偷偷地向卫瑾道:“小白姐姐送来一块玉饰,请公子随身佩戴,勿使暂离。”卫瑾接过来,发现是一块奇特的月牙形黄玉,便随意戴在颈间。

众侍女取来拜堂的吉服,红袖金绣,样式华美,恭请卫瑾更换。卫瑾除去外袍后,露出颈间的月牙形黄玉饰。一名侍女不慎碰触,那玉饰蓦然放出耀眼的光芒!众侍女尖叫出声,神情十分惊怖,仿佛见着了什么恶魔一般,纷纷跑出室去。

卫瑾对此感到奇怪,反复触摸那枚玉饰,也并没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片刻后葛兴匆匆赶来,远远地站在一边,笑容十分勉强,说道:“七公主原是许配给毛家的公子,因为仰慕您的才名,所以请来主婚。这些该死的小婢居然拿错了衣服,差点将您打扮成新郎。实在令人羞愧。若不是公子的家人前来迎接,差点酿成大错。七公主体弱病怯,刚才又受到了惊吓,卧床不起,婚礼不能如期进行,只好请公子离开了。大王愿意派人将十车粟、十车稻,送到公子的家中,来表达对公子您的歉疚之意。”

卫瑾虽然觉得他的说法令人生疑,但听说自己只是伴郎,心中十分沮丧,对于二十车稻粟也不以为意。

他走出房门,黄衣少年早已等在门外,送他出去。黄衣少年举止大方,旁若无人,一路上众人见到他们,也纷纷闪避,似乎非常嫌恶恐惧,与初入仙府时的态度迥然两异。卫瑾询问七公主为何受到惊吓,也没有人敢出面回答。他更觉沮丧失落,连那个少年何时离开都不知道,似乎家中也从来没有这样的仆人。

但见月落东升,山野间晨光微露,小白果然在路旁等候,并没有任何抱怨的言语。

卫瑾向小白描述今晚的奇遇,又询问黄衣少年的身份,小白避而不答,道:“公子对他有恩德,他理应报答。至于缘份的来去,应该听从天意,又何必一定要知道他的身份呢?”卫瑾又问东岳大王是否真是山神,小白取笑道:“公子既然挂念岳家,何不等到天亮了再去探望呢?”

卫瑾念念不忘七公主,天亮后,果然偷偷去东岳府第寻找。谁知到了那里一看,唯见乔木高大,冷风飒然,地面落满枯叶,嶙石翠苔如故,那些楼阁宫室早已无影无踪,只一处岩下土壁内,打有无数鼠洞,交叉相连,状如蜂巢。他并不死心,再三寻觅,但见岩后堆起一座小小的土冢,上书:“爱女阿七之墓”。此时数只野狗在此刨食,泥土间一只不足盈尺的木棺也被撕开,棺中是似乎是一具鼠尸,正被野狗争夺。

卫瑾上前驱走野狗,看那鼠尸时,居然如人一般,衣裙俱全,精致小巧。鼠头额上一点红痣,娇艳可爱,与七公主一般无二。

卫瑾恍然大悟,回想昨晚温柔旖旎,如在梦境神游一般;所遇奇事,全靠小白相助,才能逢凶化吉,不禁开始怀疑小白并非常人。他委婉地询问小白来历,并家乡亲族之类,小白微笑道:“我只是一个贫贱的孤女,幸蒙陈师收留,希望用自己学得的一些江湖小技,来尽量护持公子的安全。公子求仙的心意,上天已经知晓,所以才会遇见海上的神女,结过一段短暂的仙缘。然而山川大泽之中,多有精怪出没,少有仙人芳踪;我们已薄有积蓄,应当尽快赶回家乡,才能避免不测的危险。”二人约定此后并不单独行动,少惹事端。

此番经历之后,卫瑾不由自主,竟对小白有了恋慕之情。有时仔细观察,但觉她姿色虽非上等,但眉宇清奇,飘逸出尘。于是言谈间日渐狎呢,又隐约试探她的意思,小白总是以话语岔开,或佯作不觉。眼看渡过洞庭后,离洛阳已不遥远。卫瑾便写一张信笺,写了一首诗,故意贴在墙上,诗云:“梁上燕,时时怨。雄欲将雌雌若许,企盼比翼在眼前。”小白笑而不言,挥笔续道:“湖中鱼,隐凡居。一夕得云便随龙,遁踪再无迹。”

卫瑾观之再三,始终还是不明白她诗中的意思。

将要上船渡过洞庭湖之时,小白突然取下自己颈上那串贝壳,上面那三枚灰色贝壳竟只余一枚,也不知另外一枚在何时被她用掉。她郑重赠给卫瑾,说道:“这贝壳原不是凡品,而是海中的蜃族。打开双壳时能腾出蜃烟,只要你心神凝注,蜃烟便能幻化出你心中最思念的景象。我眼热心跳,仿佛将有不祥之兆,故将此赠与公子留念。”她又取出装有金钱的锦囊,嘱咐道:“囊中金钱虽薄,总算是对家中有所交待,请公子仔细收好,勿使丢失。”

卫瑾嗔怪她话语不吉,却也并不在意。

谁知船过洞庭之际,突然平地刮起大风,湖上巨浪翻涌,似有鱼龙出没。船上众人恐惧失色,皆紧抓桅杆缆绳之属,方得以不跌入水中。卫瑾也攀在桅杆之上,只觉船身有如一叶,在风浪中起伏不定,大是惊怖。候得风平浪静,却突然发现小白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