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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魂殇(3)

那怨灵似乎对“两生花”颇有忌惮,一时不敢靠近,尖声叫道:“尔等何人?”越王后淡淡道:“尔又为何人?”

那怨灵仰天一阵凄厉长笑,笑声如幽林枭鸣,剌耳阴寒之极。婉兮忍不住掩住耳朵,但那怨灵的声音仍是穿破耳膜而入:“本王乃是闽越王郢!”

越王后轻笑一声,道:“若尔当真为闽越先王,则王陵中所卧又是何人?”

怨灵怒道:“那王陵之中所卧者,不过是本王无用的躯壳罢了!你这女子……”他的目光渐渐红了起来,诡异地盯住了越王后的脸庞:“看你装束气派,应当是繇君丑那小儿后宫的妃子……你去告知那黄口小儿,本王当初壮志未酬,便为国中余善那逆贼所弑,九泉之下,魂魄难安!本王要那繇君丑发兵出击东瓯,将其并入我国疆土,则平生心愿了矣!如若不然……”

怨灵桀桀怪笑两声,其中却充满了难言的邪恶之意:“本王长居幽冥,得以修习炼魔之道,即日便将大成……若繇君丑胆敢不遂本王之意,本王便要在这王城之中,掀起一番血雨腥风,令他日夜不宁!这死去的三人,不就是最好的榜样么?”

婉兮惊叫一声:“这三人当真是……是大……”她陡然醒悟过来,明白以“大王”称呼这怨灵似乎并不恰当,张了张嘴,终于没能说了下去。

怨灵怪笑道:“那是自然,本王击破了他们的喉管,吸食了所有的鲜血……”他的眼中流露出贪馋的神色:“鲜血……我有十年没有喝过啦……”

婉兮突然叫了起来:“你不是先王,你是吴太子子驹!”

吴太子子驹之父吴王,本是汉朝受封的王爷。因为带头谋犯,掀起了汉朝内的“七国之乱”,事败后便仓皇逃到邻近闽越的东瓯国。东瓯国迫于汉朝的压力,不得不杀死了吴王。吴太子流亡于闽越国,将此剑作为面见之礼,送给了以尚武勇猛著称的闽越王郢。

怨灵似乎吃了一惊,不由得倒退一步,黑雾化成的身形,却临空微微浮了起来:“大胆!本王在位之时,你这个小宫女才刚刚是个流鼻涕的娃娃,何曾见过本王面貌?便在这里胡言乱语!”

婉兮随越王后修习法术已久,对于鬼魅之物本不甚惧怕。只是先前见那三人死状太惨,且此怨灵又是先王之灵,心中颇有畏惧之意。此时认定它并非先王,心神稍定,反而镇静下来,答道:“您说话之间,虽极力模仿先王口吻,然而却留下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她嘴角露出一缕微笑,道:“您为报杀父之仇,生前便唆使先王攻打东瓯,侵袭南越,结果害得先王被弑。不料您死后化为怨灵厉鬼,仍然念念不忘东瓯之事,还要假冒先王之名,胁迫当今大王掀起战事……

但是,您忘了呢,太子,”

婉兮说道:“破阵古剑乃是神物,不但能诛鬼辟邪,还有护主之能。与其共处一室而不被诛杀的鬼物,只能是它主人的魂灵。除了先王,它曾经的主人还能有谁呢?而先王乃是闽地人,您刚才最后一句话中,却带有一抹吴音。那么,当然只能是您啊,吴国太子子驹。”

忽然,一抹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婉兮,你还是错了。他根本不是先王,也不是吴太子子驹。”

越王后从袖中取出一束药草,凑到婉兮掌中的“两生花”的小小火焰之上点燃。淡淡的清香,渐渐弥漫开去。

怨灵咆哮道:“你莫以为你点起了返魂香,我就会乖乖地被指引着奔回幽冥地府!不达到目的,我绝不会罢休的!我有不死不灭之身,神巫寻常驱鬼的法子,对我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看看你们那个带了符纸的宫监吧,还不是一样死在我的手下!”

越王后眉宇疏朗,微笑着看向那瞬间面目狰狞的怨灵。她的手掌幻出的淡淡青光,抵住了怨灵掀起的阵阵阴寒的邪风,那束药草燃烧极快,瞬间便化为了银黑色的灰烬。

她淡淡地开口了:“符纸当然是没有用的,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阴灵。

来此之前,婉兮曾经验过三个死者伤势。他们喉咙口的那个深洞,竟然都是利刃所伤。

如此说来,这殿中怨灵竟然能以鬼物之躯,役使利刃伤人!而来到正殿之时,我却发现了那号称十年来长挂壁上的破阵古剑,竟似被人移动了分毫。而死者喉咙上伤口尺寸,恰恰与剑身大小相合。

那么,杀死三名宫监之物,居然是这柄神剑破阵了么?

然而第一名死去的宫监,喉头伤口尺寸却又偏小,且伤痕斜侧,不似是伤自同一利器之下。我本来是推断出来,定然是鬼物驱刃伤人,此时却又有些不甚明白了。

据我所知,但凡剑器之物,因生有凌寒之气,鬼魂无有不惧,何况是这种已具灵性的上古神剑?哪怕你真是先王魂灵,或是吴太子子驹魂灵,也仅能不受剑气所伤,却不可能役使这具实物之体的剑身杀人!

婉兮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可是主子,莫非是这神剑自己飞出去杀了那三人么?”

越王后缓缓道:“唯有剑灵,长居剑身之中,得以不惧剑中凌厉之气。你可曾注意到了,我方才斩蛇之后,那剑上的鲜血,渗透得是何等之快?那断不是自然之象,也只有历经杀场的剑灵才能吸食得如此干净……”

婉兮失声道:“您说它……它是这古剑之灵?”

越王后道:“或许可以说是剑灵,便又不完全只是剑灵,只怕其中也揉和了大量的吴太子子驹的余气。”

婉兮问道:“什么叫做余气?”越王后答道:“汉人的古籍上也曾记载,有精怪欲承人的精气修炼,但又怕害人丧命而遭天谴。所以常常在人入睡之后,爬到人的鼻孔旁吸气,就好象冬天的猫狗,在烧过的炭火边,借着炭中的余温取暖一样。”

“破阵古剑,本是子驹心爱之物。据说当初在汉朝为吴太子之时,子驹珍爱异常,随身不离,往往睡觉之时,都将此剑置于枕旁。

那剑柄上红色的宝石,我曾听一位故友讲起过,说是它本是产自黑海之底的奇石,名叫‘绛珠’。这剑最初的主人,大概是因为觉得它的美和珍贵,才将它镶入剑柄的。却不知这种绛珠石本是灵石,可以聚集人的余气。因为子驹与古剑的朝夕相处,聚集余气甚多,已是渐渐成形。在岁月的消散中,因为绛珠石天然的灵异,那抹余气竟然不曾消散,反而越来越是强大。

发为血之余,甲为骨之余,气为魂之余。我们越人世代相传,说是死后魂灵必会化为蝴蝶,飞入地府后往生。故此我一缕头发,只要施以术法,便能轻易化为蝴蝶。而人的残余厉气,经术法催动,也一样会化为魂魄。”

她清亮的眸光,直逼那已渐渐烦燥不安的怨灵:“因为承继了子驹的梦想与记忆,你以为自己真是吴国的太子。你甚至幻作先王的模样,妄想靠作崇来逼使闽越对东瓯用兵……你的异想天开、执着与愚蠢,倒还真的有几分象是吴太子子驹……其实吴太子真正的魂魄,早已归入黄泉。而你……”

“不过是这古剑‘破阵’上的一抹余气罢了。”

怨灵狂嘶一声,黑雾涌动,看样子想猛扑过来,但不知为何,那黑沉的雾气却在渐渐地散开,它的身影渐有变淡之趋。它察觉不妙,开始拼命地扭动躯体,想要扑散空中的香气。又狂乱地叫骂起来,那细碎的词语,听起来虽不可辨闻,但仍带有吴侬软语的尾音。

越王后催动法力,掌上青气越来越浓,那丛香草燃烧出的幽淡气息,弥漫了满座殿堂,甚至掩盖住了蛇血的腥膻和怨灵的血腥之气。

越王后静静地凝视着渐渐淡化的怨灵身影,道:“当初,吴太子有感灭族杀父之恨,对汉王朝和东瓯国恨之入骨。你承藉了他的余气和剑中凶厉,得以渐渐成形。

但你不是真正的魂魄,这柄剑才是你的躯壳,你无法离开躯壳。只到了那天,那守殿大蛇的出现。

那条大蛇,是前朝时逸入宫中深林的。因为当今主上继位之后,令人砍伐了一些大树,那蛇在林中存身不住,竟又悄然溜回宫中。但此时宫中已经没有专以饲神的宫人,它饥饿之下,便将那名落单了的宫监袭击,将他鲜血吸干。

第一名死去的宫监,喉头伤痕较后两名较小,却是两道伤口,那当是蛇牙所伤。我之所以知道是蛇,是因为那柱上金漆脱落,却不类寻常之状。当初我在南山郡中,斩杀妖蛇之时,曾于妖蛇盘踞洞穴之外,见过其爬行之痕,与这脱落处甚为相似。而那两道伤口,又极似蛇咬之状。只是寻常蛇虫,断没有那样尖而长的毒牙,所以当时忤验司的人,也万万没有想到,那人竟是被这所谓的原守殿神所杀。

我虽不曾目睹当时场面,但据我推想,当时那宫监被大蛇所袭,剧烈挣扎之中,例如今日这公鸡临死前的情状一般,那宫监鲜血溅到了‘破阵’的剑身之上……鲜血作为媒引,激出了你的凶厉之气,剑锋出鞘之时,你终于得以挣脱剑体,逸出了魂灵。

我曾问过宫监长,所谓的先王神灵上月共出现三次,分别是二月初十、二月二十六、本月初七……那几日是雷雨之夜不错,可是,二月二十四、本月初一晚也都是雷雨天气,为何先王神灵却不出现呢?

婉兮,你仔细想想,为何偏偏是二月初十、二月二十六和本月初七呢?”

婉兮皱眉想了一想,突然叫道:“二月初十那宫监为蛇所袭,二月二十六是先王祭日,本月初七是我朝的祭祖礼……啊,主子!莫不是这两处祭日,宫监们依祖律在宫中宰杀牛羊为祭,那牛羊血气又剌激了剑灵不成?”

看到越王后满意的笑容,婉兮明白自己正是说对了。

越王后高举右手,修长的玉指捏了一个形若兰花的图形,一道无形的青色光影,成功地挡住了那怨灵又一次猛扑:

“是呵,以那缕剑中余气的修为,没有鲜血的媒引,如何能再挣脱剑身的束缚?所以今日我以鸡饲蛇,终于又将你引了出来。

虽然说……只要望原宫中不见血腥,你便不能作崇。然而我也不能让你继续存在……

我点燃的不是返魂香。因为你并不是真正的生人魂魄,无法跟随香气的指引,回归到幽冥之中的地府,更加不可能投入往生之道。

神巫们在疆场上燃起泽兰,引渡散落的魂魄回归家乡;术士们燃起紫苏,是用以辨别不同类型的阴邪和杀厉之气;而杜若呢?这种名为杜若的香草,它的用处是化解血淤,以及平息肿痛。点燃它的时候,它那种幽远淡雅的香气,却能平息心中的愤怒和凶厉……

支持你凝结形体而作崇的,不过是残存在剑身之上的,那些积年的郁忿和鲜血。杜若淡化了那些东西,你便失去了支撑,必须再回到剑身中去。”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语,那怨灵狂嘶一声,身形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抹青烟,渗入了墙上的“破阵”古剑之中。

越王后取下古剑,微微一笑:“其实何必如此执着?千秋霸业、朝代更替……这一切,都挡不住命运的一往无前……我会让工匠对你重新锻造,你有多少的不满和郁忿,便一齐融入那熊熊的烈焰之中去罢……”

云落宫中,那些越王后亲自种下的香草,已长得有半人多高。泽兰开出了白色的花朵,紫苏的花蕾也是含苞欲放,不过都被杜若香草淡淡的一抹清绿所掩住了。

越王后还是坐在楠树的绿荫下,婉兮站在她身后,才梳了两梳,便“呀”了一声,将镶金牛角弯梳递到了越王后面前:“主子您看,又梳落了几根发丝呢!”

越王后拈起其中一根发丝,屈起手指,轻轻一吹,那发丝却又化作一只长尾青羽的小鸟,轻烟般地飞入绿荫之中。

婉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主……主子,这次为何不是蝴蝶了呢?”

越王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婉兮,其实我……不是血统纯正的越族人,如果我真的死了,我的魂灵,不一定会化为蝴蝶的……可是我仍然让一根发丝,化为黑蝶,是因为当时我在默念术法的时候,命令自己相信,自己的魂灵就是蝴蝶;

其实,一个人最可怕的,是心中的执念呢,它甚至能化为你新的灵魂……”

因为图报父仇的执念,吴太子子驹不惜背国离乡,挑唆闽越与东瓯的对抗,根本不在乎此举会牺牲多少异国百姓的性命;因为争霸天下的执念,老越王郢居然不自量力,妄想要与强大的汉国对抗;因为要保全宗庙疆土的执念,东越王余善居然联合众将,亲手杀死了视若手足的兄长;因为完成子驹心愿的执念,不过是那‘破阵’古剑上的一抹本无生机的厉气,可是因为它日夜伴随于子驹的身边,感受到子驹强大的复仇意念,居然凝结成了子驹的魂魄,图谋了两条人命……

而你,婉兮,如果你有强大的心愿,加上术法的帮助,你的魂灵,也可以变成蝴蝶之外的任何生物……

她的手指掐断裙边一枝杜若,举到鼻端深深一嗅,微微一笑:“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术法也好,天命也罢,其实都不过都是推动命运的车轮,最终化解了人心中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