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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魂殇(2)

云落宫内,越王后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香草。日子久了,那些美丽而清香的植物,便在这里郁郁葱葱地生长蔓延开去。越王挺喜欢这种山林般的环境,但那些刻薄的宫人们却在背后悄悄议论说,这是因为越王后出身山野,尚不习惯贵族们的奢华生活罢了。

香草断茎处湿润的汁液,把婉兮的指尖染成了淡淡的绿色。她低头深嗅着草汁的芬芳气息,想起了越王后那充满信心、明艳无双的笑靥,思绪却飘了开去:

越王后方才悄悄对她说,晚上要带她去望原宫,并支开守殿宫监,以便揭开凶死之秘;看样子她是没打算再带什么侍卫前去,对那众人谈之色变的先王怨灵,更谈不上有丝毫畏惧之意。

当初越王繇君丑一反常例,力排朝中大臣之议,没有选定名门贵女,却强行立了这位出身贫寒的李寄姑娘为越王后,或许并不仅是因为——这位越王后尚在及笄之年,便孤身斩杀了妖蛇的那段传奇往事罢?

“哧啦——”一道紫白色的电光陡然射入殿内!随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大的霹雳在屋顶上炸响开去!望原宫正殿外一侏高及檐顶的樟树“拍擦”一声巨响,被雷电拦腰劈成两截!茂密伸展的树冠颓然倒在地上,密集的雨点顷刻间刷刷地落了下来。

模糊的灯光映照之下,长廊外殿窗的纱帘上,突然显出了两个女子窈窕的身影。

越王后立起身来,转头向婉兮做了个手势。婉兮便将越王后方才交给她的袋子打开,一边轻轻推开了其中一扇殿门——那袋子中装着的,是一只毛羽鲜亮的大公鸡,她手腕微一用力,将公鸡丢了进去。

空阔无人的殿堂里,那只公鸡乍一落地,略有些不太习惯。它一边扑扇着翅膀,一边“各各”“各各”地大声叫了几声。

婉兮有些疑惑地望了望越王后:她在采撷香草之时,越王后原来是命人去弄这只活的公鸡来着……只是,她实在弄不明白,这只公鸡跟先王怨灵到底有何干系?民间常说鸡血辟邪,难道主子想用这招来克制那先王怨灵?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带来一股极浓的腥臭之气。

婉兮心中一紧:“莫不是先王魂灵驾到了?”

耳边忽闻一阵“索索”之声,仿佛有无数片羽毛在扫刮地面一般。那奇怪的声音听在耳边,令得婉兮不由得有一种莫名的恶心。那只公鸡也仿佛感觉到了异常,尖声大叫起来,一边已将身子缩成了一团。

腥风动处,一条碗口粗细的金鳞大蛇,从殿顶沿着柱子蜿蜒下来,那如羽毛刮地之声,原来是它爬行之时所发出的声音。那蛇一眼看见了公鸡,蛇眼中凶光一闪,大头只是一摆,一口便咬住了鸡颈!那两根尖利的蛇牙,深深剌入了鸡颈之中,只是用力一撕,可怜的公鸡的脖颈便被撕开一道大血口子!它大声啼叫,翅膀四下乱扑,无数的细小的鸡毛,夹杂着点点鲜血,飞溅开去,有的鸡血激喷而起,甚至落到了墙上“破阵”宝剑之上。

那大蛇不管不顾,死死咬住鸡颈,只是贪婪地吸食着喉管处涌出的鸡血。

婉兮肌肤一阵起栗,尖叫一声,道:“这是守殿神么?”闽越国的闽字之意,便是指家中长虫。蛇为神物,故各地都建有蛇王庙专事供奉,京都蛇王庙俨然便是国家祭司之所。闽越历代君王所居正宫,往往都养有一条作为守殿之神。

不过云落宫却是个例外,一来因为宫中遍植香草,寻常蛇虫根本不敢进去。再者,当初李寄姑娘是斩妖蛇入宫为后的,民间流传,天生万物,俱怕与已相克之物。连那为害南山郡长达九年的妖蛇,都能在她剑下伏诛,只怕其他蛇虫,对她更是避之不迭。

据说这望原宫中,原也饲有一条大蛇,还设有专为饲蛇的蛇侍。但后来先王身亡,那大蛇无人照管,早就不知踪影,那“蛇侍”之职,自然也就废弃掉了。

婉兮一进宫,便是在越王后身边服侍,还真的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蛇。

这条大蛇,可就是当年望原宫的守殿神么?

眼见得这蛇状极狞恶,张开了血盆大口,只是顷刻之间,那鸡便是全身惨白,再无血色。

她脸色也如失血一般,变得一片惨白,叫道:“是这大蛇,不不,是守殿神杀了他们么……”

越王后将一根手指按向唇间,轻轻地嘘了一声,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她轻笑道:“嗯,现下宫室中山林池沼大大缩减,看来这畜生终是过不惯野居生活,竟还是回这殿中来啦……”

忽听“呛”地一声,尖利剌耳,却是墙上所悬破阵宝剑,竟然震出了半截剑身。

婉兮一拉越王后衣裾,指着那墙上,道:“那……那里……先王的佩剑……”越王后轻轻按住她的手,低声道:“但凡这种神兵利器,又久历沙场,剑底也不知积有多少亡魂血厉。但遇杀戳之气或敌警,它往往会自鸣而出,有的甚至能凌空杀人。中土所流传的剑仙一派人物,身边多佩有这类宝剑。仅是如此,倒还算不上是什么神异之能……”

闪烁不定的紫白电光,从窗棂的空隙间射了进来,照亮了越王后沉静的面庞。她看了一眼殿外扯索一般的惨白雨幕,微微一笑,似乎是自语道:“呵呵,至于先王神灵……那倒还真是没见过呢……”

金鳞大蛇三两下吸光了鸡血,长尾一摆,重又卷上了柱身,身躯游动,便向殿顶攀去。

婉兮抬头看了一眼那殿顶藻井,恍然大悟,才知那蛇潜回殿中之后,居然是一直盘踞于藻井之上。那里离地面既高,又有梁木横搭,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所。

想起先前那宫监长引越王后与自己过来之时,说不准那蛇正盘于藻井之上……浑身一冷,不由得连打几个寒颤。

她偷眼看了一眼越王后,低声道:“主子!看来是这蛇害死了几个宫监,不如奴婢去叫人来将它……将它处治罢……”她本待说要将此蛇斩杀,但蛇为国中神物,此蛇又是望原宫中的守殿神,一转念间,只得说成了“处治”二字。

越王后推门而入,洒然笑道:“好戏还在后面呢!”

她既入内了,婉兮也只得硬起头皮跟在身后。

一阵冷风吹过,“砰砰”数声响起,婉兮惶然回头看时,却见原本敞开的四面门窗,竟都随着这一阵风势,尽数紧紧关闭起来。

“嗖嗖”,又是几声异响,门窗上的木闩皆如无形中有人操纵一般,齐刷刷地插入了闩扣。

饶是婉兮胆大,此时脸上也刷地一下,变得毫无血色。冷风飒然,她感觉自己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得往越王后跟前靠了靠,颤声叫道:“主子……”

越王后的眼睛,紧紧盯在那柄名为“破阵”的古剑之上,对婉兮的话恍若未闻,低声道:“婉兮,刚才宫监长说那剑十年未曾动过,其实不对,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剑……刚刚被人动过呢。”

婉兮听她语声一如平常,并无丝毫慌乱,这才强自定下神来,闻言向那古剑望去。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雨声交集之中,剑柄上的红宝石放出耀眼的光芒。

“唰”地一声,剧烈的腥风扑面袭来!却是原本已游上柱身的大蛇,再也禁不住眼前美味人身的诱惑——被人类尊为守殿神的它,其实灵智蒙昧未开,尚保留了蛇类的狡诈和贪婪;而长久野外的生活,和一只公鸡尚未填饱的蛇腹,使得它非但不能庇护这些膜拜它的人类,更是早已将人类视作了它诸多肉食中的一种……只是这畜生也明白人多易失的道理,所以只敢攻击单身之人;至于这两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它看来,也不过是两道美味的晚餐罢了。

它从柱上突然扭转了那金纹斑斓的蛇身,在殿中划过一道长长的黑影,径自当头扑下!蛇牙森森,红信吐动,情状甚是可怖。

蜿兮“啊呀”一声,抢先一步,已是挡在越王后的面前!

“铮”!一道湛然清光闪过,婉兮但觉身边微风一动,却是越王后和身飞扑过去,反手一挥,闪电般地拔出了墙上的“破阵”宝剑!

“破阵”在手,越王后刹那间英气陡生,“刷”地一声,卷起了那一片清光的无尽飞瀑,已是飘然划出一剑!

腥膻的蛇血随着剑光,四下里飞溅开去,在这暴虐的雨夜里,和着雨的淡淡腥气,蒸腾起潮热而令人窒住的气息。满天鲜红的血影之间,婉兮依稀看见:那条邪恶而丑陋的大蛇,已被越王后一剑斩成了两段!

模模糊糊的,婉兮想起了仿佛很是遥远的那段传奇往事:“当初面对那罕见的妖蛇,王后她,也是有如今日一般,用那样眩目得不似来自人世的剑光,斩下了妖蛇的脑袋么?”

蛇的下半身在地上扭曲地抽搐着,留下了许多胡乱的血迹。蛇头这一段却丢在另一旁地上,那狭长的蛇眼中,突然绿光一闪,腾空飞了起来,大口张开,直向越王后咬了过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不想这无足之虫,竟也是如此凶恶!

婉兮轻叱一声:“起!”双手相错,十指挑作兰花之状,法力催动之下,一朵小小的橘色火焰从指尖冉冉飘起,明亮的光芒顿时绽放开去。

那蛇身子断成两截之时,生机早已断绝;只是临死之前的凶厉之气未散,故此死后仍作出这攻击之势。

此时婉兮利用阳和清气,凝就的这朵“两生花”火焰,正是专为驱散阴邪之用。此时“两生花”火光跳动,那蛇头凝结于半空之中,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在那明亮的橘色火焰的映照下,蛇眼中异样的绿光渐渐化去,终于蛇头晃了一晃,“啪”地一声掉落地上,再也不动。

婉兮往后退了一退,乍舌道:“不过是临死前厉气的凝结罢了,怎的还如此凶恶?”

越王后手握“破阵”,另一手抽出一方丝帕,轻轻擦拭剑锋上残存的蛇血。然而那剑身之上,终还是留下了一道较深的血痕。细观这三尺剑锋之上,如这等颜色较深的印痕密密麻麻,几乎有百余道之多,也不知曾饮过了多少生灵的鲜血。

听婉兮惊叹,越王后淡淡道:“生为万物,自然都有放不下的执念。所有的法道巫术,不都是为了化解这种执念的么?”

婉兮抬头一看,突然“啊”地一声,浑然忘却了畏惧,叫道:“主子!你看,那墙上……好深的印痕呢!”

果然,取下古剑之后,借着闪电的光芒,可以看得分明:在墙上原先挂剑的位置,清清楚楚地显现出了一道与剑身大小相若的印痕。只不过颜色比墙壁别处要略深一些。在岁月的流逝中,当年涂以深朱的墙壁,渐渐褪淡了最初的艳色,而唯有这一道墙壁,在古剑十年的遮弊下,却仍然保留了昭华年间的华美。

越王后将古剑重又挂了上去,又用手扶正了些。在剑柄宝石光芒的映照下,可以看得清楚,那剑身与墙壁贴紧得极为契合,丝丝扣缝。原本露出来的那一抹略深的朱色,却是一点也看不到了。

越王后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婉兮道:“婉兮,你看出来了么?先前那剑是被人动了的,所以才会挪移了挂绳的位置,露出剑后的印痕。守宫人本来不多,加上大王又不许他们动这宫中旧物,他们绝不会去动这宝剑的。那……又会是谁呢?”

婉兮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来,陡然只听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在空荡的殿中响了起来:“直破东瓯!杀入中原!”

刹那之间,殿中阴寒如冰。

一团黑雾平地腾了起来,渐渐汇聚成形。婉兮也顾不上尊卑之别,一把抓住越王后的手臂,惊叫道:“他他他……”牙齿捉对厮杀,字音在齿间四下冲撞,却是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指尖那团火焰,也在瞬间完全熄灭。

一只温暖而柔韧的手掌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同时轻轻拍了拍,越王后的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婉兮,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么?魔由心生,心神若坚如铜铁,不受惊扰,外魔是无法入侵的。”

婉兮有些羞愧地站直身子,默念咒语,“两生花”的火焰又开始闪现指端。越王后赞许地点了点头,却听黑雾之中,有一个阴冷的声音狂怒地叫了起来:“什么人敢擅用法术?扰乱本王的安宁?”

那团黑雾此时已完全凝成形状,看得出那是个满身血污的怨灵,颈部似被利刃相剌,喉头有极大一个黑洞,尤自汩汩地流下血来。但那颈部又没被完全割断,仍然还有一点皮肉相连,致使整个头颅向左边偏歪,斜斜架于肩头之上。四下披散的乱发之中,隐隐透出两道充满了怨毒和邪恶的眼神。

婉兮掌中化出的那朵“两生花”火焰,虽是秉承天地间阳和之气而生,有驱除阴邪之功。但这怨灵的邪气当真极重,它一出现,殿中原本辙骨的冰寒之中,顿时充满了极为浓重的血腥之气。那朵“两生花”焰光跳动,眼看竟有将熄之势。

越王后皱了皱眉头,纤指一合,玉雕一般的手掌当空划过,一道淡淡的清光弥漫开去,婉兮精神一振,那朵“两生花”的光焰陡然伸长,顿时又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