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尼摩船长已经坐在那里等着我了。他看见我便站起身来跟我打招呼,并问我们一起去打猎是否有什么不便。
对于他八天不露面的原因,他绝口不提,我也不好意思问他,只是干脆地告诉他,我和我的同伴都很乐意跟他去打猎。
“不过,”我又补上一句,“先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阿龙纳斯先生,只要是我可以答复的问题,我都一定会答复您。”
“船长,您说您已经跟陆地没有任何往来了,可是您为什么在克利斯波岛上还有森林呢?”
船长回答我:“教授,我的森林不是陆地的森林,它不需要太阳的光和热。我的森林里没有狮子、老虎、豹子等四足野兽。森林里的万物只为我一个人生长。它是海底的森林。”
“什么?海底的森林!”我惊讶地喊道。
“一点没错,教授。”
“您是要请我去海底森林里吗?”
“是的。”
“走路去吗?”
“走路去,而且鞋子上连一点海水都不沾上。”
“一边打猎一边走吗?”
“对,一边打猎一边走。”
“手里要拿着猎枪吗?”
“当然了。”
我双眼紧紧地盯着“鹦鹉螺号”的船长,没有丝毫讨好他的想法和神情。
我觉得他的大脑肯定有问题,可能是这些日子犯病了,病了八天,至今还没完全好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但愿他只是发发怪脾气而已,千万不要发疯!
我的想法都表露在脸上,但尼摩船长什么也没说,只是请我跟着他走,而我也想做一个听天由命的人,不顾一切地跟在他的后面。我们到了饭厅,那里已经摆好了早餐。
船长对我说:“请您用饭,阿龙纳斯先生,您不要客气,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虽然我答应您跟我一起去林中散步,但我可没有向您保证在林中能碰到一家饭馆。所以您要尽量多吃点,就像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家吃晚饭那样去吃这顿饭。”
我津津有味地吃着这顿早餐。早餐里有各式各样的鱿鱼,也有海参,以及美味的植虫动物,这些菜都是用几种开胃的海藻类植物烹饪出来的。饮料是用水和酵素酒合成,这酒是按照勘察加岛人的方法,从一种叫做“掌形蔷薇”的海藻里面提炼出来的。
刚开始,尼摩船长只是一声不吭地闷头吃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教授先生,当我邀请您到我的克利斯波岛的森林中打猎的时候,您一定会认为我是个自相矛盾的家伙。当我告诉您我们要去的是我的海底森林的时候,您也一定会认为我的脑子有问题。教授,您这样的判断有些轻率。”
“可是,船长,请您相信……”
“教授先生,请耐心听我说完,然后您就知道是否应该认为我是个自相矛盾或者脑子有问题的人。”
“好的,船长,您请讲吧。”
“教授,人只要带了充分的可呼吸的空气,就可以在水底下生活,这是你我都知道的常理。工人在海底作业的时候,身穿防水服,头戴金属罩,利用打气机和节流器从水上面获得空气。”
“您说的是潜水设备。”我说。
“不错,但是,穿上了潜水服,人的活动就会受到限制,没那么自由了,他必须要和那条输送空气的胶皮管子连在一起,这跟一条把自己拴在陆地上的锁链没什么区别,如果我们‘鹦鹉螺号’是用这样的方式被拴着的话,那我们就无法远航了。”
“那么,怎样才能自由行动呢?”我问。
“用卢格罗尔和德纳露兹创造的器械就行,这东西是你的两位法国同胞发明出来的。为了符合我的要求,我对这种器械进行了改造。这种器械可以让您在新的生理条件下去生活,而且不会伤害到您的任何器官。它有一个密封瓶,是用厚钢板制的,瓶中储满五十大气压力压缩的空气。这个瓶子就像士兵的背囊一样,用一条腰带捆在使用者的后背上。瓶的上部像个钢盒,在送气装置的控制下,压缩空气就变成了正常空气,从盒子里流出来。未经改造的卢格罗尔器械,一般都有两条胶皮管子从钢盒通出来,套在口鼻上的喇叭形东西,其中一条管子是用来吸气的,另一条管子是用来呼气的,使用者根据人呼吸的需要,用舌头来控制这两条胶皮管的开关。但是,海底下的压力很大,所以我要像潜水员一样,把我的脑袋装在铜制的圆球中,吸气管和呼气管就联结在这个圆球上。”
“尼摩船长,您的想法真的是好极了。可是,您所携带的空气应该很快就会用完的,到空气中只含有百分之十五的氧气时,那空气就不宜使用了。”
“那当然了。但是,阿龙纳斯先生,记得我跟您说过,‘鹦鹉螺号’的打气机能使我在很大的气压下往罐子里充气,这样,那套设备的气罐里储存的空气,就够九到十个小时用的。”
“您这么一说,我再没有什么异议了,”我对船长说,“但我不明白您在海底下行动时,用什么来照明呢?”
“我用的是一种叫兰可夫照明灯,阿龙纳斯先生。我把呼吸器放在自己背上,把探照灯带在腰间。照明灯装有一组本生电池,但我不用******,而用海中含量很多的氯化钠来发电。用一个感应线圈接收发来的电,把电输送给一盏灯泡。有一根弯曲的玻璃管在灯泡里,管中只有一点点的二氧化碳气。只要一开灯,二氧化碳气就会连续不断地发出白光。有了这些设备,我就可以呼吸,也可以看得见路。”
“尼摩船长,您对我提出的所有反对意见,都作了很合理的回答,现在我真的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不过,我虽然对卢格罗尔呼吸器和兰可夫探照灯表示接受,但我对那支猎枪,就是您要我携带的那件武器,还是有些保留意见的。”
“教授先生,那不是一支火药枪。”船长回答。
“它是气枪吗?”
“对啊。我既没有硝石,也没有硫黄,更没有木炭,您要我怎么能制造出火药呢?”
“另外,船长,”我说,“海水比空气重八百五十五倍,在这种环境中开枪射击,首先就要克服这种巨大的压力。”
“这不能成为理由。现在有一种枪是根据富尔顿的设计,由英国人菲力哥尔和布列、法国人傅尔西、意大利人兰帝加以改进的,它装有一种闭锁装置,可以在您说的条件下射击。但是我要再次向您声明,我只能用压缩空气代替火药,这种空气是‘鹦鹉螺号’的打气机可以大量供应的。”
“可是这种空气很快就会用完的。”
“不错,但我不是还有卢格罗尔瓶吗?它可以随时供应空气,只是需要再安装一个开关龙头就可以。此外,阿龙纳斯先生,等打猎的时候,您就会亲眼看到,水底打猎根本用不着那么多的空气和子弹。”
“但是,海水比空气重得多,而且在很难看清楚的情况下,枪的射程是不会很远的,命中率也不高吧?”
“先生,这种枪发出去的每一颗子弹都是可以致命的,而且,被打中的动物,不管伤得有多么轻微,它都会像雷击了一样,马上倒下来。”
“这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这枪发出的子弹跟普通的子弹并不一样,它是奥地利化学家列妮布洛克发明的一种小玻璃球,我船上储备了许多,这种小玻璃球外面有一层钢套,还有一个下了铅制的底座加在下面,像真正的来顿瓶一样,里面的电压非常高,哪怕是轻轻的一撞,都会立刻炸开,所以,不管是多么凶猛的动物,只要被打中,就会倒地而亡。你要记住,这种玻璃球不比四号子弹大,一支普通的枪,弹夹里也能装上十个。”
我从桌旁站了起来说:“我再没什么可以问的了,只有乖乖地拿起我的枪,您去哪里,我就跟您去哪里。”
船长领着我往“鹦鹉螺号”的后部走去,经过尼德·兰和康塞尔的舱房门前,我把他们叫了出来,他们也立即跟着我们一起走。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潜艇侧翼、机舱旁的一间小屋子里,这里有我们去海底打猎的衣服,我们要穿起来准备出发。
漫步在海底平原
这个小房子的墙壁上挂着十二套潜水衣,等待海底散步者穿戴。准确地说,这个小房子就是“鹦鹉螺号”的弹药库和更衣室。
尼德·兰很不愿意穿这些潜水衣,他一看到这些潜水装备就很反感。
我对他说:“尼德·兰我的朋友,那克利斯波岛的森林是海底下的森林,你知道吗?”
因为吃鲜肉的梦想幻灭了,鱼叉手感到很失望,他对我说:“唉,阿龙纳斯先生,您也要把这种衣服套到自己的身上吗?”
“是啊,当然要穿了,尼德·兰师傅。”
鱼叉手耸了耸肩膀说:“先生,您高兴穿您就穿吧!除非有人强迫我,否则我是永远也不会穿上这种东西的。”
“尼德·兰师傅,这里没有人会强迫您的。”
“康塞尔,你也去冒这个险吗?”尼德·兰问康塞尔。
康塞尔回答说:“先生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他。”
于是,尼摩船长叫来了两个船员,他们遵照船长的嘱咐,走过来帮助我们穿这种沉重的防水服。防水服是用橡胶做成的,没有一点缝隙,但能够禁得住很大的压力,看起来像个又柔软又有抗力的甲胄。这防水服是连体的,也就是上衣和裤子是连在一起的,裤脚下是一双很厚的鞋,有很重的铅铁板装在鞋底。上衣全部编叠着层层铜片,像一个保护胸部的盔甲,使胸部能抵挡得住水的冲击,让肺部的呼吸顺畅。衣袖跟手套是相连的,十分柔软,一点也不影响双手的运动。
看着眼前这套完美的潜水衣,再想到那些功能不完善、设计有瑕疵的潜水衣,比如十八世纪发明出来并受到大肆宣扬的树皮胸甲、无袖外套护身衣、海洋服和潜水箱等,两者比较起来,眼前这套潜水衣实在是太好了。
尼摩船长、康塞尔和我,还有一个力大无穷的赫拉克轨斯式赫拉克轨斯,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的人,他是尼摩船长的同伴,我们一共四个人全都穿好了潜水衣,现在只要我们把脑袋钻进金属圆球中,我们就算是彻底装备完了。但在戴上金属圆球之前,我请求尼摩船长把我们要带的猎枪拿过来给我看一看。
一个船员拿了一支很普通的枪递给了我。我仔细地看了看,这支枪的枪托是钢板做的,中空,很大,充当压缩气枪。上面有一个阀门,扣动扳机,空气便可以进入枪管了。子弹夹安装在枪托里面,里面有电气弹二十粒,在弹簧的作用下,子弹可以自动上膛。打出去一发子弹后,另一发子弹就会立即顶上来,可以连续发射。
看完后,我对尼摩船长说:“船长,这真是一支方便实用的好枪,我巴不得马上就试试它。可是,我们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到海底呢?”
“教授,‘鹦鹉螺号’现在就停在海底下十米的地方,我们可以出发了。”
“但是,我们怎么出去啊?”
“一会儿您就知道了。”
尼摩船长第一个把自己的头钻进了圆帽子里。我和康塞尔也照着他的动作,将圆球帽戴在自己的头上。加拿大人用嘲笑的口吻对我们说了一声“祝各位打猎愉快”。一个有螺丝钉的铜领子在潜水服的上部,铜帽子就固定在这个衣领子上。圆帽子上有三个窟窿,镶着厚玻璃,只要脑袋在圆球内部转动,四周的东西就都能看得见。只要一戴上圆球帽子,安装在我们背上的卢格罗尔呼吸器就马上开始发挥它的作用。我个人感觉不到任何困难,呼吸很顺畅。
我的腰上挂着一盏兰可夫探照灯,手里握着猎枪,准备等尼摩船长下令出发。不过,说实话,这身衣服可真够沉的,双脚踩在铅做的鞋子里,鞋底好像是被钉在了甲板上,有种寸步难移的感觉。
不过,这样的情形是已经有思想准备的,我感到自己被人往那间跟藏衣室相连的小房子里推去。我的同伴们在我的后面,也同我一样被人推着。我听到装有阻塞机的门在我们身后关上的声音,接着,我们的周围立刻变得漆黑一片。
几分钟之后,我的耳朵里传进一阵尖锐的呼啸,一股冷气从我的脚底一直蔓延到胸口。很明显,是船内的水门被人打开了,外面的海水冲向我们,没一会儿,海水便灌满了这间小房子。这时,“鹦鹉螺号”船侧的另一扇门被打开,射进了一道半明半暗的光线。很快,我们的双脚便踏在了海底的地上。
此刻,我该怎么描述我在海底下散步的情形呢?一切的语言在这么美妙的经历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就是用画笔也无法描绘出海水里的那种奇特景象,何况语言文字呢?
尼摩船长在最前面走,他的同伴跟在我们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康塞尔和我肩并肩地走着,好像我们可以通过身上的金属盔甲交流似的。所有的物体在水中都失去了一部分重量,也就是它们排去的水的重量,通过这样的现象,我进一步了解了阿基米得发现的这条物理学原理。身上的衣服、脚底的鞋、背上的空气箱以及那厚厚的圆球头盔,此时已经不再那么沉重了,我的脑袋可以在圆球中间随意地转来转去了,就像杏核里滚动着的杏仁一样。我活动的自由度相对增大了很多,自己不再是一块呆立不动的物体了。
在洋面下三十英尺的地方,也会有阳光照射得到,这真是使我惊奇的一股力量。太阳的光线强有力地穿过水层,驱散海水的颜色,海水里一百米以内的物体我都可以分辨得很清楚。在百米之外的地方,海底的颜色有了细微的变化,在远处变成浅蓝,然后就只有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其实,在我周围的这些水不过是另一种空气,只是比陆地上的空气密度大,但透明度跟陆地上空气的透明度差不多。往上看,我能看见平静的海面。
海底的沙地很细,很柔软,也很平坦,我在上面慢慢地行走着,就像走在潮水退去后的沙滩上一样。这种细沙很炫目,像反射镜一样,以令人吃惊的强度把太阳的光线反射回去。大片大片的反射光从沙滩上反射回去,照得海水一片通明。如果我说,在三十英尺深的海水里,我看东西可以像在阳光下一样那么清楚,会有人相信吗?
海底的沙层是由贝壳变成的粉末构成的,我们在晶亮的沙层上足足走了一刻钟。像一座巨大暗礁的“鹦鹉螺号”船体,已经渐渐失去了踪影,但船上的探照灯却依然发出强烈的光,在黑暗的地方,指引着我们回到船上的方向。这种一道道非常耀眼的白光,人们只有在陆地上看见过,对于在海底下电光所发挥的作用,是很难了解得到的。由于陆地上的空气中饱含尘埃,使光线看起来有些雾蒙蒙的感觉,但海底下的电光则是透明度特别好,看起来很清晰。
细沙平原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我们不停地往前走着。我一边走一边用手将水帘拨开,走过后,它又在我的身后自动合上,我的脚印在水的压力下也迅速消失。
走着走着,远处有个影子隐隐约约地映入了我的眼帘,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些美丽的岩石,上面长满了各种各样色彩鲜艳漂亮的植虫动物。看到如此奇妙的景色,我怔住了。
此时是上午十点。太阳光斜射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海底的花、岩石、植物、贝壳、珊瑚虫等,一接触到因折射而变了形的七彩阳光,就像通过三棱镜一样,所有的颜色被分解得错综交结,构成了一个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色缤纷的万花筒,变成了画家手中色彩最丰富的调色板。这景色真的很神奇,真让人大饱眼福!遗憾的是,我却无法用语言将我满心的新奇感受与康塞尔一起分享,无法与他同声赞叹。我也不能像尼摩船长和他的同伴那样,用一种约定的手势来传达双方的想法。我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在套着自己脑袋的铜盒子里面自己对自己大声喊叫,但我也知道,这样说话可能会白白浪费一些不该浪费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