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心跳,我们能顺利上浮到海面,去呼吸南极的自由空气吗?这时,传来一声闷闷的撞击声,我知道“鹦鹉螺号”碰上了冰面。这时我们还在三千英尺的深处,也就是说我们头上的冰层有四千英尺厚,其中有一千英尺是在水面上。我们是无法突破这种厚度的,我的内心开始有些不安。之后的一整天里,“鹦鹉螺号”尝试着上浮了多次,总是碰到上层的冰墙。冰层的厚度在逐渐减少,其中一次是在水下九百米的地方碰到的。我小心地记录着每次上浮碰到冰层的深度,这样,把每次深度连线后我能看到这条冰山山脉的海底侧影。
到了晚上,我们的处境没有得到根本改善,通过几次上浮,我们都是在四百米和五百米的深度碰到冰层。冰层的厚度在减少,但这仍是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晚上八点时,按照以前的习惯,“鹦鹉螺号”的内部空气在四小时以前就应该更换了。尼摩船长很沉着,他没有放出储藏库的氧气来进行补充,我也并不觉得呼吸有不顺畅的感觉。这一夜,希望和恐惧轮流袭扰着我,我无法入睡。中间,我起来好几次,我能感觉出来,“鹦鹉螺号”尝试的上浮仍在进行。早晨三点左右,我观察到在水下五十米的深度“鹦鹉螺号”才碰到冰层,这说明我们和水面之间也只有一百五十英尺的距离,冰山在渐渐变成冰田。我的两眼紧盯着压力表,冰山像蜿蜒伸长的栏杆,在一海里一海里地变薄。3月19日的早晨六点是值得纪念的,在那一刻,客厅门被打开了,尼摩船长走了进来,他平静地对我说:“教授,我们到海面上了!”
南极
我激动得没有和尼摩船长打招呼,就飞奔上了平台。
是的,眼前是可以自由通行的海面,在“鹦鹉螺号”两侧,只有一些散乱的冰块和漂浮的冰层。远方海天一色,空中群鸟飞翔,水底下是鱼类的世界。海水的颜色随着深浅而变化,从深靛蓝到橄榄绿。我明显感觉海风轻柔和温暖了许多,温度表指着摄氏三度。冰山后面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在几十千米的北方还是酷寒之地,这里虽然更接近极点,却春意撩人。
“船长先生,我们还在南极吗?”我疑惑地问着船长,因为太过兴奋,心还在怦怦乱跳。
“应该在,但我不能确定。”他回答说,“中午的时候我来测量一下方位。”
“太阳能穿过这些云雾吗?”我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说。
“露出一点就足够了。”船长回答。
在“鹦鹉螺号”南边两海里的海面上,有一座孤立的小岛,岛上最高的地方约两百米。我们向小岛驶去,“鹦鹉螺号”的速度很慢,显得很小心,因为这海中遍布暗礁。一小时后,我们到达小岛,又用了两个小时环绕小岛一周。岛的周长大概有四五海里,一条狭窄的水道把它和一片大陆分割开。这个大陆也许就是一个大洲,一眼望去,看不到它的界限。
这片陆地的存在证明莫利的假设是正确的,这位美国学者指出,在南极点和南纬60°中间,海上浮动着大量的冰群。这些冰群都非常巨大,但是在大西洋北部却从不能碰到它们。根据这个事实,他得出一个假设性的结论,即南极圈中有大片的陆地。因为冰山不能在大海中间形成,只有在靠近陆地的边缘才能存在。按照他的计算,覆盖南极的冰群形成了一个球形的圆盖,宽度可达四千千米。
“鹦鹉螺号”为了避免搁浅,停泊在距离这片陆地六米的海水中。小艇被放入海中,船长、两个船员、我和康塞尔以及一些器械一起来到艇中。这时是上午十点,加拿大人没有露面,他本想看船长的笑话,一定不愿意承认到达了南极。小艇很快上了沙滩,康塞尔正要上岸时,我拉住了他,并对船长说:
“我认为人类第一次踏上这块陆地的光荣应该属于您,船长先生。”
“是的,我认为自己是有资格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的足迹留在这片土地上。”
说罢,船长轻轻一跳,落到了沙滩上,他随即攀上一块岩石,站在那里,用热切的眼光扫视着这片处女地。我相信在这一刻,他的心已沉浸在极度的欢乐中,并默默地把自己封为这片陆地的主人了。五分钟后,他平静过来,转身向我们喊道:
“教授先生,你们也请上岸吧。”
我和康塞尔跳下小艇,两个船员留在艇中守候。
走到沙滩的尽头,我首先留意了脚下的这块陆地的土壤。这里的土质大多是赭红色的凝灰岩,看上去就像一层层的砖石结构。另外,火山活动产生的浮石和石屑遍布地上,看来这块陆地的产生也是火山运动的结果。在某些地方还有轻微的白色烟雾喷出,发出浓重的硫黄气味,证明这块陆地内部仍然有火山活动,而且蓄势待发。我攀上一座高耸的悬崖,极目望去,半径几海里之内并不见火山的踪迹。众所周知,在南极,英国探险家詹姆斯·罗斯曾在东经160°、纬度77°32′的地方,找到了十分活跃的爱列贝斯和铁罗尔火山口。
这个荒凉的大陆因为气候恶劣,所以植物物种极其稀少。分布最广的是生长在黑色岩石上的苔藓品种,还有某种微生的草木和原始的硅藻以及两片贝壳间聚集的石英质的细胞类植物。另外,还有随着潮水冲到岸上的黑角菜,所有的这些构成了这片荒芜之地的整个植物界。
做完地质学和植物学方面的研究,我开始留意海岸边的一些软体动物,有小蚬、海蛇、心形的光滑贝以及长方形的有两个圆突的耳叶形成的触须贝。我曾在北方海域中看到无数的触须贝,每个有三厘米长,普通尺寸的鲸鱼一口就能吞食一大群。植虫类动物的主要种类是珊瑚,根据詹姆斯·罗斯的记载,这些珊瑚树在南极海中可以一直生长到一千米深的海水中。另外,还有属于海胞类的小翡翠珊瑚以及散布在地上的许多海星。
这里最丰富的物种就是生活在空中和地面上的鸟类,抬头望去,无数种类繁多的海鸟在空中翱翔,它们的鸣叫声十分嘈杂,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还有成群的鸟类站立在岩石上,它们不怕人类,看到我们走近,很亲热地聚拢过来,这些鸟是企鹅,它们在水中捕食,在岸上休养繁衍。
我看到了南极水鸟,跟鸽子的大小差不多,通体白色,长着锥形的短喙,眼睛周围有红色的圈。康塞尔捕捉了好几只南极水鸟,只要烹调得当,这种飞禽的肉味道很鲜美。空中有巨大的信天翁飞过,它们的翼展有四米多宽,有人称它们为海鹫,这个名字很恰当,因为信天翁喜欢凭借身强体壮在空中抢夺别的鸟类抓到的食物,是不折不扣的“海上秃鹫”。海燕的品种也很多,其中有种弓形海燕,两翼呈拱形,最喜欢吃海豹肉。海棋鸟就像小鸭子,身上是白色和黑色混杂。另外有种灰白色的海燕很特别,它们是南冰洋的特产,翅膀的边缘是栗子色的。我跟康塞尔说:“这种灰白色的海燕身体的油脂很多,在费罗哀群岛,人们捕捉到它们后,会在它们腹部放上灯芯,就可以直接点燃。”
“希望这种鸟以后少去费罗哀群岛,”康塞尔说,“话又说回来了,费罗哀那个地方的人也真会想象,他们是不是希望让造物主给这种鸟身上准备一个灯芯,那它们就完全是会飞的油灯了。”
我们又往前走了半海里,地面上出现了很多短翼潜水鸟的巢,它们的巢是雌鸟下蛋用的。当我们走过的时候,巢里飞出很多潜水鸟。这种鸟的肉是黑色的,可以食用。后来,等我们回去后,尼摩船长让船员们用猎枪打死了好几百只潜水鸟,作为船上的肉食储备。这些潜水鸟外貌还算漂亮,石板色的身体,白色的脚爪,脖子上长着柠檬色的花纹。
快十一点的时候,云雾并未散去,太阳也迟迟不露头。没有太阳,就没法做各种观察和测量,来确定我们是否踏在南极的土地上,我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等我走回尼摩船长的身边,他正用一只胳膊撑在岩石上,望着天空,闷闷不乐。他的心中也同样期盼着阳光的出现,但我们无法像征服海洋那样去指挥太阳的动作。
中午时分,太阳还是没有如约而至,我们甚至找不到它藏身的方位,天空仍旧被云雾笼罩。不久,随着气温的降低,雾气变成了雪花。
“我们明天再来。”船长当机立断,做完这个不算艰难的决定后,我们都同时看了看停泊在远处的“鹦鹉螺号”。
我们上岸做徒步考察的时候,“鹦鹉螺号”的船员抓紧时间把渔网下到了海水中。我们回到船上时,正赶上他们捞第一网,我对他们捕获的鱼类很感兴趣。南极的海水中有很多喜欢长途迁徙的鱼类,它们往往是为了躲避低纬度海洋中的风暴,转移到南冰洋的浅水层里。但这里并非没有威胁,海豹和企鹅都是海中的捕鱼能手。打捞上来的鱼中,有南极的刺鳍鱼,它们一般长十厘米,灰白色,是软骨鱼类,身上有斜的淡白条纹,并生有尖刺。另外,还有软骨奇鱼,身子很长,足有三英尺。长着银白色、光滑的表皮,圆头,背上长有三支鳍,脸部的最前端是一支向嘴边弯过去的喇叭管。这种鱼的肉平淡无味,但康塞尔和我的观点不同,他就很喜欢吃。
随着飘落的雪花,风速越来越大,后来刮起了暴风雪,我们都退回到舱中。恶劣的天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我在温暖的客厅中记述了这次南极大陆的游记,耳边不时传来海燕和信天翁的鸣叫,它们冒着风雪在空中飞翔,这里的天地是属于这些强者的。“鹦鹉螺号”并没有停止不前,它沿着海岸继续向南行驶了十海里。
3月20日,暴风雪过去了,气温下降了一些,浓雾也被风吹散,希望今天能有个阳光灿烂的天气,我们好测量方位。
尼摩船长没有露面,我和康塞尔先坐小艇来到陆地上。这里的土质和昨天的一样,都是火山喷发的产物,以火山岩、玄武岩为主,同样,我还是没找到火山口在哪里。头顶上空和岩石上,无数的鸟类给这片陆地增加了勃勃生机。和鸟儿一起居住此地的,还有一大群海洋哺乳动物,这是些各种不同的海豹,它们从没有见过人,所以看我们的眼神非常温和。它们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卧在倾斜的冰块上,半仰起身子。有些海豹刚从海中捕食归来,有的刚要兴冲冲地到海中去。在南极,它们在食物链中占据了很高的位置,以鱼类和企鹅为食。它们看见我们走到近前,并没有惊慌逃走。这里的海豹差不多有上万只,可以装载好几百艘船。
这时正是早晨八点,距离我们利用阳光观测方位还有四个小时。我和康塞尔向一处宽大的海湾走去,这个海湾被花岗岩的悬崖所围绕,外形像一轮弯月。
这片海湾的所有空地上,都挤满了海豹。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牧人普罗德,他是负责给海神看守家畜的。海豹也不全是挤成一堆,它们大概形成了几个大群体。在海豹群中,雄海豹是首领,它负责守卫一个族群的老小,母海豹负责哺育幼年的海豹。已经长大的青年海豹们在随意地走动,它们在陆地的时候身体笨拙,远没有在海水中灵活自如,它们用不发达的肉鳍来支撑身体,通过身躯的伸缩,一跳一跳地前进。在海水中,它们身躯狭长,身体遍布油光的毛皮,确保它们在冰冷的海上维持基本的体温,这样的身体特征,使它们成为游泳的健将。总体来说,它们外形虽然滑稽,但不失可爱。
我跟康塞尔说,海豹是十分聪明的动物,它们的大脑很发达,除了人类和灵长类动物,没有其他的哺乳动物有如此发达的脑神经。所以,很多人在驯养海豹,让它们接受某种程度的教育,成为家养的宠物或者马戏团的表演明星。此外,我同意某些生物学家的意见,可以把海豹训练成打鱼的帮手,就像古老的东方国家的渔民训练鱼鹰为他们捕鱼一样。
海豹休息的时候,喜欢趴在岩石或沙地上,它们的外部特征和海獭有明显的区别,就是没有突出的外耳。在这个海湾,我同样看到了一些海獭的变种,长有三英尺,白色的毛皮,头长得和猎狗很像,上下颚共有十枚牙齿,其中四枚门牙,还有两枚百合花形的大虎牙,这些都是海獭啃咬食物的利器。在海獭中间,我看到有海象爬来爬去,这应该是南极动物中体型最巨大的动物,它们长十英尺,长着活动的短鼻筒。看我们走近,它们毫不理会。
“它们从不攻击人类吗?”康塞尔问我。
“不,”我回答,“除非是人类主动攻击它们,当一头海象保卫它的子女时,它是很可怕的,它可以把渔人的小船咬成碎片。”
“我的天!不过那是它正当的自卫权利。”康塞尔感叹着说。
“绝对正确。”我点了点头。
我们继续往前走,两海里过后,我们就被一道尖岬挡住了。这个尖岬靠海矗立,能够保护港湾避免南风的吹打。这里海浪飞溅,伴有隆隆的吼叫声,就像一群牛羊反刍时发出的声响。
“那是什么?”康塞尔问,“是水牛吗?”
“不,”我说,“是海狮的音乐会。”
“它们在打架吗?”
“有可能是打架,也可能是在嬉闹。”
“先生,我们应该去看看。”
“是的,康塞尔,这些动物并不是平常就能看到的。”
我们跨过乱石,脚踩着那些被海水打得很湿滑的碎石子,走过灰黑的岩石地带。我脚下不稳,滑倒了不止一次,结果弄得腰部酸痛。康塞尔不同于我,他也许比较小心,或者因为他身体结实,腿脚有力,所以并没有摔过。
他把我扶起来,说:“如果先生不那么绅士,走路的时候把两腿张开一些,就能够保持身体的平衡了。”
等我们来到尖岬的山脊处,眼前是一大片平原,生息着成群的海狮,刚才听到的吼叫声,不是它们愤怒的嚎叫,而是快乐的声音。
海狮从外形上看,和海豹很像,它们的下颚没有虎牙和门牙,脸部最大的特征是上颚那对长约八十厘米的虎牙,这些牙的质地缜密无疵,比象牙还坚硬,也不容易变黄,是人们争相索求的珍品。所以这些海狮一度被滥杀滥捕。因为猎人的盲目屠杀,对怀孕的母海狮也毫不留情,每年猎杀的数目超过四千条,很快就消减到要灭种的地步。
从这些动物的旁边走过,我可以放心、从容地观察它们。它们的皮很厚,表面有很多皱纹,色调是类似赭红的茶褐色,皮上的毛很短,并且很稀疏。最大的海狮长达四米,这里的海狮品种比北冰洋的安静,可能是这里缺乏天敌,它们悠然自得,并没有派专门的哨兵来看护它们露营的周围。
走过这片海狮的生息场所后,我想该回去了。时间是十一点,如果气候条件允许,尼摩船长就可以进行观测了,我要到他面前,看着他做。可是,现在的天气还是很糟糕,重重的浓云积压在天边,上天好像过分地珍惜太阳,不愿意让它光临这片人迹不能轻易到达的地点。
我和康塞尔沿着悬崖顶的一条狭窄的斜坡下去,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小艇送我们登陆的地方。我看见船长站在一块玄武岩上,测量的器械就放在他身旁,他的眼睛注视着北方的天空,那里仍旧是浓雾笼罩。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没说什么,正午来临时,太阳依旧躲在浓云背后,观测又泡汤了,如果明天还是这样不走运,我们就要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