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原本镇定的目光有时会激动起来。他会不会在想:这片人力无法到达的南极海,就是他的家园,他是这些不可超越的空间的主人。他站在平台上长时间一动不动,只有当他清醒过来,并意识到自己是船的驾驶人的时候,他才会恢复冷静和淡漠,巧妙地指挥他的“鹦鹉螺号”,灵活地躲避那些大冰山的冲击,有些冰山长达几海里,高度有七八十米。
在南纬60°的海面上,前方有时看起来是完全不能通行的,但尼摩船长会仔细查找,不久就会发现一个狭窄通道,于是他驾驶着船,大胆地从窄口驶入。他很熟悉冰山的特性,知道这种窄口在他通过后便要合拢。就这样,“鹦鹉螺号”由船长指挥着,走过了所有这些大冰山。
按照冰块的外形和尺寸,康塞尔很高兴地给它们分类,那就是:山状的冰山,平坦的冰田,浮冰或漂流的冰,圆形的称为冰圈,被拉长成为一块一块的称为冰流。外界的温度相当低,温度表放在外面,显示是华氏零下二度至三度(相当于摄氏零下二十度左右)。我们穿着海豹皮和海熊皮的衣服,很暖和。“鹦鹉螺号”内经常由电气机供电发热,所以并不怕严寒。同时,要想保持一个人体适宜的温度,只需下潜几米就行了。
如果再早两个月,这里会是极昼的天气,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白天。现在每天已经有三四个小时的黑夜了,再往后,就会更加昼短夜长。等到了6月下旬,南极圈内会彻底迎来寒冬,届时黑暗和严寒将彻底笼罩这些环极圈的地方。3月15日,我们驶过了南设德兰群岛和南奥克内群岛。
3月16日早上八点,“鹦鹉螺号”沿着西经55°南行,并通过了南纬66°的南极圈。四周的海面上到处都是冰块,似乎一下子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了。尼摩船长很沉着,指挥着船穿过一条条狭小的通道,继续前行。
“他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呢?”我充满疑惑地问康塞尔。
“肯定是前面的什么地方,”康塞尔回答,“等到了再也不能往前走的地方,他就会停止前进掉头返航的。”
“对于尼摩船长,这很难说。”我说。
说心里话,这种一往无前的冒险游历让我觉得新鲜和刺激,这些我之前从未到过的地方,奇异的美景和千姿百态的各类生物让我沉迷和陶醉,我享受着这个过程,也不希望它一下子中止。眼下,四周的冰群变得更加雄伟壮观,这边的冰山就像一座古老的东方城市,无数的尖顶就是清真寺院的尖塔;那边的冰山像一座倒塌的城市,因为地震而倒塌倾斜。
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些冰山变幻出各种形和色,没过多久,这些形色又被笼罩在大风暴带来的灰色云雾里。冰山的形态也在时刻发生着变化,它们的内部会分裂、爆开、崩塌,甚至整座冰山大翻跟头,倾倒在海水里。海面上的整个布景也随之发生了改变,远远望去,像一幅透明的风景油画。
当四周的冰山发生崩塌和翻倒时,“鹦鹉螺号”为了躲避,便会潜入水中。冰山爆开的声音会传到水下,强烈惊人。冰山的翻倒造成可怕的水涡,就像在水中爆炸了一个大炸弹,力量穿透很深的水层,“鹦鹉螺号”在水波的冲击下左摆右晃,我们待在舱房里要紧紧抓牢才不会摔倒。
有时,前方的水面被冰山围堵,看不见通路了,我想我们肯定是被围困住了。可是船长凭借经验和本能领导,根据一些轻微的迹象,比如冰山上显示出来的一条一条淡蓝色的细水纹,就可以发现新的通路。所以,我确信船长以前曾经驾驶着“鹦鹉螺号”在这南极海水中探过险。
3月15日那天,冰原把我们的路完全挡住了,这还不是冰山,只是一大片寒冷的、宽阔的冰地。这种障碍物阻止不了尼摩船长,他命令“鹦鹉螺号”开足马力向冰地冲去。巨大的冲角像楔子一样穿进冰原,在一阵骇人的破裂声后,冰块被撞开一道裂缝。这就像古代的攻城机在撞击敌人城堡的门,“鹦鹉螺号”接着后退,然后再加速向前冲撞,冰的碎片被撞飞到高空,在我们周围纷纷落下。有时,因为撞击力太大,我们的船会直接跃到冰原上面,它的重量会直接把冰原压裂。在这样恐怖的撞击下,冰原很快就屈服了,彻底破裂了,我们的船就沿着新开辟的水路继续向前。
南极的气候反复多变,时而是艳阳高照,时而飞来猛烈的冰雪。当暴风袭来时,夹带着大量的冰屑,伴随着浓厚的云雾,站在平台一端,根本看不清那一端。在这样极端的天气里,船体外部很快就冻上了一层坚硬的冰雪,需要用尖利的铁锨才能铲开它。在华氏零下五度的低温下,一只普通的帆船是没法行驶的,因为所有的绞绳都被冻在滑车沟中,布帆根本拉不起来,只有“鹦鹉螺号”这种电动船才会到这样高的纬度来冒险。
这时,船上的风雨表的数据很低,有时会降低到73°5′。罗盘上的指针在左右乱摆,没有一个准确的指向,这是受南极的强大磁场影响所致。对于南极磁圈的位置,有史以来有过不少的观测结果,而且相差不远。汉斯顿的测量显示,南极磁圈位于南纬70°、东经130°,而杜北维的观察,南极磁圈在东经135°、南纬70°30′。由于受到磁圈的影响,罗盘指向并不稳定,要测量我们走过的水路方位,最妥当的方法是把罗盘拿到船上的不同位置逐一测量,然后取平均值作为结果,即使是这样也难以令人满意。
3月17日,“鹦鹉螺号”经过几十次冲击,全都无功而返,横亘在我们周围的是一片接合在一起、无穷无尽、屹立不动的巨型冰山。
“冰山!”加拿大人有些绝望地说。
我知道,对于尼德·兰这样对海水见多识广的人来说,这样的冰山是不可逾越的。中午时分,太阳出来了,尼摩船长抓紧时间做了一次精确的测量,我们的位置在西经51°30′,南纬67°39′。我们已经深入到了南冰洋的腹地。
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中,我们司空见惯了流动的一望无际的海水,到了这里,海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崎岖不平的广大冰原,海水中漂浮着混杂不清的冰群,乱七八糟、排列无序的冰凌互相挤压碰撞,就像冰冻的大河在解冻前发生的凌汛。到处可见高耸的冰峰,有的高达二百英尺,越往上越尖细,像刺向空中的细针。满眼望去,四周都是刺眼的灰白世界,太阳埋藏在云雾中,只露出一半,整个世界显得荒凉、凄绝。偶尔飞过一只海燕或者海鸥,它们翅膀的振动声和尖利的叫声也迅速被冰冻了,“鹦鹉螺号”经过漫长的一万多里的跋涉,似乎也累了,在这个大冰场中彻底地停了下来。
“教授,”尼德·兰对我说,“如果船长能驾船离开这里。”
“那又怎么样?”
“那他就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尼德,为什么这么讲?”
“因为没有人能穿越面前的冰山,尼摩船长是有力量,但是在大自然面前,他还是弱小的。在大自然画下停止线的地方,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总要停下来。”
“尼德,您的话有些道理,不过我个人很想看看冰山后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前面有这道冰墙堵着,我实在是难受。”
“教授,您说得对,”康塞尔说,“学者最需要自由的空间,围墙就是专门对付我们的。”
“是的,”加拿大人说,“不过,这座冰山后面的东西,不用问都知道。”
“那后面是什么?”我问。
“冰,还是冰,永远是冰!”
“尼德,您的话有些绝对,”我说,“我说不准那后面的世界,所以我想亲眼目睹一下。”
“教授,”尼德·兰说,“我劝您还是放弃这个打算吧,我们已经到了南极,这已经够了。我们没法再继续前进,尼摩船长和这条怪船也同样动弹不得。不管他内心怎么想,我们都得掉头往北走了,回到欧洲和美洲区。”
尽管我嘴上没说,但内心不得不承认尼德·兰是对的,船不是用来在这样的海面上航行的。在这样的冰山面前,即使是“鹦鹉螺号”,也同样毫无作为,即使它之前如何努力,如何用冲角来撞击冰山。在正常的环境下,如果我们前进不了,总可以后退。但是现在情况变了,后退和前进一样,都不可能实现了,我们身后的水路已经冻住,彻底地封闭了。气温低得吓人,只要船略微动一下,空出的海面就会立刻结冰,我觉得尼摩船长贸然闯入南冰洋的腹地是太草率了。
我来到平台上,看到船长正在那里观察形势,他看到我,说:
“教授,对于目前的状况,您是怎么看的?”
“船长,我想我们是被彻底困住了。”
“困住了?彻底?我不懂您的意思。”
“很明显,我们现在是进退不得,所以我才说‘被困住了’,至少我看不出有什么脱离困境的方法。”
“阿龙纳斯教授,您认为我的‘鹦鹉螺号’没法脱身了吗?”
“很困难了,船长,现在已经是秋季了,靠海水解冻,那还要至少半年时间。”
“教授,您还是老样子,”尼摩船长的语气中带着讽刺的味道,“您的眼睛更善于发现困难、饥饿、障碍,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的‘鹦鹉螺号’不仅能脱困,还能继续前进。”
“继续向南吗?”我盯着船长问。
“对,它的目的地就是南极点。”
“南极点?”我不禁提高了声调,借以表示我的怀疑和不信任。
“是的,”船长冷冷地说,他对我的怀疑有些不满,“我要去南极,到地球上所有的子午线相交会的地方,以前没有人能做到。您很清楚,我可以让‘鹦鹉螺号’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船长先生,您是否已经去过南极点,并发现了它的位置?”我提出了这个埋藏已久的问题。
“从没有,先生,”他说,“就让我们一起去发现,别人失败和倒下去的地方,我绝不会。我以前从未让‘鹦鹉螺号’航行到这么远的南冰洋的地方。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它还会继续向前。”
“我相信您,船长。”我用讥讽的语气反击,“是的,我们会继续向前,不怕什么障碍,把这愚蠢的冰山撞开就是了,把它撞碎,如果它顽强反抗,我们就让‘鹦鹉螺号’从冰山上飞过去!”
“教授,您说从上面过去?”尼摩船长很平静,“我没说过要从上面过去,我的意思是从冰山下面过去。”
“对啊,为什么不从下面过去?”我茅塞顿开,船长的计划使我眼前一亮,我被冰山蒙蔽了双眼,更阻塞了内心,我怎么可以忘了“鹦鹉螺号”是可以下潜的呢?
“看来,我们的观点又开始一致了,”船长微笑地说,“您现在已经能看到,我的这个企图,或者说是计划的可行性了。其他任何一只平常的船都无法办到,对于‘鹦鹉螺号’就容易多了。如果南极变成一个大陆,我们会识趣地弃船登岸,但是南极迄今为止还是片自由的大海,那我们就别犹豫了,驾船开到南极点去!”
“您说得很对,”我受到船长豪情的影响,思路也活跃起来,“海水的密度比它在冰冻状态时高出一倍,如果海面被完全冰冻住,它的下层应该还是可以通行的,冰山沉入水中的部分和它浮出海面的部分相比,应该是四比一。”
“差不多,确切地说,冰山在海面上如果是一英尺,在水下就有三英尺。那就是说,眼前的冰山据我目测不会超过一百米高,那它在海面下的部分最多是三百米。三百米的下潜深度对于‘鹦鹉螺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不算什么,船长先生。”
“我们可以潜入更深的水层,这要比我们待在海面忍受暴风雪要舒服得多。”
“毫无疑问,先生。”我很激动。
“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我们下潜好几天,”尼摩船长说,“我们无法上浮更换新鲜空气。”
“这个不难,”我说,“‘鹦鹉螺号’上有很多储藏库,如果把这些储藏库都装满氧气,就可以在水下待好几天都不用上浮了。”
“好主意,教授,”船长微笑起来,“我不想做个独裁者和好勇无谋的人,我现在把所有可能对我们不利的因素提出来,请您帮忙考虑解决。”
“难道您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南极的海面被完全冰冻,那么我们即使驶过了冰山的区域,还是不能上浮到水面上来。”
“是的,船长,您的这个疑虑是有可能存在的。不过您不要忘记‘鹦鹉螺号’上的巨大冲角,如果海面冰冻,只要不是冰山,我们完全可以沿着对角线向斜上方的水面冲击,普通的冰层是挡不住我们的。”
“很好,教授,今天您的点子可真不少!”
尼摩船长接着说:“您之前还提出很多反对我计划的意见,现在又在用很多理由来支持我。世间的事真是奇妙啊!”
尼摩船长的感慨是对的,我正在大胆地说服他去完成这项伟大的计划,是我在推着他前行。尼摩船长没有再耽误,他发出一个信号把大副叫上来,两个人迅速交换了意见,大副对船长的指令没有任何诧异的表示,直接去布置了。当我兴冲冲地把我们即将脱困和要到南极点的消息告诉康塞尔时,他所表现的那种神情可以说是冷淡至极,他只说了一句:“先生,随您的便吧,我跟着就是了。”至于尼德·兰,他又用那标志性的耸肩动作来表达一种情绪:
“教授,您和尼摩船长的伟大计划,让我怎么说呢,我觉得你们很可怜!”
“尼德,我们要去的是南极点。”
“可以去,但是我们很可能回不来!”他边说边走回舱房,“最好不要出人命。”
不管康塞尔和尼德·兰对于此行抱多么悲观的态度,这个大胆的计划还是开始实施了。船上装备的强大的抽气机把冰冷的空气吸入储藏库,加上高压。下午四点的时候,尼摩船长通知我,平台上的嵌板马上要关闭了,我最后看了一眼前方的冰山,空气很新鲜,但冰冷刺骨。风停了,气温依旧很低。
十多个船员拿着尖头镐走到平台上,凿开船身上坚固的冰雪,新结的冰还不厚,除冰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我们都回到船舱中,储水池中装满了海水,“鹦鹉螺号”很快就下潜了。我和康塞尔坐在客厅里,通过玻璃观看南冰洋的下层水面,温度表和压力表的指针在慢慢地移动。
当我们下潜到三百米的深度时,像尼摩船长估计的那样,我们已经到达冰山最下端波纹状的水层了。但“鹦鹉螺号”没有停,而是继续下潜,直到水下八百米。这时水下的温度已经由十二度下降到十一度。
“先生,请原谅刚才我的冷漠,”康塞尔说,“我们一定能通过的。”
“没关系,亲爱的朋友,我也坚信。”我的语气很坚定。
“鹦鹉螺号”沿着西经52°,向南极点一路驶去。现在我们处于南纬67°30′的位置,到90°的极点,还要22°30′纬度,也就是说,还要五百多里的距离。“鹦鹉螺号”这时的速度是每小时二十六海里,按照这个速度行驶,四十小时后我们就能到达南极点了。由于这次下潜具有两个目标——突破冰山的封锁和到达南极点,这让康塞尔和我都既紧张又激动,我们站在客厅的玻璃边,海底在探照灯的照耀下,显得晶莹雪亮。和南大西洋不同,这里的海底十分荒凉,很少有生物的踪影。看来鱼类也不喜欢居住在这种监牢般的水下。我们的船行驶得很顺畅,从钢铁船壳的微小震动中就可以感觉出来。
凌晨两点时,我回房中休息,康塞尔也回到房间。我在穿行过道时,没有看见尼摩船长,我想他肯定在领航员的笼间里,对他和“鹦鹉螺号”来说,这必将是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3月18日的清晨五点,我回到客厅,测速器显示,我们的速度减慢了一些。我能感觉出来,船在排出储水池的水,缓慢地上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