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3月21日春分,在南极从春分开始,太阳就要一路下降,直到完全没入地平线下,那就是极圈内的长夜了。直到9月23日的秋分那天,太阳才会从北方的天边出现,逐渐上升,到12月21日到达最高点。这时,南冰样地区进入夏至日,之后白昼逐渐缩短,黑夜逐渐增长。就这样,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我把自己的判断和顾虑告诉了尼摩船长,他说:
“您分析得很有道理,教授,如果明天我们不能测量太阳的高度,六个月内就没法再测量了。不过,我们逆向考虑一下,如果不是有这次航行,我们无法在3月21日来到南极的海中,如果明天出太阳,那我们就很容易测量方位了。”
“船长,您的理由呢?”
“我们在地平线上测量空中的太阳,如果想得到确切的数据,是很困难的,除非在几个特定的时间,比如夏至、春分等。明天正好是春分,如果太阳的圈轮正好被北方的水平线切成两半,那我就是在南极点上了。”
“您分析得很对,”我说,“不过,如果根据严格的数学理论,这个方法也不是完全精确的,因为春分的时间不一定是在中午十二点。”
“教授,理论上您是对的,但是我的方法产生的误差不会超过一百米,这对于这颗表面足有五亿多平方公里的星球来说,这一百米真的不算什么。好了,让我们明天再来。”
尼摩船长先行回到船上,我和康塞尔留下来继续做些研究。我们在海滩上跑来跑去,不想放过这种脚踩大地的宝贵时光。我们没有什么收获,只捡到一颗海鸟的蛋。这颗蛋很大,表皮是浅黄色,上面有类似象形文字的线条和花纹,这让它看上去如此地与众不同,一个收藏家可能会出一千多法郎来收购它。我把这个宝贝交给康塞尔保存,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像拿着一件珍贵的中国瓷器。看得出,康塞尔很紧张,他悬着的心直到五点钟我们回到船上时才放下来。
我没有私藏这件东西,而是把它放在陈列室的一个玻璃柜里,供大家欣赏。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让我的胃口变得很好,晚餐的时候我吃了一块海豹肝,味道鲜美得像猪肝。上床睡觉时,我学着印度人的方法,祈求明天能阳光明媚。
3月21日如期而至,我起得很早,清晨五点的时候就登上了平台。船长已经在上面了,他说:
“天气放晴了,太阳出来的可能性很大。我们吃完早饭就上岸,选择个地点,提前做好观测的准备。”
定好计划后,我就去找尼德·兰,想拉他一同去,这些天他总是离群索居。但是加拿大人还是很顽固,他的坏脾气和沉默在与日俱增。我有些惋惜,岸上的海豹太多了,本该拿它们来诱惑这个渔民的。
昨晚,“鹦鹉螺号”又向南行进了几海里,我们现在的位置距离岸边足有一海里。早餐后,我们登上小艇,艇上除了我、船长和两名船员外,还有一些测量仪器,比如航海计时器、望远镜和晴雨表等。从小艇上,我们可以看到岸上耸立的几座四五百米高的尖顶山峰。
小艇驶过的海面上,有许多鲸鱼在悠闲地出没,它们分别属于南极特有的三种鲸。平直鲸没有背鳍;驼背鲸的肚腹有很多褶皱,背部高高隆起,但并没有形成翼;鳍背鲸的身体是黄褐色的,也是最活泼的鲸科动物之一。我们从远处就听到了这些庞然大物发出的鸣叫声,它们正在把混有气体的水柱有力地喷向高空,远远望去,好像是喷出了一阵阵的浓烟。这些鲸科类的哺乳类动物在安静的海水中往来玩耍,为了躲避狂杀滥捕,南极的海水已经成为这些鲸鱼的避难所了。
我们的小艇在九点时靠岸,这时天空中的浓云已经尽数飘向了南方,水面的雾气也渐渐散去,天空变得晴朗干净。尼摩船长选择了一座山峰作为他的观测点,晨光中,他带领我们开始攀登。空气中充满了火山气体独有的硫黄味道,我们蹬着尖利的火山石和浮石层,艰难地向上攀登。船长长期生活在海洋中,应该早已不习惯踩踏陆地,但是他在这些最陡峭的斜坡上却身手轻便,脚下生风。和他相比,我是远远不及的,就是那些擅长追赶山羊的猎人也要向他赞叹上一两句。
我们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才登上这座由云斑岩和玄武岩构成的山峰,登高远眺,我们的眼中浮现出一片广阔的洋面,肉眼能清楚地望到北方天际的界线。我们的脚下,遍布耀眼的冰场,头顶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蔚蓝天空。久违的太阳已经悬挂在北方的天空中,它的轮盘像一只火球,被水平线的锋刃削开了一角。阳光映在海面上,荡漾着一片片美丽的喷水花束。“鹦鹉螺号”也是清晰可见,它停在海面上,就像一条沉睡着的鲸科动物。在我们身后,东方和南方都延伸着一片广阔的陆地,上面遍布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岩石和凌乱的冰群。
尼摩船长站在峰顶,用晴雨表测量着山峰的高度,为了尽量精确,山峰的高度也要考虑进去。
差十五分就十二点时,从折光的效果看,太阳像座浑圆的金盘一样,它即将落入这人迹罕至的海面,把最后的光辉洒向这片荒凉的土地和那些渴望温暖的生灵们。
尼摩船长举起了望远镜,利用镜面来改正折光作用,我知道他在观察那条拖拉得很长的对角线和渐渐沉入水面的太阳。我拿着航海计时器,心跳得很厉害。如果太阳轮盘的一半隐没的时候正值正午,就说明我们站在南极点上。
“正午十二点!”我高喊道。
“南极点!”尼摩船长的声音严肃中带着穿透力,他把望远镜递给我,镜中的太阳正好被水平线切成完全相等的两半。
这时,峰顶的阳光已渐渐隐去,夜色开始从峰峦的南边漫过来。
尼摩船长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亲热动作,他用手扶住我的肩头,激动地对我说:
“先生,1600年,荷兰人叶里克被海浪和风暴吹到了南纬64°,发现了南设得兰群岛。1773年1月17日,著名的库克船长沿着东经38°,到达南纬67°30′;1774年2月30日,他在西经109°上,到达了南纬71°15′。1819年,俄国人伯林哥生到了南纬69°上;1820年,英国人布兰斯菲尔在南纬65°上止步不前。同年,美国人莫列尔,我认为他的记述不可靠,他说他从西经42°一路向南,在南纬70°14′的地方发现自由流动的海。1821年,他在西经111°上,到了南纬66°。1825年,英国人鲍威尔到达南纬62°,再也无力前行。同年,一个打海豹的渔民——英国人威德尔,在西经35°上,一直进发到南纬72°14′,在西经36°上,到达了南纬74°15′。1829年,英国人福斯特指挥‘香特克利号’来到南纬63°26′,西经63°26′的南冰洋大陆。1831年2月1日,英国人比斯哥在南纬68°50′发现恩德比这个地方;1832年2月5日,他在南纬67°发现了阿地拉衣。2月21日,在南纬64°45′发现格拉罕;1833年,法国人杜蒙·居维尔在南纬62°57′的冰山脚下停住,记载了路易·菲力浦的位置。两年后的1月21日,他到达了南方的另一个尖点,即南纬66°30′,他称那里为阿德利。八天后,他到了南纬64°40′,他命名为克拉利海岸;1838年,英国人威尔克斯在东经100°上前进到南纬69°;1839年,英国人巴连尼在南极圈的边界上发现了沙布利邓;最后,1842年,英国人詹姆斯·罗斯登上了爱列贝斯山和铁罗尔山,1月12日,在南纬76°56′,东经171°7′他发现了维多利亚这个地点。同月23日,他测定了南纬74°的方位,27****到达南纬76°8′,28日,南纬77°32′,2月2日,南纬78°4′,这是当时人类到达的地球最南端了。那么,现在,我——尼摩船长,1866年3月21日,我到达了南极点,也就是南纬90°,我是第一个在真正意义上占领这块土地的人!”
“那么,船长,您想用谁的名字来命名这块土地呢?”
“教授,我的名字!”
说罢,尼摩船长掏出一面黑旗并把它展开,旗子中间有一个金色的“N”字。随后,他豪情万丈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海平面上太阳的最后光辉,大声喊道:
“再见了,太阳!光辉的金球!沉下去吧,尽情地在这个自由的海底沉睡吧,让六个月的长夜遮覆我的新领地!”
意外还是偶然
3月22日早晨六点,鹦鹉螺做好了开拔的准备。清晨的曙光逐渐被黑暗掩盖,气温变得很低。天空中繁星闪烁,天空中有一颗辉煌的星宿,那就是南冰洋地区的极星。
海面上,冷风刺骨,冰层越聚越多,海面在渐渐冻结。前方的水面上出现了很多灰黑的冰块,这显示新的冰层形成了。在冬季的六个月里,南极的海面会完全冰冻,任何船只都无法在水面上通行,包括鲸鱼。它们会从冰山下面游出去,寻找温暖些的洋面。至于那些企鹅、海豹和海狮,它们身上厚厚的皮毛足以抵御这里的严寒和狂风,所以会继续留在这冰天雪地里。在最严寒的时候,它们会在背风的地方挖掘洞穴,让洞口敞开,这样藏在洞里也不妨碍自由的呼吸。鸟类在严寒来临前就迁徙到北方去了,六个月后才会返回到这里繁衍后代。所以,在这个季节里,哺乳动物是南极大陆的唯一主人。
船上的储水池装满了,“鹦鹉螺号”慢慢下潜,一直潜到一千英尺的深处,停下来转平。海水被强大的推进器搅出阵阵水波,我们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速度向北驶去。到晚上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北面冰山的下面了。
为了避免水中的冰块撞击到玻璃,“鹦鹉螺号”客厅的嵌板完全关闭了。我利用一天的时间整理了我的笔记,手中忙碌着,心中却总是回想在南极点时的情形。我就这样站上了这个众多先辈拼尽全力都无法到达的地点,没有疲惫不堪,没有艰难险阻,现在全身而退,坐在温暖的船舱中享受着归途的快乐,这一切,真让人不可思议。
前方还会有比这更新鲜、惊奇的事吗?应该还会有,海底的世界永远是不缺乏神奇的!自从一个偶然的机会把我们送到这只船上,五个半月过去了,我们已经航行了一万四千里。在这比赤道还长的旅途中,诸多新奇或可怕的事件让我们的旅行惊心动魄又回味无穷:克列斯波林中打猎,托列斯海峡搁浅,珊瑚墓地,锡兰采珠,阿拉伯海底地道,桑多林火海,维哥湾的沉船和亿万金银,亚特兰蒂斯,南极!所有这些事件,像一部连载的故事书,使我在入睡后,脑子一刻也不能安歇。
凌晨三点,我被猛烈的撞击惊醒。我立即坐起身,想听听有什么动静,这时候,我突然被抛下了床,滚到了屋子中央。很显然,“鹦鹉螺号”碰撞上了什么东西,船体发生了很严重的倾斜。所幸我没有受伤,我很快冷静下来,身体靠住墙板,沿着墙走出门,沿着走廊慢慢挪到客厅。电力没有中断,客厅天花板上的灯光依旧通明,但桌椅家具都倒掉了。幸运的是,那些玻璃陈列柜的下部都牢牢地钉在地板上,没有翻倒。船体****得厉害,左舷墙壁上挂的图画,都贴在了绣花挂毡上。“鹦鹉螺号”完全停止了,我听到客厅外脚步的声响和嘈杂的人声,尼摩船长没有出现,我正要离开客厅的时候,尼德·兰和康塞尔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我问他们。
“不知道,我正要问您呢。”康塞尔说。
“奇怪!”加拿大人喊道,“我知道,‘鹦鹉螺号’肯定撞上了什么,从它倾斜的情况来看,我想这次要比上一次在托列斯海峡中严重得多,它没法脱身了。”
“那么,”我问,“我们是在水面上吗?”
“不知道。”康塞尔黯然地说。
“这事很容易确定。”我说,转身走到压力表前,我非常惊讶,表针指向三百六十米深的水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彻底迷茫了。
“还是问一下尼摩船长吧。”康塞尔说。
“他在哪里?”尼德·兰问。
“跟我来,去找他。”我对他们说。
我们来到图书室,那里没有人,我们又到中央楼梯边的船员工作室,还是没有人。我猜想尼摩船长或许是在领航人的笼间中,现在该做的还是等待,我们又回到客厅来,坐下静等。这里且不去谈论加拿大人如何咒骂,他抓住了发火的好机会,我没有阻止他,让他尽情发泄,但也不回答他的任何提问。
就这样等了二十分钟,我支棱着耳朵,想竭力听到“鹦鹉螺号”发出的一些最轻微的声音,并十分渴望推进器的轰鸣声能够重新响起。这时候,尼摩船长走了进来,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们,径直走到罗盘跟前,他的脸色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但是,我很快发现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不安的表情。他反复看着罗盘和压力表,手指在海平面图上指指点点。
我尽量克制着不去发问,怕打断他的思路。直到他向我转过身的时候,我才用他在托列斯海峡对我说的一句话来问他:
“船长,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吗?”
“不,”他答道,“教授,这次是个意外。”
“很严重吗?”
“可能会很严重。”
“会有危险吗?”
“没有。”
“我们触礁了?”
“是的。”
“这是怎么搞的呢?我们是在海底,撞到哪里了?”
“我们的路线和驾驶没有犯一点错误,可是,大自然和我们开了个玩笑,它随性的一次胡来,让我们无法预见和规避。人类可以冒犯人为制定的法则,但不能抵抗自然的法则。”
尼摩船长这种哲学式的描述和评论,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显得十分怪异。他的答复让我摸不着头脑。
“船长先生,”我说,“这件事故发生的原因是什么?您能说得详细些吗?”
“是整整一座冰山突然翻倒了,就在我们的航道上。”他说,“当冰山的下端受到温热的水流来回冲击并发生融化时,它就变得头重脚轻,重心开始上移。结果就是它会翻转身体,栽个大跟头。现在就是这样,有一大片冰群突然翻倒,碰上了在水底行驶的‘鹦鹉螺号’。然后冰群在船身下溜过,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船顶起来,这冰群把船托到了浅一些的水层,最后靠在船身上不动了,这就是我们的现状。”
“我们把储水池的水排出去,让‘鹦鹉螺号’上浮,同时船就可以重新获得平衡,我们就能脱困了。”
“是的,教授,船员们正在做这项工作,您听,抽水机正在那里转动,请看压力表上的指针,它显示我们正在上升。但同时冰群也会跟我们一起上浮,直到‘鹦鹉螺号’被一件障碍物挡住,我们的状况才有可能改善。”
对于尼摩船长的分析,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如果冰群随着我们的船停下来,船是可以获得平衡的,但这个时候,我们会不会被挤在两个冰面中间呢?
此时,我宁可默不作声,努力去思考我们现在的处境和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船长在一旁不停地注视压力表。“鹦鹉螺号”在排水后,只上升了一百五十英尺左右,右侧倾倒的问题还是没有改观。忽然,船壳上传来一种轻微运动,“鹦鹉螺号”站起一点来了,悬挂在客厅中的东西明显地恢复了它们原来的位置,墙板也在接近垂直。我们谁也没说话,我的心跳得厉害。就这样,我们感到船身在逐渐竖起来,脚下的地板也慢慢恢复为横平面。
十分钟后,“我们立起来了!”我喊道。
“是的。”尼摩船长握了一下拳头,然后匆匆向客厅门口走去。
“我们还能往上浮吗?”我追问着。
“当然能,”他回答得很简要,“储水池的水还没有排干,排干后,‘鹦鹉螺号’自然会浮到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