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我去扎针,说是治疯病,其实是重刑逼供!比在牢里狠多了,那滋味……还不如死了!”区巡抚语声悲凉,心有余悸,“差一点就扛不住,扛不住也得扛!一露馅,咱们仨全都小命不保。”
咔吧一声,阿四手里攥着的一根笔被生生折断。
“畜生!”阿四目眦欲裂;转念想到区巡抚所受之苦,眼泪涌出,嘴一瘪,“爹,你受苦了!”
区巡抚心里一暖,眼睛却瞪起来,“还不是让你和舒云闹得!”
阿四跪下,“爹,对不住,可这革命党,究竟是好的!您听我说——”
区巡抚不耐烦地摆手,“少废话。还惦记革别人的命呢?先保自个儿的命吧。明儿李重甲就会来试探你,你怎么应付?”
阿四愣了。
区巡抚闭着眼,慢悠悠地,“小丁这一死,你在革命党那儿再无辩白的本钱、翻身的可能!铁山你又不愿投靠,革命党很可能还要追杀你,一句话,你完了,混不下去了……怎么办?只能依靠他李重甲!你惊慌失措,方寸大乱,没主意了!请他给你拿主意,哭!求他在革命党面前替你说话——你没当叛徒,没杀小丁,请他帮你求情,求革命党留下你这条小命!切记,只有这样,他才能相信你没怀疑他!”
次日,李重甲穿过走廊,来到阿四办公室外,彬彬有礼地请秘书通报。
总办办公室内,阿四坐在椅子上出神,面有愤恨,心有不甘。
秘书推门进来,“总办大人,府上大少爷,统带李大人来了!”
阿四身子一震,连忙坐直。瞬间,阿四想起李重甲的种种奸诈狠毒,想到他在新军起义中运筹帷幄;给自己倒酒,花言巧语;区巡抚满头银针,咬牙装疯。
阿四一掌拍在桌上,秘书吓了一跳,“大,大人?您这是?”
阿四已知失态,掩饰着笑道,“没什么,一个蚊子,蚊子!”
“那,李大人?”
“告诉他,我正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有话晚上家里说。”
秘书点点头,出去了。
阿四余怒未消。
总办办公室外,李重甲客气道:“王秘书辛苦,我也没什么正经事,路过,顺便来看看!”
他转身走了,脸上笑容却渐渐消散。
办公室内,阿四站在窗前,望着李重甲的背影。李重甲已走出颇远,突然停步。阿四急忙闪身躲在帘后,从缝隙中看着他。
院里,李重甲站定,身后是阿四办公室的窗口。他却没回头,垂目片刻,抬脚走了。
办公室内,阿四回到座位,眼神虚了,他想象着新军起义将士打开弹药箱,见是空枪,大惊失色;起义新军被屠杀;还有城门上悬挂的革命党人头。
阿四的神色却越来越不安,他腾地一声站起,拿过外衣出门。
革命党秘密据点里,秦少白正在与李重甲密谈。
“重甲同志,你的情报上级已经看过,极为重视。”秦少白殷殷地望着李重甲,“黄兴先生、赵声同志托我转告你……”
李重甲肃然起身。
“‘此次广州起义,成败在君一身!望君双肩担此任,濯手整乾坤,驱除鞑虏,做我中华好男儿!”
“重甲谨记革命领袖教诲!”李重甲热泪盈眶。
秦少白拉起李重甲的手,“少白也有几句话想与贤弟共勉。”
李重甲诚恳道,“先生请讲!”
“贤弟如今重权在握,执掌广州城防,尤其统率铁山手下最精锐的巡防营,可以说,弟在哪一边,哪一边必胜!”
李重甲听出弦外之音的分量,不敢贸然回话,只垂目肃然听着。
秦少白望着李重甲的眼神里已完全是恳切,“贤弟应知,满清统治腐朽已至极处,断无起死回生之可能!广州义旗一张,势必举国响应,改天换日,就在时日之间!大业一成,贤弟便是革命先驱、民国缔造者。功勋卓著、名标青史!历史潮流,滚滚向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贤弟既是大丈夫、好男儿,其中利害,当一目了然!”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李重甲躬身施礼,“重甲为国家命运,天下苍生计,方才效法诸先生投身革命,原不为个人建功立业。你我都不是口头革命家,多说无益,请先生看行动。”
秦少白默默地注视着他,眼光柔和,眼神却很慑人。李重甲心里一阵发毛,额上冷汗渗出。
“好。”秦少白终于打破沉默,“事成之后,我亲自给你请功!”
“少白先生,还有一事必须向你报告。”
“什么事?”
“那个失踪的小丁,找到了。”
秦少白神情一振,“哦?他在哪儿?”
李重甲回答,“仙客来客栈,人已经死了。”
秦少白沉默片刻,“谁干的?”
李重甲低下头,欲言又止。
“直说。”
李重甲道,“我也不能肯定。不过,我手下的人发现他时,刚死不久,尸体还是热的,他们在客栈门口,发现了李重光的汽车。”
秦少白站起身来,缓缓踱到屋子另一头。
李重甲补充,“小丁父子都是重光的忠仆,亲自押运弹药车给新军,老丁当场死了,小丁这一死,空枪之事,就再也说不清了。”
秦少白没有回头,“你的结论?”
“重甲不愿有此结论,可又不得不得出这个结论!”李重甲痛心地,“这个阿四,很可能只是表面老实,实则心机极深!他先是花言巧语骗过了我二叔和奶奶,夺取李家家产;又迷惑区舒云,仗着区巡抚的势不断做大,直到当上了制造局总办。最可怕的是,他博得了先生和革命党的信任,居然要利用革命党投靠铁山!”
秦少白闭着眼,无话。
李重甲知道这番话已有了效果,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必须提醒先生,小丁一死,阿四必以为死无对证,有恃无恐,一定会继续演戏,试图重新获得革命党的信任,刺探情报,里应外合,在铁山那里继续邀功!起义在即,我等不可不防啊!”
良久,秦少白缓慢地摆了摆手,声音低沉,“知道了。你先去吧。”
“是。”李重甲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退去。
秦少白站在窗前的背影,一动不动。
某酒楼门口老杨和几个革命党人从酒楼里出来,四下打量,分头散去。老杨挥手叫车,一辆黄包车停在他面前。
老杨上车,“靖海路,农学会。”
车夫应一声,稳稳地跑起来。
粉墙、青砖门楼、黑漆大门,一座考究但不引人注目的院落。外墙上挂着一块牌匾,“广东省农学会”;一副楹联,“研讨农桑新法,惠及天下生民”。
黄包车停在大门口,老杨下车,掏出一把铜子,“不用找了。”
车夫不接,“我不要钱。”
老杨愣了。
“我要见秦少白。”
老杨惊出一身冷汗,“你说什么?”
车夫伸手将帽檐抬起,露出阿四的半张脸。
老杨二话不说,一步上前,阿四腰间被顶上了一只短枪,乖乖地举起手。
老杨四下看着,“老实点,叫你的人赶紧撤,不然我崩了你!”
阿四很安静,“我没人。要有人,崩了我你们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