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尾四句,转入写自己。“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二句,用《梁书·曹景宗传》的典故,说自己不过是个没有用的书生,胆子小,就像躲避在车中的新婚妇女一样。这是词人的自嘲,也包含着词人对统治者压制爱国志士的愤慨。他这次为陈子华送行,自己却不能同去,“报国欲死无战场”,只好“空目送,塞鸿去”,眼望着自己的朋友像塞雁一样向北飞去了。“空”字有“徒然”的意思,作者欲去不能、报国无门的无限苦衷,都从这个“空”字流露出来。“塞鸿”,指生活在北方边塞地区的鸿雁,这里用以比喻陈子华北行。这末尾两句,归结到送别的本题上来,但又不明写送人,而以景结情,化用嵇康《赠秀才入军》中“目送归鸿”的诗句,于言外见出送人的意思,同时以塞外归鸿关联北国山河,仍然见出怀念中原的心情,言尽而意不尽。
这首词题为“送陈真州子华”,但通篇着眼于国家大事的政治议论,不言私谊,借送别发表政治见解,是一首比较典型的政论词。政论词的开拓者是苏轼。他以议论入诗,又以诗为词,把议论带进了词的领域,打破了词纯粹是抒情之作的传统写法,为政论词的产生开拓了道路。后人继承苏轼以议论入词的写法,写了少量的政论词或有政论成分的词,如张孝祥《六州歌头》(长淮望断)、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等,而刘克庄则是两宋词人中政论词写得最多,而且写得较好的作家。除这首送陈子华赴真州的《贺新郎》外,还有《贺新郎·实之三和,有忧边之语,走笔答之》、《满江红·送宋惠父入江西幕》等篇,都是这类作品。
作为刘克庄的传世名作,这首《贺新郎》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是十分成熟的。词中有对现实的慨叹,对历史的借鉴,也有对未来的畅想;有对友人的劝勉,对祖国北方失地的怀念,也有对当权者的不满。在立意上,较之一般抒发离愁别恨的词要高出许多。在写法上,通篇以议论为主,兼用典故,既慷慨雄放,又深沉悲凉。杨慎《词品》称它“壮语可以立懦”,就是说这首词写得很豪壮,可以使懦夫也振作起来,由此可见其深刻的感人力量。尤其是在国势江河日下,统治阶级处于醉生梦死状态的南宋后期,能有这种“壮语”,更为难得。
风入松
吴文英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吴文英这首《风入松》是暮春怀人之作。陈洵曰“思去妾也”(《海绡说词》),本事之说,虽未必可信,却对我们理解词意很有帮助。
词分上、下两片。上片写伤春怀人的愁思,情由景生,景中有情。
词的起处两句,不仅写出节令的特点,而且点明了心境。“听风听雨过清明”,即在风声、雨声中度过这清明。清明时节,本是花香鸟鸣、春光明媚的大好时光。现在却遇上了凄凄春风、绵绵春雨,岂不使人感到愁闷。一句之中连用两个“听”字,既听风又听雨,写出了词人对“风”、“雨”的关注,惜春之情溢于言表,但这种惜春之情比起词人另外一种愁(惜别)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愁草《瘗花铭》”,是说南北朝时期的作家庾信写过一篇伤悼落花的《瘗花铭》(铭,文体的一种),词人也想写篇葬花的文章,但却没有那种心情。为什么没有心情写呢?请看下边二句:
“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原来是眼前园中的某种景物,唤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当年两人分手的楼前小路,而今一片碧绿,柳色青青。“绿暗”,形容树阴浓密。这个“暗”字与陆游“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暗”字意思相同,都是从颜色上写出柳的繁茂,但吴文英这里写“绿暗”,意在说明春深,暗写分别时间之长。“一丝柳、一寸柔情”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写法,依依的杨柳,含着脉脉的深情。古人以柳寓“别情”,“一丝”柳即蕴“一寸”情,这万缕千条的柳枝,象征着多少深情。着一“柔”字,又暗示此属男女之情,即词人对他意中女子的思念。
这时眼前的一切景物都触发着多情词人的离情,使他心绪不宁,不能自已,看来只有借酒消愁了。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在几分春寒中喝醉了酒,清晨的啼莺惊醒了纷乱的梦境。这两句是即景写情。喝酒是为了消愁,以至“中酒”,中酒就是醉酒。酒醉入梦,本可以把忧愁烦恼暂时忘却,然而又有莺儿啼唤,时睡时醒,真是难得平静,无计消除。离人清明相思的情景,在这里得到了形象而深刻的描绘。
下片具体描写离人的盼望、追忆和怅惘不遇的多重转换的情态,更加生动、传神。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新晴”与上片的“风雨”相照应,表明天气的变化,然而人物的感情并不因此而改变。词人与那位意中女子自西园柳下分手之后,无日不在思念,情不自禁地天天到那里打扫一次林亭,盼望她能够归来,共赏园林中的雨后春景。“依旧”二字,说明是为了重温昔日两人在一起游园的欢乐。明知人去亭空,而说“依旧”,是“自欺”的想法,是痴情的表现。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二句,由眼前景物,回想过去两人在西园林亭相会的情景。那一群接着一群的黄蜂不断地向秋千的绳索扑去,原来那绳索上还有她从前打秋千时纤手上留下的余香。“纤手”,指女子的手,如其《浣溪沙》中“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句,写的是作者设想中的对方的情态。这里的“黄蜂”句是实写,“纤手”句是飞腾的想象,它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不受现实局限,但却表达了极为深挚的感情。谭献评这两句为“痴语”、“深语”(《词综偶评》),而感人之处正在于此。在这里,词人把痴情与幻想融成一体,化为动人的艺术形象,景真、情真,因而成为全词名句。
末尾两句“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化用古诗“全由履迹少,并欲上阶生”之意,写望人不到,但见青苔满径,心里更感到惆怅。“双鸳”,比喻女子所穿的鞋子,这里指人的行踪。“双鸳不到”,即情人不曾归来。因为人迹不至,台阶上才长满了青苔。末句中的“一夜”突出了青苔生长的迅速,实际上,“双鸳不到”,台阶上也不会“一夜”就生满绿苔,但词人这样写,却传达了伊人(女子)一去、景物全非的深深惆怅。“幽”字,更渲染了愁情。结处借景抒情,点明题意,而又自含蓄不尽,所以谭献评“结处见温厚”(《词综偶评》)。
这首词写暮春怀人,题材并不新鲜,内容上也无更多深意,但在艺术上却有其特别之处。全词以“愁”字贯穿,结合眼前景物如黄蜂、秋千、阶上青苔来唤起想象,情景交融,描写细致而有层次,在用语上一反作者平常喜欢追求形式、堆砌辞藻的缺点,语言纯雅而一往情深。这种风格的词,确实是梦窗词的“词中高境”(陈廷焯评语)。
解连环
孤雁
张炎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怳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张炎(1248—1320)是宋元间著名的词人和词论家,著有《山中白云词》和《词源》。其词属姜夔一派,特点是意度超玄,音律谐婉,语言清畅,以咏物见长。《解连环·孤雁》可作代表。这首词所咏之物是离群失侣的孤雁,然而雁的孤独形象中却有作者本人的影子在。写得不即不离,亦雁亦人。这样的咏物词,可谓达到了“咏物而不滞于物”(见沈雄《古今词话》引姜夔语)的高境。
全词分上、下两片,共十韵。
首韵“楚江空晚”,着重渲染气氛。“楚江”,泛指南方。相传秋天北雁南飞,至衡阳回雁峰而止,而衡阳乃属楚地。句中“楚江”二字,既写出地域之辽阔,又关合北雁南飞之情事,再接“空晚”二字一烘托,使读者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空阔而又暗淡的画面。此画面正是作者为孤雁的出场设置的背景。有此背景作铺垫,接下去第二韵孤雁便出场了:
“怅离群万里,怳然惊散。”此韵是叙事,也兼有抒情。孤雁“离群”,而且是“万里”,可见离群之远。它是怎样离群的呢?是“惊散”。写惊散,又用“恍然”二字,这就把孤雁“离群”时的失意惆怅的情状描摹出来了。至于为何而“惊”,作者在这里没有明说,也不必明说,因为此词的目的不是写孤雁怎样遭难以及怎样遇险,而是借以阐明自己亡国后飘零和恐惧的心理状态。以雁喻人,自伤身世,这才是词里所隐含的深意。
“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这一韵承接上文之“惊散”二字,进一步写出孤雁无家可归的凄苦。“离群”之后的孤雁,无依无伴,对着自己的影子,自伤自怜,欲飞寒塘栖息,可又“沙净草枯,水平天远”,非孤雁栖身之地。在这茫然不知所适的情况下,自然引出第四韵:
“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此韵把失群的孤雁排不成雁阵和《汉书·苏武传》雁足传书的故事巧妙地融成一体,极言它的孤单。本来,大雁飞时总是排成“一”字或“人”字,而现在是孤雁,单举独飞,自然不能排成字形;不能成字,自然也就“写不成书”,而只能遥寄一点相思之意。说雁寄相思,这就染上了人的感情色彩。着此一句,便把咏雁与写人事紧密地联系起来了,故前人称之为有“不沾不脱之妙”(吴衡照《莲子居词话》)。
“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这一韵仍用苏武的故事(相传苏武被匈奴拘于大窖中,以雪就毡毛充饥),表明因“写不成书”而辜负了“故人”的期望。从“残毡拥雪”的故实看,此“故人”应在“万里”之外的北方,而且是具有苏武一样气节的人物。词人与之早有所约,约未实现,故曰“误了”。此“误”字显然含有愧对守节不屈的故人之意。
以下,转入下片,仍然紧扣孤雁的特点,但亦雁亦人,感情色彩更为浓厚。
换头一韵“谁怜旅愁荏苒”,用的是反诘语气,突出其“旅愁”。“荏苒”,言“旅愁”耽延已久;前用“谁怜”二字,正见无人可怜,所谓“有恨无人省”(苏轼《卜算子》)。而无人省,无人可怜,才更见可怜。高明的过片,“不可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张炎《词源》)。此词上片歇拍处说到“故人”久困胡地,这里转到自己,说自己亦度日艰难。所以,这换头句实际上是以转作承,不但词意不断,还能开出新境,诚属过片佳构。
“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这一韵是借陈皇后为汉武帝弃置冷宫的故事来渲染孤雁羁旅哀怨之情,使“旅愁”更加具体化。上句是化用杜牧《早雁》“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的诗意;下句则与桓伊抚筝歌《怨诗》的情事绾合,又一哀愁境界。此韵将人、雁之怨一齐写出,收到极佳的艺术效果。
接下来,“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这一韵,又转为由孤雁自身的羁旅之愁想到伴侣们长夜难眠,大约是“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两地相思一样愁。孤雁从自己之孤单联想到“伴侣犹宿芦花”的境况,进而推想到伴侣们一定也在想念自己。这是折进一层的写法。“去程应转”,盼孤雁早日归来,这也是失群孤雁的渴望,词人思念“故人”的心情也暗含其中。
下面,由“去程应转”生发开去,再作设想:“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这一韵虽系想象之笔,但却十分生动真切。“怕蓦地”的“怕”字,不是害怕而是“倘若”的意思。这就是说,倘若有朝一日忽然与旧时“伴侣”在玉门关重见,那就可以在暮雨中互相致问,彼此呼叫了。“暮雨相呼”,反用唐人崔涂《孤雁》“暮雨相呼失”的诗句,具体设想出春前重逢的情景。惊喜之情,跃然纸上。
最后一韵以欢欣之笔调写出:“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能够与失散的伴侣重逢,孤雁不孤,比之画帘半卷中的归来双燕,也就不会自惭孤单了。词以双燕反结孤雁,与史达祖《双双燕》以“画栏独凭”反结双燕本意相同,而这里却写出了对生活的信心,词调还不至于过于低沉。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此词并不是单纯咏雁,而是把作者的身世家国之感也融了进去。通篇看似咏雁,实亦咏人,二者融化为一,不着痕迹,实不愧为咏物名篇。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说:“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张氏此词足以当之。张炎有“张春水”、“张孤雁”之美称,就是由咏春水的《南浦》与此篇而先后得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