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三句突出了刘裕的英雄气概。“金戈”,指拿着武器。“铁马”,指跨着战马。“金戈铁马”,即指驰骋疆场,带兵作战。“气吞万里”,在这里有威震中原的意思。刘裕曾渡江北伐,先后灭掉了当时的南燕和后秦。可见,这三句写刘裕“气吞山河”的威风豪气,是有历史根据的。
以上是词的上片,作者通过追慕孙权、刘裕这两位古代英雄,寄托了自己抗金复国的希望。如果说作者对孙权是深切的怀念,那么,对刘裕则是热烈的向往了。孙权坐断东南是“守”势,刘裕兴师北伐是“攻”势。相比之下,后者更了不起。所以作者在写到刘裕的时候就用“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词句进行了热情的赞颂。
但是北伐任务毕竟是艰巨的,决不能草率从事,而当时韩侂胄的行动恰恰存在着这样的危险。所以词的下片一开始,作者就又举出了南朝宋文帝仓促出兵招致失败的史实,作为教训,提醒韩侂胄不要重蹈覆辙: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元嘉”,宋文帝刘义隆(刘裕的儿子)的年号(424—453)。据《宋书·王玄谟传》的记载,宋文帝轻信王玄谟,草率北伐,一心想封狼居胥(狼居胥山在今内蒙西北,汉代霍去病曾追击匈奴至此,封山而还),结果大败,敌军追到江边,宋文帝大惊失色。“仓皇北顾”,急急忙忙南逃时回望追兵。这三句说的就是这件事。大意是说:宋文帝元嘉之时北伐,草率经营,结果兵败,直落得手忙脚乱狼狈逃回的下场。明明大败而归,不说“输”得,而说“赢”得,颇富有讽刺意味。词人是借用这一历史事实,来警告当时的宰相韩侂胄的:如果不接受历史的教训,草率用兵,也只能落得个“仓皇北顾”的下场。后来,事实证明了辛弃疾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由于韩侂胄好大喜功、轻举妄动,1206年的北伐遭到比刘义隆更惨痛的失败,韩侂胄也因此被诛杀。
在回忆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兵败“仓皇北顾”的历史后,作者笔锋一转,又从自己方面来寄慨: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由北南下,到开禧元年(1205)做镇江知府写这首词时,前后已有四十三年。当年“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水调歌头》),如今已是“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生查子》),自己已到了垂暮之年。今天登高望远,四十三年前南归时,扬州一路烽火漫天的情景,犹历历在目。四十三年前山河破碎,狼烟遍地;四十三年后的今天,国势更衰微了。
南宋的不抵抗主义,带来了令人目不忍睹的现实:“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可堪回首”是反问语气,就是不堪回首的意思。“佛狸”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神鸦”,指吃庙里祭品的乌鸦。“社鼓”,指古代社日里迎神祭祀的鼓声。这三句是说,往事是不堪回想了。四十多年,空谈恢复,人们抗金意识逐渐模糊了。如今,在异族皇帝庙前,乌鸦争食,社鼓咚咚,祭神活动正热烈地进行,看不到一点抗战的气氛。词人面对这样的现实,感到深深的忧虑。他多么希望能改变它,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抗金北伐效力,于是写出了最后三句: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凭谁问”,是凭借谁、靠谁来探问的意思。“廉颇”,战国时赵国的名将,善于用兵,屡立战功,晚年被排挤到魏国。后来秦急攻赵,赵王想起用廉颇,但不知他健康与否,于是就派人去看看。廉颇很想为祖国继续破敌立功,就当着使者的面,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十斤肉,然后披甲上马,表示自己能够打仗。但是使者已经接受了他的仇人郭开的贿赂,假报赵王说:廉将军虽老,还很能吃饭,但和我坐了一会儿,就上了三次厕所。赵王听了,信以为真,认为廉颇确实年老不中用了,就没有起用他。词人这里以廉颇自比,说自己虽然已有六十五岁,但还有廉颇那样老当益壮的雄心,可实际上晚年的境遇还不如廉颇。因为廉颇虽老,赵王还派使者去探问,而自己却连探问的人也没有。“尚能饭否”这个结尾,出以问句,尤显悲壮。作者的忠愤之情溢于言表。
总的来看,这首词通过登览怀古,表达自己坚决抗金而又反对草率出兵的正确主张,同时抒发了作者老当益壮而报国无路的悲愤之情,内容丰富,思想深刻。
在表现手法上,这首词也有它的独到之处,最突出的一点是多用典故。用典多,究竟好不好?这要看它用得是否自然妥帖。本词用孙权、刘裕、刘义隆以及佛狸祠等典故,都与京口和指斥时事密切相关,末尾用廉颇善饭一典,也与自己的处境吻合,所以这首词用典虽然很多,而且是典连着典,典套着典(由王玄谟连到拓跋焘,亦可称“典外之典”;刘义隆的典故里还套着霍去病的典故,亦可称“典中之典”);但不显得堆垛累赘,反而加强了词情的表达,丰富了内容,增强了气势,达到了言简意赅、以少胜多的效果。如果没有这些典故,词人那种沉雄的气韵和郁塞的感情是难以表达的。至于岳珂(岳飞的孙子)说此词“微觉用事多”(即用典多),恐非公论。辛弃疾听到岳珂的意见后,一方面说“实中余痼”(认为用典太多是他的一个老毛病),但“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后来经过反复考虑,还是没有改动),这也正说明本词中“用事”是恰到好处的(见唐圭璋《宋词纪事》引岳珂《桯史》卷三)。
二是多用对比手法。如以孙权抗击曹兵与现实朝中无将的对比,突出了自己的忧虑以及对南宋朝廷的讽刺;以刘裕的“气吞万里如虎”与其子刘义隆的“赢得仓皇北顾”的对比,突出南宋当局应该学习的对象以及应当引以为戒的历史教训;以四十三年前的“烽火扬州路”与眼下的“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相比,说明南宋长期向金屈辱求和,苟且偷安,致使人民斗志松懈,如此等等。通过这些交互重迭的对比,大大增强了词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明人杨慎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词品》)是有根据的。此词即使不算辛词第一,也算得上辛词中的上乘。
水调歌头
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陈亮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藳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首《水调歌头》是陈亮于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为送章德茂出使金国时写的。章德茂,名森,德茂是他的字,广汉(今属四川)人,宋孝宗时任大理少卿,淳熙十二年(1185)以试户部尚书使金。“大卿”,古代对各部尚书的敬称。自宋孝宗初年北伐失败与金订立屈辱的“隆兴和议”(1164)以后,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不仅不思收复中原,反而每年都要派使臣去金廷朝拜。章德茂这次受命出使是去庆贺金主完颜雍的生日(万春节),本是一件耻辱性的事,一般难以让人写出鼓舞人心的作品,但陈亮这首词却写得气势昂扬,充满战斗气概。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词一开始,就把笔锋直指屈辱的朝廷和凶恶的敌人。意思是说,虽然好久不见南宋的军队北伐,可不要据此认为宋朝就没有杰出的人才了。“不见”二字,含有对南宋王朝长期不出兵北伐的严厉谴责。“谩说”,是随意说、胡说的意思。“谩说”二字,是对金国及南宋主和派错误认为“北群空”的彻底否定。“北群空”,见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即以骏马比喻人才。这里反用韩语,说不是没有人才,以引起下文对章德茂的赞美: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当场大事,只手可了,到底我们还有这样力敌万夫的人才。这是赞扬章德茂有独当一面的才能,不失为一位英杰之士。当时朝中很多人慑于金人的威势,不敢担当出使任务,而章德茂毅然使金,所以作者把他看成是“万夫雄”(力敌万夫的英雄)。
可是,章德茂所担负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使命,这次出使对南宋王朝来说,本身就是屈辱性的,所以作者接着写道:
“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这是以章德茂的口气说的:自笑我这堂堂的汉使,难道像江河归大海一样,一再去朝贺金主?这里表明作者对南宋朝廷经常派人去金朝拜的不满。但是在南宋当权派的压力下,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意思在下面两句表现得很清楚:
“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且复”,就是姑且。“穹庐”,北方民族居住的圆形篷帐。“藁街”,汉代长安街名,专供接待少数民族住的地方,这里是借用其意。这两句是说:姑且再向金主朝拜一次吧,总有一天我们是要把他们打败,让他们来朝见我们的。“复穹庐拜”之前着一“且”字,就把安慰和劝勉章德茂这次出使金国只是暂时的现象的意思表达出来了。“向藁街逢”之前用一“会”字,写出了作者对胜利充满着信心。
以上是词的上片,重在鼓励章德茂,希望他能以“堂堂汉使”“万夫雄”的气概,在屈辱的使命中维护民族的尊严。
过片之后,首先慨叹南宋的现实:“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这里表达的感情很复杂,既有感叹,又有自信。说自信,那是因为,词人坚信在古代圣王传下来的土地上,一定会有把向金称臣当作耻辱的人。“臣”,名词动用,称臣。“戎”,这里指金朝。说感叹,那是因为南宋朝廷长期奉行屈辱求和的政策,致使朝廷上下士气消沉,很多人对于恢复中原不闻不问,甚至把“临安”当成了长久安乐之地。堂堂中国,“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不说志士如云,仁人如雨,却说“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这固然是在说明其人必有,但同时也是在感叹这样的人是太少了。
出于对南宋投降政策的强烈不满,接下去作者又进一步写出:“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上句指中原大片国土被金人侵占。下两句是说自古以来英雄们为国牺牲的精神哪里去了,这种极其可贵的民族传统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再次发扬呢?这里用的是反诘句法,感情痛切,犹如在呼唤千古不灭的民族之魂。这种写法,增强了感情的力量,既表现了作者驱逐金人、光复国土的强烈愿望,也含有痛恨继任者无能的意思。
最后两句,生动地描绘了希望的实现:“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胡运,指金人的命运。“赫日”,即火红的太阳,这里借喻宋朝的国势。这两句说:金朝的命运没有什么可说的,快完蛋了,而宋朝的国势正趋强盛,如红日冲天。这种乐观的精神与当时朝廷上萎靡不振的气氛恰成鲜明的对照。
总的来看,这首词是借题送章德茂使金来表达作者力主恢复中原、反对和议的志愿。词中充满了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必胜的信念。
在艺术上,这首词虽以议论为主,但由于作者立意高远,又直抒胸臆,以激情见长,所以并不使人感到肤浅乏味。
另外,此词虽有上下片之分,但在结构上却打破了上景下情的常格。全词豪气纵横,意脉贯通,一气呵成,具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沁园春
刘过
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这首词,《宋六十名家词·龙洲词》又题作“风雪中欲诣稼轩,久寓湖上,未能一往,因赋此词以自解”。据岳珂《桯史》卷二记载: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稼轩再起知绍兴府(今浙江绍兴),兼浙东安抚使(掌管一路军政民政的长官),曾派人招请刘过前往。刘过时在临安(杭州),正赶上有事没来得及去,于是仿效稼轩体填了这首《沁园春》作为答复。辛弃疾得到此词后“大喜”。可见二人词风有相似之处。
本词虽分上、下两片,但通篇文意连贯,一气呵成,打破了过变的定格。
开头三句“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说自己在风雨中渡钱塘江到绍兴去见辛弃疾,本是一件十分畅快的事。“斗酒”,一大斗酒。“彘肩”,猪蹄膀。“斗酒彘肩”用《史记·项羽本纪》中的典故:在鸿门宴上,项羽以斗酒、彘肩赠樊哙食。哙拔剑于盾上切而啖之。这三句是对辛弃疾请他去绍兴的回敬话,但一经用典,便很有意思了。作者既以樊哙自比,当然以项羽比辛弃疾了。以两位古人的身份差异,表达对辛弃疾的尊崇;又由于两位古人都是英雄,所以也没有降低自己的身份,不卑不亢,恰如其分。“岂不快哉”表明作者对辛弃疾的邀请是极乐于前往的。可是——
“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正当作者准备驾车登程之时,偏偏碰上了白居易、林逋、苏轼三位诗人,被他们硬拉了回去。“林和靖”,北宋隐士林逋,长居西湖孤山,死后谥号“和靖先生”。“驾勒吾回”即“勒吾驾回”的倒文。这一句想象真可谓离奇。谁都知道,这三位诗人早已去世,根本不会有什么“驾勒吾回”的事儿,难怪岳珂要说是“白日见鬼”了。尽管如此,岳珂还是承认它“词句固佳”。“佳”在何处?试想有两个方面:当时辛弃疾派人请刘过去绍兴,刘过赠词答以不能赴招。但这个意思,他却没有直说,而借三位不同时的前代诗人交相劝阻,把它表达出来,显得曲折而风趣,此其一;这三位诗人虽然不同代,但他们都在杭州生活过,而且写下有关西湖山水的诗,借他们的诗句描绘西湖的美景,也很自然妥帖,此其二。
下面,作者就利用这三位诗人在西湖写下的诗句,融入词中,算是彼此的对话,更是妙趣横生。
苏轼首先开口:“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西湖正像越国有名的美女西施,对着镜台在精心梳妆,不管是浓抹还是淡妆,她都很美丽。苏轼作有《饮湖上,初晴后雨》诗,广为人知,原诗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里,作者将之稍加变化,让苏轼用自己的诗“发言”,也并不怎么新奇。奇妙的是下面三句:
“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二公”指林逋和白居易。“衔杯”,一作“传杯”。按词意,似作“传杯”更好。他们二位听了苏轼的话,不以为然,只顾传杯饮酒。这三句,与上两句连起来看,很像一出热闹的中国传统戏曲场面:一个吟诗,津津有味,自我欣赏;两个饮酒,互相劝饮,忙个不停。人物神态、举止,呼之欲出。
下片开始六句,是白居易的发言。“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这是取白居易《留题天竺灵隐两寺》和《寄韬光禅师》两首诗的诗意糅合而成。大意说:请到天竺寺去观赏,那里景色如画,楼台亭阁高耸山上;那东涧和西涧水,两条涧水绕着山石流淌;那南高峰和北高峰,双峰插云,云海茫茫。在白居易介绍完天竺山的美景后,林逋又接着说道:
“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不然”一词是毫不客气地予以否定,表明他不赞成白居易的提议。他认为:那绽放的梅花正散发着幽香,不如先到孤山去欣赏梅花,那才是最愉快的事情。等到天气放晴,再去拜访辛弃疾也不算晚,现在就一心留在这里吟赏雪中西湖风光吧。最后三句与上片“风雨渡江”、“驾勒吾回”照应,显示出作者在章法布局上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