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附有小序:“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淳熙己亥,即宋孝宗淳熙六年,也就是公元1179年,时辛弃疾四十岁,南归已十七年了,在湖北转运副使任上。这年暮春,辛弃疾奉调湖南,仍然担任转运副使,在同僚为之饯行的筵席上,辛弃疾写了这首词。序中的“移”,是调动的意思。同官,就是同僚,在一起做官的同事。漕,指漕司,官名,管理一路财赋的转运使。小山亭在当时的鄂州,也就是在今天的湖北武昌。
这首词有的版本题作“暮春”或“晚春”,是辛弃疾的一篇抒情名作。
词的上片从惜春、留春至怨春,写得哀怨缠绵又很有笔力。
先看开头两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意思是说,还能经得起几回风雨的吹打呢?春光刚刚来临,就又被摧残得匆匆而去了。这是反问语气,是词人不需任何回答的一种心理活动。言外之意是说:国事一误再误,已经很危急了。清人陈廷焯认为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白雨斋词话》卷一)。可见,这开头两句,话虽来得突然,但作者下笔之前,其情绪活动已经历了一个千回万转的过程,即所谓“意在笔先”。“匆匆春又归去”,一个“又”字,表示春残不止一次,故可伤也。春天在这里既代表着作者的大好年华和报国理想,也象征着国家的抗金形势。作者感叹春天的消逝,实是寄托对时局的忧虑及对国事的不满。这是全词的主旨。接下去,就围绕着这一主旨层层展开,步步深入。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这两句承接开头两句。如果说头两句还只是渲染一种惜春的情绪,是总写惜春,那么这两句便索性把惜春的感情点明,通过具体事物——“花”,进一步申说惜春的心情。“花”是春的象征。花开得早,也就凋谢得早,春光也就消逝得快,所以作者说自己常常由于惜春而害怕花开得太早,何况眼前已是落红满地,一片花谢春残的景象呢!“长怕花开早”,为平日“惜春”之愿望;“落红无数”,为眼前春归之实景。愿望与实景,形成鲜明对照,惜春之情因此表现得尤为激切。
惜春之后,接着便写留春。“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这两句说:春天啊,暂且留下吧!听说芳草绵绵,直到天边,已经没有你回去的道路了。“见说道”,听说。这两句,一扬一抑,跳跃动宕。“春且住”一声断喝,足见怒气之大,至“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气氛似稍和缓,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怒之下打了自己心爱的孩子,然后又含着眼泪抚摸着他的痛处安慰劝说一样,感情恳切、真挚。
可是春天却不理解词人的心情,仍然匆匆地归去了,因此引出下面的“怨春”。“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这一层意思和周邦彦《六丑》“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的话相近,不过辛词寓意深刻,感情深沉多了。词人对春告语,提出疑问,却得不到任何解答,于是只好默然埋怨这春天了。春既不语,就意味着它终将逝去,现在稍可以给人安慰的只有:那画檐下的蛛网,还在整天粘住纷飞的柳絮,十分殷勤地想挽留住春天。对这几句词意的理解,颇有分歧。一种意见认为,这是指小人当道,他们就像屋檐下的蜘蛛一样,组起网来,粘住飞舞的柳絮,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春光仍在人间,国家太平无事,谁知这只是点缀升平的一幅虚妄的图景。也有人认为,这是暗指当时只有部分爱国志士,尚在殷勤不懈地力挽狂澜,图谋恢复大业,可他们力量微薄,备受排挤打击而力不从心,正如蛛网粘惹飞絮挽留春天一样,无济于事。我个人的理解倾向于后一种。这几句既表现了词人等少数几个爱国志士力图挽救祖国的决心,也反映了南宋局势的危迫和自己的无能为力。
下片写失宠女人的苦闷,用意也很不一般。如果结合作者的身世进行考察,就不难发现:作者用的是《离骚》笔法,写美人,正是以美人自比;美人伤春以及见妒、失宠之遭遇,都深刻地寄寓着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这两句用了古代美人失宠的典故。以古比今,也是一种比兴手法,和一般的比喻不同。“长门”,指汉代的长门宫,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之后幽居在这里。“准拟”,这里是约定的意思。“佳期”,指汉武帝和陈皇后重新和好相会的日子。相传陈皇后失宠后,听说司马相如文章写得好,于是就以黄金千两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诉说愁怨,献给汉武帝,希望重新获得恩宠。这两句的大意是说:陈皇后失宠,被打入冷宫,希望恢复旧欢,但是愿望又落空了。作者用这个典故比喻自己得不到皇帝的信任,是正比。
接下去“蛾眉曾有人妒”一句,道出了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原因,原来是有人在嫉妒他,打击他,就像美女因为貌美而遭到众女的嫉妒一样。蛾眉,代指美女,语出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这仍然是用陈皇后的事。陈皇后以千金买赋解决了问题(重新得到宠爱),而词人自己的深情隐衷,却非相如作赋所能表达。这是反比。意思是自己的才能和主张不能被皇帝了解,幽怨心情无人诉说,这就是词人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所说的“无人会,登临意”。南宋初,岳飞的《小重山》词说:“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可见这种苦无知音的悲哀是当时爱国志士共同的心情。从“长门事”到“脉脉此情谁诉”,是一层意思,以古代美人失宠和遭嫉妒的故事,暗喻自己的政治遭遇,发泄胸中之愁苦,其用意是十分明白的。清代王夫之就说这首词“蛾眉买赋之句,未忘身世”。南归后,作者接连上书,所谓“美芹十论”及“九议”,一次又一次,都得不到采纳,反而屡遭主和派的打击迫害。他在淳熙六年(1179)所写的《论盗贼劄子》中说自己“生平则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意思是说:自己生平刚直不阿,敢于坚持立场,近年来受到朝中主和派人物的嫉恨,主战言论尚未脱口,祸害就会接踵而来。可见词中说“蛾眉曾有人妒”,确是实有所指的。下面笔锋又一转: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这是对主和派的怒斥与警告: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们没有看见吗?即使像玉环、飞燕当年那样得意的人不也都一一化作尘土了吗?你们又会有什么好结果呢?玉环,即杨贵妃,唐玄宗最宠爱的妃子。飞燕,指赵飞燕,汉成帝的皇后。她们都擅长舞蹈,都受到皇帝的宠幸,又都以妒忌著称,而且最后都不得善终。杨贵妃在安史之乱中被缢死在马嵬坡;赵飞燕后来被废为平民,自杀而死。辛弃疾在这里用这两个人物指代主和派那些小人,斥责他们虽暂时得意,终必遭毁灭,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这也是正比。如果说前面那个比喻意思还不十分明显的话,那么这个比喻则已摆脱含蓄之态,改为愤激的责骂了。
从词的开头写到这里,种种忧伤、怨恨、愤慨的复杂感情,都交织在一起了,使词人感到无法排遣,因此接下去以“闲愁最苦”一句加以概括。所谓“闲愁”,实际上并不闲,这种愁不同于一般的无病呻吟,这里面包含着词人在政治上的怨恨和愤慨。所以说这种“闲愁”是最苦的。
词的最后“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回应上片,写暮春晚景。这样一幅落日黄昏、烟柳迷离的景象,不正象征着南宋王朝日薄西山、岌岌可危的政治局势吗?这样的景象,实在是令人伤心,令人忧虑。所以他说“休去倚危栏”,还是不要登楼远望了。“危栏”就是高楼上的栏杆。李后主的《浪淘沙》词说“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欧阳修《踏莎行》词也说“楼高莫近危栏椅”。这里的“危栏”和“斜阳”,都是有一定影射意义的。据说宋孝宗看了这首词以后很不高兴,说明它是击中时弊的。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这首词表面上是写对春光迟暮的惋惜和一个失宠女人的苦闷,但实际是暗喻国势的危殆,寄托自己在政治上的怨恨和愤慨,含意是十分深刻的。
在表现手法上,这首词全用比兴寄托的方法,风格凄婉含蓄,但所蕴含着的感情却是很强烈的。这就是谭献所说的“潜气内转”。夏承焘先生用“肝肠似火,色貌如花”(《中学语文教学》1980年第7期)八个字来作为这首词的评语,我认为是颇为精当的。这种表现方式与作者大多数爱国词那种慷慨悲壮、天风海雨般的驰骤风格迥然有别,它体现了辛词风格的另一个方面,即所谓“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是一首豪放与婉约、刚与柔结合得极好的词。通过比较阅读,可以体会到辛词风格和表现手法的多样化。
鹧鸪天
代人赋
辛弃疾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这是一首歌唱农村风光的词。文人用词这种形式来描写农村生活,始于晚唐五代,刘禹锡的《竹枝》和孙光宪的《风流子》可以说是开了宋代农村词的先声。北宋前期,由于词体沿着“花间派”的路子继续贵族化、典丽化,所以词与农村简直毫不搭界。苏轼任徐州知州,用词反映徐州石潭附近农村小景,写有《浣溪沙》五首,为北宋词坛贡献了绝无仅有的别开生面之作。辛弃疾一生中,曾有相当长的时间居住在农村,在创作上又受苏词的影响,因而写出了几十首以农村为题材的词作,成为宋代在词中反映农村生活较多的一位作家。这首《鹧鸪天》就是这类词中较为出色的一篇。
这首词题作“代人赋”,即替别人或拟他人口吻作词,写的却是作者自己的所见所感。这时他已被罢官,退居江西上饶。词中通过对初春时农村风光的描绘,表达了词人对农村生活的热爱,同时也隐含着对国事的忧虑。
词的上片,主要是写景。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词一开篇,好比一组电影的特写镜头,一下子就把人们带到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农村环境中去了:田间路边柔软的桑树枝上,冒出了纤纤的嫩芽;东边邻家的蚕种,已孵出了小蚕。首句中的“破”字,用得很传神,它把“嫩芽”冒尖时那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形象准确地描绘了出来。第二句中的“些”字,这里读“sā”,为句末语气助词,也有作“一点儿”解的,即全句意为:东边邻居的蚕也生长出一点点儿。接下去两句,一句一景:
“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上句写平坦的山坡上长满了青青嫩草,一群小黄牛在那里吃草欢叫。下句写夕阳照着带有几分寒意的树林,树林上空飞着几只归巢的乌鸦。这两幅图景,色调很不一样,前者与开头两句相一致,生机勃勃,充满着活力,后者却显得极为黯淡凄凉,于此可见作者不同的感情。结合当时的背景来分析,这“斜日寒林点暮鸦”的景象,不正是南宋王朝国势危殆的写照吗?
词转入下片,重在即景抒情。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这三句仍是写景,但与上片相比,显得有波澜,有层次。由平冈而望到远山,由横斜的道路而望到它是通向酒家的。在此之前,作者写了路旁的柔桑,写了东邻的小蚕,写了黄毛的小牛,写了寒林,写了暮鸦,已见出他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和对国势的忧虑。
最后又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构成城中与山林的鲜明对照:城里的桃花、李花害怕风吹雨打,而农村溪边的荠菜花却春意勃发,欣欣向荣。这两句,从字面上看,是对农村景物的赞美,如果“词外求词”的话,这可能是一种比兴、寄托的手法。“城中桃李愁风雨”,是指南宋统治者的软弱无能,对敌人妥协,在苟安求和中过日子。“春在溪头荠菜花”,是指广大人民,他们是抗金力量的真正所在。当然,这些看法不见得符合作者的用意,然而从文艺欣赏的角度看,这样的引申是完全允许的。
总之,这首词写农村风光而有所寄托,但全词格调清新、活泼,毫无晦涩之感,因而历来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
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辛弃疾的代表作之一,写这首词时(宋宁宗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作者已六十五岁,在镇江知府任上。他出任镇江知府,是要为抗金救国出力。但是当时南宋权臣韩侂胄主张北伐,起用辛弃疾等抗金人士的目的是提高自己的声望,捞取政治资本,并不认真准备北伐,也不真正重视辛弃疾提出的策略。后来,韩侂胄竟借故将辛弃疾调离镇江,不让他参与北伐大计。词人感到抗金理想难以实现,在他登上北固亭放眼远望的时候,不禁怀古伤今,触景生情,于是写下了这首千古名作。
词的题目是“京口北固亭怀古”,所以它所引用的历史故事,多发生在京口一带。京口,即今江苏省镇江市。
词的开始从孙权写起:“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千古江山”,指京口这个千古形胜之地,如《南乡子》词所说“满眼风光北固楼”。词人由这个千古形胜之地很自然地联想到与此地有关的历史上的千古风流人物孙权。“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是“无处觅英雄孙仲谋”的倒文,这里是为了适应词平仄格律的要求,语序上不得不做的调整。“觅”,寻找。“仲谋”,孙权的字。孙权为三国时吴国皇帝,曾建都于京口。曹操有一次南征孙权,隔江看见东吴军容严整,大为叹赏,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意为孙权能出色地继承他父兄的事业。这开头两句是说:大好江山,千古如故,可是孙权那样的英雄人物却已无处可寻了。所以作品接着说: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舞榭歌台”,即歌舞用的楼台。“风流”,这里指英雄人物的业绩和流风余韵。这两句意思是说,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年东吴的繁华盛况和英雄事业,都在风吹雨打中荡然无存了。“总”字有“归根结底”之意,历史无情,千古没有例外。作者在《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词中所说的“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也是这个意思。
以上对孙权的追怀、仰慕,包含了作者“江山依旧,人事已非”的感慨。接着,又写刘裕: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用“斜阳草树”来形容刘裕住过的地方,是因为这是作者登楼所见的实景。这三句说:在夕阳映照之中,在那个草树杂生的普通街道,传说就是刘裕曾经住过的地方。“寄奴”是刘裕的小名。为什么用“寻常”来形容“巷陌”?那是为了强调刘裕出身低贱,并不是什么贵族大家子弟,可他后来却做了东晋的将军,终于代晋为帝,建立了刘宋王朝。所以接下去作者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