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尾“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三句,总束上文,设想行人目睹此情此景,定会感到义愤填膺,泪如倾盆大雨。“行人”如此,一切爱国志士就更不必说了。这“行人”,实际已把作者自己巧妙地包含进去了。“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正是作者感伤国事、心情极度悲愤的反映。
总的来看,这首词写出了对渴望北伐的中原父老的同情,对南宋统治者偷安江左的愤恨,也抒发了自己报国志愿不能实现的感慨,内容丰富,思想深刻。
在艺术上,这首词多用三字短句,音节激越,感情慷慨跌宕,而又一气呵成,雄浑有力,充分体现了《六州歌头》这个长调的特点。清人陈廷焯称赞张孝祥的这首词“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白雨斋词话》)。可见其感人至深的力量。
从审美角度看,张孝祥的这首《六州歌头》属于我国传统美学中所谓“阳刚之美”,或相当于西方美学中所谓“崇高”(壮美)。正如陈望衡先生在《艺苑谈美》中所言:“一个是爱国主义的正义性,一个是坚决反对投降派的斗争性,构成了它(指张词)崇高的美学风格。”
念奴娇
过洞庭
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倾,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孝祥的词,既有慷慨悲壮的爱国词章,也有豪迈俊逸的写景抒情之作。《念奴娇·过洞庭》词就属于后一类。
此词作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当时作者因遭谗言被罢去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自桂林北归,经过洞庭,写下了这首《念奴娇》中秋词。
自屈原以后,咏洞庭的名篇诗作,几乎历代有之。著名的如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等,但它们都是以写洞庭的宏伟壮阔而闻名,而张孝祥这首词却从洞庭湖的湖光月色着笔,写出了一种新奇美妙的境界。
词的上片写洞庭湖的夜景,展现出一幅皎洁空阔的画面。
起首“洞庭”二句,点明了作者游历的地点、时间与环境。“青草”,即青草湖,在洞庭之南,二湖南北相连,并称洞庭湖。古人作词很重视起句,这里两个地名连用,不仅是词牌的要求,更重要的作用是入手擒题,指出地点,以此笼罩全篇。“近中秋”是时间。“更无一点风色”,写的虽然是当时之景色,但景中见情。时近中秋,天高气爽,洞庭月夜泛舟,自是大好时光,加上寥廓的湖面上又风平浪静,更能给人以悠然畅快之感。这里以“更无”二字来传达作者巧逢良辰的快意,堪称妙笔。同时,“更无”一句又为后面描写湖水的平静清澈作了一个总的提示。下面渐次展开画面,具体描绘洞庭湖的景象。
“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写湖面的广阔而美丽。“玉界”句是化用夏竦《雪后赠雪苑师》“玉界琼田万顷平”的诗句,说“更无一点风色”的湖面在月光之下洁白得像玉石铺砌的大地;“三万顷”,形容湖面之宽阔。“着我扁舟一叶”的“着”字,在这里是附着的意思,如陈与义《和王东卿》:“何时着我扁舟尾,满袖西风信所之。”张孝祥这两句在表现手法上有似杜甫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但其精神境界却大不相同:杜诗是以天地之大来衬托旅人的孤独寂寞,而张词则用一“着”字,一叶扁舟附着于万顷烟波之上,并冠以“我”字,表明置身舟中,颇有一番豪迈飘逸的情怀。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写水天辉映的景色,更加迷人。“明河”,即银河。一般说来,银河不如明月那么光亮,但由于月亮的光辉照彻了天上的银河和人间的湖水,所以无论天上地下,周围里外,一片通明,仿佛成了一个水晶世界。“表里俱澄澈”一句,既是自然实景的描绘,又是心为造境的写照。在这里,舟中人与湖光水月有机地融于茫茫宇宙之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皎洁的月光与作者冰清玉洁的思想品格交互映印,达到了意境两浑、物我同化的妙境。这种“表里俱澄澈”的境界,并非一般的人所能体会,所以上片最后两句写道: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湖景的奥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在这里作者实际上提出了审美的一个重要命题,也即“物我两忘”的“无言之美”的问题。这种“无言之美”,恰如陶渊明所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其五)。不过,对于此中“真意”,陶渊明是想说而不知道该怎么说,张孝祥是压根儿觉得难说而不肯说。这种难说而不肯说的妙谛正是词人面对洞庭奇景,独自乘舟荡游其间而获得的。只有这种油然而生的“妙悟”才是难以言传的。
词的下片承上“悠然心会”,着重抒写自己坦荡高洁的胸怀。
换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三句,在章法上起到了承上转下的作用。这里点明作者此次过洞庭是自岭南罢官而归。词人是在乾道元年(1165)知静江府(今广西桂林)的,次年因罢官离开桂林,故曰“经年”。“肝胆皆冰雪”与上片“表里俱澄澈”相照应,自己的心境同眼前的景物得到了吻合。这几句是说,回想起在岭南一年多的生活,对着皎洁的月光,自照肝胆,感到自身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到这里我们已完全明白,作者极写洞庭秋景之美,湖水之清澈,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迹,显示其品性的高洁。
下面,词人又转回来写眼前的情景:“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萧骚”,本指萧条凄凉,这里形容头发稀少。联系后面的“冷”字来理解,这萧骚可能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夜深清冷,所以感到头发稀疏短少。面对“岭海经年”而仕途蹭蹬的现实,心里自然会感到有些冷落和痛苦。但词人并不因此而消沉:“稳泛沧溟空阔”。沧溟,本指大海,这里指洞庭湖。这句是说,自己稳驾一叶扁舟,浮游于广阔的湖面之上,心志一点也没有减退。这正是词人旷达高远的胸怀在起作用。他在仕途失意的情况下,非但豪气未减,反而兴会洋溢,想象更加浪漫了,于是写出了下面气势豪迈的名句: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词人说要把长江水舀来当酒,用北斗星作杯,请天地间的万物来作客,高朋满座地细斟剧饮起来。这种神奇的幻境,正是词人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思想与凌云气度的体现。
最后,词人以“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作结,表明自己此时已经完全沉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之中而把人世间的一切(连“日子”)都忘却了。“不知今夕何夕”,是借用苏轼《念奴娇·中秋》的句子:“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而这里却达到了一种更为超旷的思想境地。
贺拉斯《诗艺》说:“画家和诗人一向都有大胆创造的权力。”这首词借写洞庭湖光月色来表达自己冰清玉洁的胸怀,显示自己的高尚人格,其成功之处就在于大胆创造。全词运笔空灵,想象神奇,具有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和极高的审美意趣。若将该词与苏轼的中秋词对读,我们便可以看出,这两位词家在人品、词风上,都颇有相似之处。所以,汤衡《张紫微雅词序》说:“自仇池(指苏轼)仙去,能继其轨者,非公其谁与哉!”在宋代词坛上,张孝祥这首《念奴娇·过洞庭》实为继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后又一首不可多得的“中秋”佳作。
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
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从二十三岁南归,一直不被重用,二十六岁上《美芹十论》(美芹,是野人献芹的意思),提出抗金策略,又不被采纳。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辛弃疾任建康(今南京)通判,时年三十。一次,他登上建康的赏心亭,极目远望祖国的山川风物,回顾南渡以来,七八年的光阴已经流逝,抗金复土的壮志未酬,不禁悲愤交集,感慨万端,因而写下了这首传诵千古的《水龙吟》词。(一说这首词是宋孝宗淳熙元年即1174年辛弃疾三十五岁在建康任江东安抚使参议官时所作)
在分析原文之前,我们先看一下这首词的题目。建康,又名金陵,即今江苏省南京市。赏心亭建于北宋初年,在南京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河,是当时的游览胜地。
这首词的上片写作者登上赏心亭的所见所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从写景落笔,取境阔大。“楚天”,是说楚国的天空。战国时楚国地域广阔,包括了长江中下游地区。上句的意思是,楚天所覆盖的千里大地呈现一片清秋景象。这仅六个字的叙述句,便把登临的地点、环境、季节都交代了出来。下句的“秋无际”是对上句“千里清秋”的补写,而从“水随天去”中表现出来,十分耐人寻味。“水随天去”是说凡是天能延伸到的地方,水也能够流到,只要天“无际”,水也就“无际”。这样一幅水阔天空、秋高气爽的图景,本当令人心旷神怡的,可是词人的心情却是: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遥岑”,远山。放眼望去,那远处错落有致的峰峦,形态优美,像妇女头上螺旋式的发髻和尖细状的玉簪一样。然而,这画图难足的美景,此刻在作者心头所唤起的却不是喜悦和陶醉,而是“愁”和“恨”。他并没有忘记:这只是祖国的半壁河山,北方的广大地区还处在金人统治之下。在这里,不说青山引起愁恨,而说它们“献愁供恨”,用的是“倒卷之笔”(陈洵《海绡说词》),为的是侧重突出“愁”和“恨”。“献”、“供”二字,不仅把景物点活了,而且将词人的愁情恨意表现得更加强烈。
很显然,以上几句主要是通过登高远望,寄情山水,营造一个情景交融的氛围。下面便由景及人,由物及我,把笔锋转向作者自己,通过特定情景中的典型动作,显现自己悲愤的心情: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七句一气贯下,构成了该词有时间、有地点、有色彩、有声音、有人物、有动作的主体画面;而在这画面的背后,则是感情潜流的渐趋高潮,以致不可抑制、终于爆发。“落日楼头”,写所见,但不是一般的写景,这里边会有南宋王朝日薄西山、政权危在旦夕的意思。“断鸿声里”,不仅是制造气氛,也是比喻自己的飘零身世和孤寂心情。而这两句所营造的时代衰残、个人悲鸣的气氛,又为后面几句直接抒情起了铺垫和映衬作用。“江南游子”是作者自称。面对国势的衰败,英雄却无用武之地,这位从北方来到江南的游子积压在心头的愤慨情绪已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他先是把“吴钩”看了又看。“吴钩”本是杀敌的锐利兵器。看“吴钩”,说明他杀敌报国心切,继而又把“栏杆拍遍”。这里只用两个动作,就把自己凭栏远眺时的种种激愤表达出来了。这里边包含着他对沦亡江山的痛惜,包含着对祖国命运的担忧,包含着他急于报国但难以如愿的焦急与不平,更包含着他对妥协苟安的主和派、投降派的抗议与谴责。可是这一切又有谁能理解呢?“无人会,登临意”,这正是悲剧的所在。
以上是词的上片。如果说上片主要是即景抒情的话,那么下片则全部是直接的心理描写。
为了把上片“无人会”的“登临之意”表现得更为深沉、有力,作者接连用了三个典故。“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这三句照应上片的“江南游子”一句,用了西晋张翰思乡的典故。季鹰是张翰的字,张翰是吴地人,在洛阳做官,因见秋风起,想起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便辞官回乡。(见《晋书·张翰传》)辛弃疾用这个典故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家乡的美味让人思念,但现在南北分裂,尽管秋风起了,自己思乡心切,却有家难回;二是说何况在国难当头的时候,自己的抱负是要为国立功,怎能像张翰那样弃职还乡,置国家危亡于不顾呢?“休说”的否定口吻,“归未”的反诘语气,强化了抒情的力度。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用的是三国时许汜和刘备的典故。据《三国志·陈登传》说,许汜曾在刘备面前评论陈登是“湖海之士,豪气不除”。依据是,有一次他去看陈登,陈登对他很冷淡,独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在床下。刘备为许汜分析道:这是因为你忘怀国事,只顾求田问舍(购置田地、房屋),陈登当然瞧不起你。如果碰上我,我将睡有百尺高楼,叫你睡在地上,岂止床上床下呢?辛弃疾这里用这个典故,意思是:尽管自己报国无门,也决不像许汜那样退而谋划私利。“怕应羞见”,设想的是许汜,激励的是自己。
以上两层意在表达自己一心报国,可是南渡以来,朝廷无意抗金,自己也只能空怀报国之志,所以下面说: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这三句用东晋桓温的故事。桓温率兵北伐,经过金城,看见过去自己在这里做太守时所种的柳树,都已经长到十围粗了,便感慨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树已经变成这样老了,何况是人呢?)词人用这个典故的意思是说,大好时光,白白地度过,人很快就要老了,只能为风雨飘摇的国势而忧愁、叹息。这种担忧和陆游的“胡未灭,鬓先秋”(《诉衷情》)的心情很相似。如果说前两层是写壮志之所在,这第三层便是写国势飘摇而报国无门。上片为什么要“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为什么要感慨“无人会,登临意”,都在这几句中做出了明确的回答。这是全词的关纽所在。“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昆曲《夜奔》中的唱词)现在真的伤心了,于是引出了最后三句: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倩”,即请的意思。“红巾翠袖”,代指美人。“揾”,就是擦拭。这三句是说,能请谁找来美丽的女郎为我擦干这英雄失意的眼泪呢?言下之意是时无知己,得不到同情与慰藉,与上片结尾的“无人会,登临意”相照应,令人感受到作者痛苦而悲愤感情之深。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这首词主要是抒写作者爱国热情不被理解,收复中原的宏志无法实现的悲愤心情。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这首词一改上片写景、下片言情的一般写法。全词情景交融,感情浓烈,风格豪放而沉郁,加上巧妙地使用典故,使词的意思更显精炼、含蓄。至于脉胳分明,上下照应,前面已经提到,这里就不多说了。总之,辛弃疾的这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它不仅在辛词中属于上乘,在全宋词中也不失为一首绝妙好词。
从艺术效果来看,谭献说“裂竹之声,何尝不潜气内转”(《复堂词话》),可见感染力是很强的。中国古代文论强调文气,气盛言宜。《文心雕龙·风骨》讲气。气有两种:一种是表面的气,一种是里面的气,即潜气。潜气是感情比较深的。潜气可内转。这首词下片连用三个典故,三转,用马克思的话说是否定之否定,“愈转愈奇”(陈洵《海绡说词》),愈转愈深。
摸鱼儿
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