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的魅力:基于古典诗词曲之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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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唐宋词欣赏举隅(6)

词的最后两句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本来是形容体态美好的女子,这里用来借指姣媚的月亮。“共婵娟”就是共明月的意思,典出南朝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既然人间的离别不可避免,那么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地生活,即使远隔千里,也能共赏一轮明月,借这美好的月光传达彼此的情谊,不致因离别而忧伤了。最后点出“婵娟”,仍归结到中秋赏月上去。这不仅是紧扣题面,照顾到全词的结构,而且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能给一切经受着离别之苦的人以慰藉,读来情深意厚,给人以“触处生春”(赵翼语)之感。

总的来看,这首词的基调是积极的、开朗的,但也反映了作者出世与热爱人间生活的矛盾心情。

全词以“明月”开端,以“婵娟”收尾,以发问起,以期许结,处处紧扣明月,把人间与天上、理想与现实、忧闷与自慰、意境与哲理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想象丰富,构思奇妙,是历来写中秋的词里最为人传诵的一首,所以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轼虽是豪放派的开创者,但在现存的三百四十多首《东坡乐府》中,婉约词却占了大半。张炎说苏轼的婉约词“清丽舒徐,高出人表”,为“周(邦彦)秦(观)诸人所不能到”(《词源》)。《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就是他的婉约名篇。

这首词作于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时苏轼在汴京任翰林学士,其友人章楶(字质夫,福建蒲城人)也在京城做官(任吏部郎中)。苏轼见他作有一首《水龙吟》咏杨花词,便依原韵和了这首词。

和韵词,从内容到形式,都要受到原韵的束缚,即所谓戴着双重“脚镣”跳舞,不易写好。何况章楶的原作能“曲尽杨花妙处”(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一),在刻画方面已经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在这种情况下,要超出原作,就更不容易了。现在,我们先来看章楶的原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毬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词中坠、思、闭、起、缀、碎、水、泪八处是本调的韵字,亦即韵脚。

苏轼此词,在形式上,严格依照章楶原唱的格式谱写,但在艺术表现上却独出心裁,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让所咏之物更多地注入人的感情,“直是言情,非复赋物”(沈谦《填词杂说》),因而比原唱更有韵味,内容也更丰富,成为一首“压倒古今”的和作。

词的上片,主要通过杨花拟人化的描写展开抒情。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这是第一韵,从字面上看,写的是杨花的形态。因为雪白玲珑的杨花(柳絮),乍看像花,细看来又不像花。如果深一层看,它隐含着这样的意思:唯其“似花”,故曾引起人的注目;但终因其“非花”(或者说到后来不像花了,)就再也得不到怜惜,任其自飘自落了。正是因为“无人惜”,所以词人才格外同情它、怜惜它,并赋予它以人的感情: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这一韵承上“坠”字而来,写杨花飘落之态。韩愈有诗云:“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晚春》)章楶原作也有杨花“全无才思”句,与韩愈诗意相同。苏轼这里反其意而用之,说杨花离开树枝,飘落路旁,看似“无情”却“有思”。“有思”,正言不忍离开本家,这就不单纯是写杨花了。写杨花,已寓有人的影子。

接下来第三韵:“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上承“有思”而来,进一步把杨花人格化,把它写成一个多愁善感的闺中少妇。在暮春的天气里,她因思念远人而柔肠寸断,因天气倦人而娇眼欲睁又闭。在这里,究竟是写杨花,还是写思妇,已是难以分辨。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这一韵是顺着上面的想象下来的。这位思妇因念远而入梦,梦见自己随风飘到万里之外的地方去寻找心爱的人。结果怎么样呢?“又还被、莺呼起”,不到一会儿工夫,这好梦就被讨厌的黄莺儿吵醒了。这里虽然暗用了唐人金昌绪《春怨》诗中“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的诗意,但写梦魂游荡,又与杨花飞来飞去,飘浮不定,在形态上似有相近之处。这种以人拟物和人物互拟的手法,使词的情调显得更为幽怨缠绵。

词的下片,紧承上片的“惜”字,从“恨”与“不恨”展开议论。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这换头一韵,是全词的主意所在。梦中寻郎,被莺呼起,醒来之后,不仅杨花飞尽,而且西园里的百花也凋零了。说“不恨此花飞尽”,那是因为此花本非花(杨花),而西园落红满地,不可收拾,说明美好的春天已经逝去,这就不能不令人伤感了。以“不恨”来衬“恨”,可谓伤春之极。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这一韵写到杨花的归宿。本来漫天飞舞的杨花,早在一场风雨过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出于对杨花的怜惜之情,词人不禁发问:“遗踪何在?”它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这一问,激起他去追寻杨花的踪迹。追踪的结果,发现杨花化成了一池破碎的浮萍。这一描写,好像仍是咏物,但如此“伤心惨目”的物,不正透露出人的感情么?高明的诗人咏物,总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刘永济《词论》),意思是说,既能把握住物象(所谓“物物”),而又不为物象所束缚(所谓“不物于物”)。如果只停留在物上,即使刻画得再生动细致,也没有多大意义。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一韵是作者的进一步推想:如果杨花可以代表春天,那么春天的气息,三分之二已经变成尘土,剩下的三分之一又变成流水一去不回了。这种构想也真可谓奇特。春天可以分成三份,各有各的去向。这又使我们想起北宋叶清臣的词句:“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贺圣朝·留别》)不也给时光景色分份吗?“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想来也很确切。“匆匆春又归去”,无处可寻,难道不是已随杨花化成尘土和流水么!这里突出了词人的惜春、伤春之情。妙在不直接点破,让人玩味。

最后一韵,以画龙点睛之笔写道:“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是由唐人“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见宋人曾季貍《艇斋诗话》引)诗句点化而来,以回应上片“思妇”梦中“寻郎”的描写,点明杨花非花,而是离人的眼泪。这样,将伤春伤别之情推向极致,截然顿住,却余味不尽,自是宋词结尾的高格。

对于结句,历来有两种断法: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变格)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正格)

我以为,后一种断法比较好。这种“五、四、四”句式,既符合原唱的格式规定(因此词为次韵),又为《水龙吟》之正格。

这首词大大高出了章楶的原唱,前人早有定评,此不赘言。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它的好处首先在于构思美妙。刘熙载说:“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艺概》)刘说极是。苏轼此词,题为《杨花》,既未离开对杨花的描写,又不局限于写杨花,而是从刻画物的神情中,把咏物和抒情结合起来,既写了杨花,又写了离人。写杨花是合,写离人是离;但以花喻人,写人又关合杨花的形象特点,即所谓不即不离,亦即亦离,深得离合手法之妙。

此外,刻画细腻,情致缠绵,而用语又十分自然清丽,声韵亦极谐婉。彭孙遹所谓咏物词“要须字字刻划,字字天然,方为上乘;即间一使事,亦必脱化无迹乃妙”(《金粟词话》),苏轼这首《水龙吟》是完全符合这些要求的。王国维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人间词话》),当不为过。

青玉案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是一首极负盛名的词,是贺铸晚年退隐苏州横塘时所作。从表面上看,这首词似乎是在写对一位美丽女子的相思之情,实际上是抒发作者郁郁不得志的“闲愁”。夏承焘先生《论词绝句》认为贺铸“铁面刚棱古侠俦,肯拈梅子说春愁”,算是抓住了问题的实质。(“铁面”,叶梦得作《贺铸传》,谓其人“长七尺,眉目耸拔,面铁色”。“刚棱”,刚毅有棱角。“古侠俦”,古代豪侠之流。“拈”,以指取物。“肯”,那肯。“梅子”,指此词,因词中有“梅子黄时雨”句,时人呼为“贺梅子”。)

上片写相思之深。

起始二句“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写“美人”(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可望而不可即。“凌波”,语出曹植《洛阳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里形容美人步态的轻盈。“横塘”,贺铸的住所。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三云:“铸有小筑在姑苏盘门外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往来于其问。”这两句是说,自从目送美人离去之后,她那轻盈的脚步,就再也没有到自己的横塘住处来过。“目送”本已写出了词人一见倾心的深情,再着一“但”字,就更加传神了。它不仅写出了词人如痴如醉的眺望、凝视的神态,同时也包含着对于美人只能“目送”而不能挽留的惆怅之感。

接着“锦瑟华年谁与度”一句,是揣度性质的自问,也是思慕时一种痴情的表现。这句意思是说,她正当青春年华之时,是同谁一起度过的呢?

下面三句,上承“谁与度”,是词人自己作的回答: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从她住处的月台花榭到住处内的琐窗朱户,除了春天能去之外,大约就没有任何人去了。“只有春知”,说明自己不得而知。词人爱慕她,却没有春光那样常常与她相伴的幸运,情意难通。

词的上片,从“目送”写到遥想。下片再写到所引起的“闲愁”。

过片两句:“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冉冉”,是缓慢流动的样子。“蘅皋”,指生长有香草的水边,在这里是词人曾经会见那位美人,也是词人现在徘徊瞻望的地方。“彩笔”,是用典。据《南史·江淹传》的记载,江淹因得到了一支五色笔,写诗多美句,后来梦中见到郭璞,向他讨还了这支笔,于是文思大不如前,当时人说是“江郎才尽”。而这里词人却是富有才华的,他面对飞云和长满芳草的“蘅皋”,题写了令人肝肠寸断的佳词美句。由此又令人联想起江淹《休上人怨别》中“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诗句的意境。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一股怀才不遇的愁闷。

词的最后四句,正面点出“闲愁”,先以“几许”提问,引起读者的注意,然后接连推出三个比喻作答: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诗词有以山喻愁的,如杜甫的“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赵嘏的“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也有以水喻愁的,如李颀的“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的“落红万点愁如海”等。而贺铸在此则一连叠用烟草、风絮、梅雨三种事物来比喻“闲愁”的弥漫无际,实属奇警。这里既是比喻,又是写景,而且因景见情,烘托气氛,表现出愁思之深。如果作者仅仅把闲愁比作春草、柳絮、雨,那就还不够味;这里所说的春草是烟雾笼罩的春草,而且有一川(满地)之多;柳絮是随风飞扬的柳絮,而且满城皆是;雨又是黄梅季节(春夏之交)的蒙蒙细雨。这样就把“闲愁”这种谁都难以把握的抽象的情绪,通过多种具体而生动的景物,形象地表现了出来,既可以感觉得到,又可以看得见。这种手法极为当时人欣赏,词人因此博得了“贺梅子”的雅号。据说当时的著名诗人黄庭坚曾手抄此词,放在案头,常自吟味,并寄诗给作者,称赞说:“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由此可见其词誉之高。

总起来看,这首词无论是在思想寄托还是在艺术手法上,都是值得重视的。

全词借怀恋美人来抒发自己郁郁不得志的“闲愁”,用笔含蓄,语言典丽,意境优美,其中暗用了《洛阳赋》、《锦瑟》、《江淹传》等不少典故,而又不着痕迹,妥帖自然,尤其是巧妙地运用了设问、比喻等手法,兴中有比,意味更长。

蝶恋花

早行

周邦彦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这是一首写离情别意的词。题曰“早行”,指的是清早离家远行。

上片前三句写景:“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牵金井。”“月皎”,是月光明亮,月光明亮乌鸦就待不住了。“栖不定”,写的是乌鸦,也暗示出人因将别而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更声已经快完了,正是更残漏尽的时候,听到有人在井边打水的辘声。“辘”,从井里向外打水的用具。这是写离人惜别,彻夜不眠,密语连绵,从黑夜谈到天明。现在已到曙色欲破未破之时,听到“乌啼”、“漏残”“辘”三种声音。每一种声音,都是惊梦之声,催人上路,情人分离。真是写得含蓄、精炼、生动、形象。“惊”、“残”、“牵”三字,用得妙。用离人惜别时的环境气氛来烘托当时的心情,写得有声有色,做到寓情于景。接下二句,更为传神:

“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这两句写睡起情态,真是动人。你看,她闻声而惊,乍醒之时,睁大眼睛,形同痴人。其实,她哪里睡过觉呢?“泪花落枕红棉冷”,丝棉枕头已被她的粉泪浸透而显得又湿又冷了。这一“冷”字用得深沉,它把少妇离愁别恨的愁苦心绪浓重地渲染出来,见其泪痕之久长,别意之缠绵。

以上是词的上片,写临别前的环境气氛和悲伤情态。下片转入写临别时的情景。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这三句写得很有层次感。“执手”是离别时互相道别安慰。他俩紧紧地握着手,一任秋风吹拂着鬓发。“去意”是行者必须走了,欲走,又不想走,依依不舍地折回来说些安慰的话,抒发留恋之情。用“徊徨”二字,形象地写出人物离别时的动作,又刻画了人物离别时的心情。离别之际,有多少离情别意,即使说出来也因过分愁苦而听不下去,所以说“愁难听”。这几句写临别时的“留别”之情,极其生动。

末尾二句写别后的情景:

“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好容易把人送走了,多情的女主人公还是不肯睡,自然也睡不着。她登楼远眺,这时,天刚破晓,大地一片迷蒙,她能看到什么呢?只见楼头上空那北斗星的斗柄横斜低移了,冷露沾衣,寒气袭人,行人这时已经走远了,只有周围的鸡鸣在声声相应。这里作者用的是借景喻情的手法,这种手法用在诗词的结尾处又叫以景结情。

总起来看,这首词写一对恋人清晨离别的情景,题材普通,但在写法上却很有特色。全词将未别、将别、临别以及别后的情态,都一一写到,用笔精细入微而又极富层次感,从他的描写当中,读者可以看出事物的变化和情绪的发展。

另外,音调和谐悦耳,情致凄惋动人,也增强了词的感染力。

渔家傲

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首词,黄昇《花庵词选》题作“记梦”。从词中所写的情况来看,当为李清照后期的作品。

全词上、下两片,分三层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