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看,这首词写的不过是男女悲欢离合之情,格调并不高,但艺术上很有特色。词中将追忆、思想和重逢依次写来,层次分明而有曲折。上片对旧欢的追忆,是以实为虚,下片先写几次梦中相会,疑以为真,是化虚作实,最后写今宵重逢,转疑为梦,是由实入虚。在这首短篇小词里,却能写得如此“曲折深婉”,顿挫生姿,虚实相生,并非一般词人所能达到的。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这首词写的是作者与歌伎的私情,属于婚姻之外的男女爱情。对此,我们应当运用历史主义的原则去看待。原始的群婚制、对偶婚的出现,中世纪的骑士之爱——诗人曾用热烈的笔调描写骑士怎样睡在他的情人(即别人的妻子)的床上,封建的等级制度,以及今日资本主义社会的通奸、****、******、性爆炸,都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文中关于男女性爱的著名论述,有助于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他说:“古代所仅有的那一点夫妇之爱,并不是主观的爱好,而是客观的义务;不是婚姻的基础,而是婚姻的附加物。现代意义上的爱情关系,在古代只是在官方社会以外才有。”而这种婚姻之外的男女性爱,“正是极力要破坏夫妻的忠实”;恩格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肯定了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与其情妇之爱。这里,恩格斯从人类性爱历史发展的角度,提出了一个突破传统观念的新的道德标准。我们以这样的标准来阅读宋代爱情词,就不会轻率地予以否定或者贬低。
在封建社会里,那些地位低微的词人将达官贵人的妻子视作自己的情人,并将相互思恋之情形诸笔墨,发为词章,如周邦彦的《风流子》(新绿小池塘),这在客观上无疑是对上层社会的嘲讽和挑战。当然,在宋代没有发生欧洲中世纪那样的思想解放运动,这类爱情词没有像莎士比亚的戏剧、薄伽丘的《十日谈》那样受到充分的重视。但在精神实质上,它们却是在反对禁欲主义、热烈争取爱的权利方面和人文主义精神相通的,应当肯定其历史地位。
同时也应当指出,在宋词里也有不少把妓女当做玩物、摆设的作品,充满了猥亵、色情的描写,品格低下,这是不足取的。
晏几道这首词,写自己与所念歌女久别相逢的情景,不但感情真挚,而且写得细致而富有情趣。这样的作品,使人读了以后不会引起审美上的反感,从而会不厌其烦地去欣赏它。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一首悼念亡妻的词,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这时苏轼四十岁,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太守。他的妻子王弗,在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死于开封(今属河南),次年归葬四川(见《苏东坡集·亡妻王氏墓志铭》),距作者写这首词时正好十年。序云:“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乙卯即熙宁八年。题为“记梦”,实际是借梦境来抒发对亡妻的深切悼念之情,同时也寄寓了作者身世遭遇的感慨。
词分上、下两片。上片写对亡妻的怀念,可以说是虚笔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开始就以凄婉哀伤的悲叹,把读者带入沉思之中。十年了,多么漫长的时间,一个活着,一个死了,生死殊途,两相隔绝,谁都不知谁怎么样。“茫茫”二字,传达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空寂凄情之感。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茫茫”前面着一“两”字。“两茫茫”,就不只是讲诗人这一方面的心情和感受,同时也包含死去的妻子王弗。不过,这个“两”字虽是合生者、死者而言,而实际上还是强调生者思念的深切。写生者是实,写死者是虚,以虚衬实,愈见生者伤情难耐。
“不思量,自难忘”,进一步写出对妻子的思念。本来是越思量,越难忘,作者却说就是不去思念她,也忘怀不掉,退一步进两步,把永不能忘的夫妇爱情表现得更加鲜明、突出。在生活中,有时会出现某种缠绕心间、排遣不掉的感情,这种体会几乎人人都有。李清照有词云:“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苏轼这里正有这种滋味。
词人对亡妻的思念已经达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了,此时多么需要有个地方倾诉一番!可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妻子的坟远在千里之外,到哪里去诉说呢?他的妻子死后归葬四川眉山,与此时所在地密州,相距何止千里。这里的“千里”,自应包含着生死隔绝。如果妻子还在人间,尚可鱼雁传书、舟车往返。但现在这千里路程,实在是两个世界之隔。不过,作为一种良好愿望,词人总希望能够和死去的妻子见上一面,畅叙离情,可是转念一想,十年过去了,即使能相见,又如何呢?于是下面用“纵使”二字一转,设想出相逢不识的情景: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词人对自己十年来流离颠沛的宦游生活的概括。在丧妻的十年中间,苏轼先在朝廷任职,后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在朝中受到排挤打击,因而请求外调,先是通判杭州,三年后又移知密州。宦海浮沉,奔波劳碌,十年以后,已是风尘满面,两鬓如霜。如此一幅模样,纵使能够和妻子相逢,恐怕她也认不出来是自己了。“尘满面,鬓如霜”,寥寥六个字,寄寓着词人无限的身世感慨。
上片写相思之情、现实之感,把气氛渲染得浓浓的,为下片实笔写梦做好了准备。
过片“夜来幽梦忽还乡”一句,即转入叙梦。“梦”是“幽梦”,一个“幽”字写出了梦境的缥缈朦胧。由“幽梦”引起“还乡”,说“还乡”,又用了一个“忽”字,写出了千里归乡之快速,既照应了上片词人“自难忘”的心情,也合乎梦境。下面的情景均从幽梦还乡展开。
“小轩窗,正梳妆。”作者梦魂飞越千里关山,回返到十年之前。看见妻子坐在窗口,正在对镜梳妆。这两句,看似梦境纪实,实际是作者与妻子平居生活的生动写照。据赵令畤《侯鲭录》记载,作者的妻子王弗知书懂诗。她随作者官居颖州时,在一个正月夜里,见庭前梅花盛开,月色霁清,谓作者曰:“春月胜于秋月色,秋月让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可召赵德麟辈饮此花下。”东坡喜曰:“此真诗家语也。”当即作词一首:“春庭夜舞,摇荡春醪光欲舞……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由此趣事,足见王弗懂诗,作者与之夫妻情深。往时的情,是深刻难忘的。这种难忘的印象,必然会在梦中再现,所以写得入情入理。
下面,“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写夫妻相见的情景。千里相隔,十年离索,一旦相见,该有多少话要说,然而乍一相逢,惊喜并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泪流满面,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世间有许多感情,并不是都可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声有泪,则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最后三句,梦醒了,痛定思痛,故作冥想:“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作者从梦中回到现实,而现实生活的痛苦却是“年年肠断”的。“料得”是“料想”、“猜想”,推测之词,语气却又十分肯定。“千里孤坟”的现实,使词人意识到今后仍然是“无处话凄凉”,自己也只能“年年肠断”,悲痛不已!“明月夜,短松冈”,即“千里孤坟”之所在,景色十分荒凉。据唐代孟棨《本事诗》记载,唐代开元年间,有一位姓张的幽州衙将,妻死后留下五子,受后妻虐待,亡妻忽从塚中出,题诗赠张说:“欲知肠断处,明月照松冈。”苏轼这里化用其意,却十分贴切、自然,不露痕迹。前面的“千里孤坟”和这里的“明月夜,短松冈”,兼有现实和想象的成分,既写了自己的怀念,又设想出亡妻的痛苦,在情理之中,也在情理之外。词以“明月夜,短松冈”的凄迷景色收住全词的抒情气氛,与首句“十年生死两茫茫”相应,结得凄婉动人,意味深长。
全词纯用白描手法,出语朴实自然,不加藻饰,而感情却委婉深挚,句句感人肺腑。如此情意缠绵的悼亡之作和那“气象恢宏”的《念奴娇》(大江东去)同出于一人之手,我们不能不惊叹一代文豪的艺术天才。
最后还需指出的是,词中写悼亡,张曙之前有过一首《浣溪沙》“枕障熏炉隔绣帷”(据《北梦琐言》,说是张祎有爱姬早逝,悼念不已,他的侄子张曙为制此词,而《花间集》却归之张泌名下),但其词感情远不及苏词深挚。因此,我们可以说,真正有分量可以跟徐幹《室思》、潘岳《悼亡》、元稹《遣悲情》等“悼亡诗”相辉映的“悼亡词”,苏轼的《江城子》还是第一首。
水调歌头
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一首极负盛名的中秋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丙辰,1076年)。当时苏轼四十一岁,仍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太守任上。词前有小序,简要交代了作此词的时间、背景和缘由:“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名苏辙)是苏轼的胞弟。苏轼原在汴京任职,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被排挤出京,至此已有五年,父母、妻子早已亡故,和弟弟苏辙(时在齐州,今山东济南)也有七年未见面了。时值中秋之夜,不禁对月抒怀,写下了这首词。
上片借月抒怀,以发问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问得突兀,问得新奇。“把”用作动词,是手里拿着、端着的意思。苏轼这时是端着酒杯,一边饮酒,一边问天。问天,当然不是希望天来回答,这是词人思想活动的一种表现。历来浪漫主义诗人,想象都是十分丰富的。最早屈原在《天问》中就有“日月安属,列星安陈”的疑问,问天上的日月星辰是怎样安排布置的。其后,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诗中写过“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名句。李白在《把酒问天》中也曾写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苏轼显然是从中受到过启发的,所以郑文焯说这首词“发端从太白仙脱化”(《手批东坡乐府》),苏东坡因此得了个“坡仙”的雅号。所谓“脱化”,就含有创新的意味。前人的诗句,经过苏轼稍加变化,感情变得更加强烈了。这开头两句,本来应是“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现在这样倒过来写,固然是由于平仄格律的限制,但更主要的是为了加强疑问,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入异常开阔的境界,造成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接着,顺承“明月几时有”一句,继续发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天上宫阙”,照应“明月”,因为看见月亮,会想起许多关于月亮的传说。传说唐玄宗八月十五日梦游月中,见一大宫府,榜曰“广寒清虚之府”(见《龙城录》),后因称之为“广寒宫”。这里的“天上宫阙”即暗用其事,所以下文有“高处不胜寒”句。“今夕是何年”承上“几时有”而来:人间庆贺中秋,谁又知道天上的仙宫“今夕”是何年?从语源上说,此句可追溯到《诗经·唐风·绸缪》中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之句。而其直接所本则为《周秦行纪》。《周秦行纪》是一篇唐传奇,托名牛僧孺所作。牛僧孺自叙考试落第,回到洛阳附近,夜晚明月当空,他迷失道路,忽然闻到香气,随着香气到了一所大院子,遇见了王昭君、杨贵妃等前代美女。她们请他参加宴会,大家都非常高兴,每人赋诗一首。牛僧孺的诗是:“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苏轼运用历史传说和前人的成句,与起首二句巧妙结合,再用“不知”二字领起,点出了“天上宫阙”的缥缈和神秘。因而产生了一连串的奇思遐想,由问天而向往天上宫阙,所以接着写道:
“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归”字下得极妙,把自己当作从天上来到人间的仙人,想乘风飞回月宫看看,转而又觉得“琼楼玉宇”的月宫乃广寒清冷之府,恐怕自己经受不住。据说后来有内侍将苏轼这首词抄呈神宗皇帝,神宗读到“琼楼玉宇”两句,叹曰:“苏轼终是爱君。”即将他由贬谪地黄州移到稍近的汝州(见《坡仙集外记》)。古人苛求托寓,往往比附史实,又局限于忠君的正统观念。不过,此词“兼怀子由”,的确是另有主旨。“我欲”与“惟恐”相对,表现出词人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心理。
从苏轼的思想来看,他受道家的影响较深,抱着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又喜欢道教的养生之术,常有出世登仙的想法,但他毕竟是留恋人间、执著生活的: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李白《月下独酌》诗说:“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苏轼的“起舞弄清影”从此化出,承上“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再转,既然天上是高处不胜寒,那么还不如在人间对月起舞,还有个影儿陪伴着,思想感情从想象和幻想中回到了现实。“何似在人间”的“何似”,是“不如”的意思。“何似在人间”,即天上未必胜似人间。这是词人经过对比天上与人间之后得出的结论。联系上文“我欲乘风归去”的幻想,这两句似隐含着这样的意思:与其去朝廷纠缠于党派纷争,还不如留在山城好。“何似在人间”是对不能“乘风归去”的自我宽解。
下片,转入写人间的离别,但仍然扣着月亮来写。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这换头三句承上片结句“人间”而来,写月照人间的景象:月光转过朱红色的楼阁,低低地斜穿过雕花的门窗,照着屋里失眠的人。“转”、“低”都是指月亮的移动,暗示夜已深了。住在“朱阁”、“绮户”中的人,当然无衣食之忧,不然为什么到了深夜还不能成眠?原来这人是为了伤离惜别,对月怀人。这里的“无眠”,乃是泛指,以见这种现象的普遍存在。
月圆而人不能团圆,于是词人继续对月发问:“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词人思念弟弟,感慨别离,以致觉得明月总不该有什么怨恨吧,不然为什么老是在人们离别的时候显得又亮又圆呢?“长向”二字,用意深曲。明明是词人在政治生活、家庭生活中有很多恨憾悲愁,却偏偏通过写月来体现,好像月亮本身有什么恨憾,在故意跟人过不去。“何事长向别时圆?”恨得无理,但却极能传达深厚的感情。这里面包含着骨肉之间多少辛酸。同时,也是和词人在政治上的苦闷分不开的。因为是从侧面写,不妨说得沉重一些;而且,“有恨”前面着“不应”二字,也就暗示着下文还有解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三句是解说,也包含着自我宽慰:连月亮也有阴晴圆缺,人间的悲欢离合(这里着重指“悲”与“离”)也就在所难免,这是自古而然的事了。上面怨月不解人意,这里似乎又在为明月开脱,见出词人开朗的胸怀。这三句从月到人,从古到今,作了高度的概括,通过说理,暗示有“离”也就会有“合”,有“悲”也就会有“欢”,既富有哲理,又充满感情。所以王闿运说:“‘人有’三句,大开大合之笔,他人所不能。”(《湘绮楼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