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开首点题,写梨花已经飘落,节令接近清明,燕子在新春的社日便飞回来了。“新社”,即“春社”。社是古代祭拜土地神的日子,分春社和秋社,春社在立春后、清明前。燕子是一种候鸟,一般燕子在春社时从南方飞来。南宋杨万里《春晴怀故园海棠》诗中有“一年过社燕方回”的句子。词人写春景,精心择取了最富有时令特征的景物“燕子”、“梨花”,让具体可感的形象来说明,给人以真切之感;两句中又用一“来”字和一“落”字,堪称传神之笔,写出了景物的动态,使读者仿佛听到了春回大地的脚步声,看到那体态轻盈的春燕展翅飞来,而那雪白的梨花,却因节气已过,纷纷落去。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这两句写“仲春”之景,一句一景。先写春水池塘,点缀着那么几点青苔;后写密林深处,不时传来几声黄鹂的歌唱。这两句和开头两句一样,用的是七言对偶句式,尤其是句中数量词的运用,具有“画龙点睛”之妙。“三四点”,言其少而小,见出词人观察景物的细致,仿佛点数过一样具体、详细;“一两声”,则言其早而少,说明是偶然啼叫,其表现手法有似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绝句》),但细加体味,似乎比杜句更为含蓄、传神。为了把春景描绘得更加完整、迷人,词人还精选了一个极有色彩的“碧”字,与“黄鹂”的“黄”字相对,使之有声有色,有动有静,所谓“诗情画意”,于此可见。
“日长飞絮轻。”这句写春末夏初的时节。所谓“日长”,是说春之后,白昼一天比一天转长。所谓“絮”,即柳絮,也叫柳绵、杨花。词人写暮春之景,选取了随风飘荡在空中的柳絮,并用“飞”、“轻”二字,一“飞”一“轻”,写尽了柳絮杨花悠悠而飞,轻轻而飘的景态。柳絮在空中飞舞,显示出清和的景象。此歇拍(上片结句)将上面几句所写情景一起烘托了出来,燕子、梨花、碧苔、黄鹂、飞絮,看来似乎是极其常见的自然景物,但经词人稍加点染,便成了一幅“春光烂漫图”。
下片由上片春景过渡到写春景中的人,给这幅美妙的春色图中注入了青春的活力,格外显得生动、迷人。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一群天真活泼的采桑女子出场了。在我国古典诗词中,描写春日女子采桑的作品也并不少见。如《诗经·国风·七月》里就有“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的描述,但那些女子除了辛辛苦苦的劳动之外,还得时刻担心被公子哥儿抢去污辱,“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而这里,词人给我们描写的是女子春日欢天喜地地劳动、游戏的情景,到处充满着笑声,充满着乐趣。你看,居住近邻的姑娘们,在采桑的小路上相会了,她们成群结伴,巧笑相语。“巧笑”,语出《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形容笑得很美丽。“巧笑”与“逢迎”,一写风姿,一写行动,生动而细致地刻画了采桑少女天真娇媚而又热情友好的情态,达到了“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的艺术境界。读之使人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看到了她们的音容笑貌。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这是倒装句。这里,词人纯用旁观者之言,描写女子斗草得胜之乐。先写她们兴高采烈,满面春风,“笑从双脸生”。这不免要产生疑问,难道是她们昨天夜里做了一场好梦吗?等到仔细一了解,才知道“元是今朝斗草赢”。“斗草”,是古代妇女的一种游戏。斗草获胜了,当然很高兴,不免喜形于色,脸上显出“得意”的笑容来。这样写来,着墨不多而人物的神态、心理和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
统观全词,作者不但给我们精心绘制了一幅美好的春色图,而且写出了富有诗意、充满朝气的生活美,基调明朗、健康,风格清新、朴实。这首《破阵子》词在晏殊的作品中是很难得的。
踏莎行
欧阳修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首词在黄昇《花庵词选》中题作“相别”,写的是游子思妇的离愁别恨,语近情深,设想奇丽,是欧阳修词中具有代表性的名篇之一,历来为人们所称道。
词的上片从远行人(游子)着笔,写他在旅途中的所见所感。“候馆梅残,溪桥柳细”,开篇用一工整的对句,写出一派初春景色:旅馆门前的梅花已经凋落了,溪水桥边的柳树也长出了细小的枝条。这两句,既是写景,同时也点明了时令(“梅残”、“柳细”)和地点(“候馆”和“溪桥”)。“候馆”是专门接待行旅宾客的馆舍,《周礼》:“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这位行人离开候馆,走过溪上的小桥,说明这时他已经上路了。第三句“草薰风暖摇征辔”,写的就是旅途中的情景。你看,暖和的春风扑面而来,原野上的春草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就在这美妙的春色之中,这位远行的游子,摇动着马缰,在征途上行进。有人说:“此词之行者,当即作者本人。欧阳修因作书(按:指《与高司谏书》)责高若讷(时为司谏)不谏吕夷简(时为宰相)排斥孔道辅、范仲淹诸人,被高将其书呈之政府(即指朝廷),因而被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令。”(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我觉得这样理解也无不可。“摇征辔”,正是写出了词人当时的处境:他离开朝廷,抛下家小,独自一人,到一个遥远的贬所去。在这样境况下,明丽的春光,不但没有给他带来愉快,反而处处引起他的愁思。这里采用的是“以乐景写哀”的写法,从而得到了倍增其哀的效果。下面,直接写到离愁: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上句是说行人愈走离家愈远,离愁也随之不断增加;下句在写景的同时,以流不断的春水隐喻离愁之深之长。这两句可能是从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和“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化出,都是以物喻愁,化虚为实,将无形无感的“愁”,化为有形可感的形象,但欧词则显得更加婉曲。李词是明喻,欧词是隐喻。
下片不从行人上写,而从行人所思念的对方着眼,设想出闺中思妇登高望远,怀念行人的动人情景: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这位闺中人因思念行旅于外的丈夫而柔肠寸断,眼泪汪汪。“盈盈”,形容泪水充溢的样子。“粉泪”,指女子的眼泪。这两句由内心到外表,写得情态毕现,真切感人。“楼高莫近危栏椅”,这是游子对家中亲人的劝慰:别登楼去接近高高的栏杆远望吧!因为远去的行人,是望不见的,这样会更加增添愁苦的。末尾二句,由思妇极目远眺,想象出山外行人的情景。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两句,先说“春山”很远,远到什么程度呢?在原野的尽头。然后再写“行人更在春山外”,行人已越过青山,身在青山之外,当然就更远了。这两句不仅写出了“行人”离家之远,而且把思念者的心,也带向了遥远的地方。真是望不可及,心随人去。范仲淹《苏幕遮》词云:“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欧阳修这两句的写法与之相同,因而一向被人视为相类的名句。又石曼卿诗云“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见杨慎《词品》引),与本词末二句亦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抒写望尽天边不见行人的别恨。读到这结尾两句,我们还会很自然地想到《西厢记》长亭送别张生后,莺莺唱的那几句:“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两相对照,似乎更加感到本词结尾处有吐不尽的惆怅之情流荡其中,留给读者无穷的回味。无怪乎明代词评家卓人月说:“‘行人更在春山外’,不厌百回读。”(《词统》)
综观全词,上半阕是行者自道离情,下半阕则以居者推想行者。全词构思奇巧,上下沟通,把遥遥相隔的两幅图景、两种情思汇成一体,宛曲深致地表现了行者和居者缱绻相思的柔情,在抒写惜别之类的小词中,堪称别开生面之作。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是晏几道的代表作。作者曾在《小山词》的自跋里说:沈廉叔、陈君宠家有莲、鸿云几个歌伎,他每写一词,就交给她们唱,他自己同另外两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他的词也就是通过“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张宗橚《词林纪事》说“此词当是追忆、云而作”。但词中只提小一人,写的是对歌女小的怀念之情。
上片写今日相思。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起首以对仗的句式,写梦后酒醒,但见楼锁帘垂,暗示去年此时楼台大开、帘幕高卷的热闹情景,为下面“春恨”埋下伏笔。梦,是追怀昔情往事,结想成梦。梦中还可以暂时相会,梦后则一片凄凉。“梦后”与“酒醒”互文,更见凄寂难堪。
接下来,“去年春恨却来时”一句,疏通上文,引起下文。“却来”,即再来、又来。去年的春恨现在又再涌上心头。什么春恨呢?请继续往下看: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落花”暗示春光将尽,“微雨”写明天色长阴。在这样的景物氛围之下,以“燕双飞”与“人独立”对照映衬,其相思之痛苦可想而知。“落花”两句,是套用五代翁宏《春残》诗中的句子,原诗云:“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这两句在翁宏诗里并不出奇,可是用入词里却恰到好处,成了传诵千古的名句。这是因为它在翁诗里,意境并不怎么完整,加上下接“寓目魂将断”,又有些点破。而到了晏词中却能和谐融贯,情景交融,与全词浑然一体,不明说春恨,而以境界会意,比之翁诗,显然要出色得多。所以谭献《复堂词话》称之为“名句,千古不能有二”。
上片写了今日的处境、心境,下片便转入对往事的回忆,写当年与意中人相见的情景。
换头之后的三句“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是写初见小时的情景。小是一位歌女,正是词人在《小山词跋》中提到的那几位歌女中的一个,晏几道是在别人家的宴会上与她相见的。初次见面,可记的事情很多,不能一一写入词篇,因此词人在这里记下了当时印象最深的——衣服、技艺和感情。关于“心字罗衣”,杨慎《词品》卷二说:“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熏之耳。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心字香又有两种解释,或谓指一种用茉莉、素馨等花和沉香薄片相间制成的香,或谓以香末篆成心字的香。这些说法,似未必妥当。这里“心字”恐怕是指罗衣上绣织的心字图案。“两重心字”是说把两个心字交错重叠在一起,作为罗衣上的花饰,表示两心相悦,好比在罗带上打上一个同心结。第一次会面,衣着是最惹人注目的,但词人还借衣的外表写人的内心,从“两重心字”可以看出这位少年歌女对幸福爱情的向往。而且这种向往之情还可以通过她所演奏的曲调表达出来,所以说:
“琵琶弦上说相思。”前面写“春恨”,这里又说“弦上说相思”。可见是两情欢洽,而这种感情又仅在“初见”之时,真是一见钟情了。然而,这样一席歌舞的相会,随即由于酒宴的终止而终止,从此,小就不知去向了。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彩云”,比喻美女,这是指小。江淹《丽色赋》:“其少进也,如彩云出崖。”又李白诗云:“只愁歌舞散,代作彩云飞。”(《宫中行乐词八首》)这两句是回想小宴罢归去的情景。当时她曾踏着月色回去,如今照见她的明月仍在,而人却已不见了。这最后两句虽说的是当年初见,但已是用现在的口气,回应篇首,托出更远的“春恨”,这年年常在的春恨,凝聚了作者执著的深情。
综观全词,作者写的虽然属于个人情事,但通篇用形象表情,以境界会意,词人怀念歌女小的难言相思之情寓于暮春的景物描绘之中,语谈情深,含蓄有味,在抒情小词里达到了较高的艺术境界。无怪乎前人对小晏有“工于言情”的赞语。
诗贵含蓄,尤其是对****的描写,更不能粗俗、下作、龌龊。如果文学作品的****描写太外露,绘声绘色,令人心荡神移,缺乏应有的艺术手法,不能形成一个美妙的意象世界,那就不足取了。由此看来,只有艺术地、健康地表现人的情感和行为才是美的。
鹧鸪天
晏几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鹧鸪天》,也是晏几道的代表作。黄昇《花庵词选》题作“佳会”,写的是作者同他所怀念的歌女久别以后的重逢。
词从回忆写起。起句“彩袖殷勤捧玉钟”,写对方,即歌女,以彩袖借指服饰华丽的歌女。她手捧玉钟(酒杯的美称),殷勤地劝酒,写出了歌女的柔情蜜意。第二句“当年拼却******”,写自己。“拼却”,是不顾惜、甘愿的意思。却,语气助词。当年置身此地,面对此景、此人、此情,词人不能不“拼却******”,为了答谢对方的情意,不惜一醉。可见兴致之高。这两句虽然没有明说他们二人从此相爱,但从“殷勤”、“拼却”的用语中,却已透露出双方初见时的倾心。
接着,词人用一个工整的七言对句,进一步追怀那段相逢时的歌舞盛况: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是晏几道的名句,长期受到后世喜爱工丽辞语的读者称颂。清人黄蓼园说:“‘舞低’二句,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蓼园词选》)这主要就其语言工丽而言。晏几道用语如此工丽婉雅,恐怕与生活环境不无关系。比晏几道稍后的词人晁补之曾举“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二句评说:“可知此人不生在三家村中也。”(赵令畤《侯鲭录》卷七引晁无咎言《评本朝乐章》)不难看出,这两句的确是把当时舞筵歌席那样一种典型环境极其生动而准确地揭示出来了。上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是说挂在柳梢、照进楼中的月亮,本已偏西,夜已深了,可跳舞还要跳到月儿一直低沉下去。这里不说“月沉”,而说“舞低”,从侧面说明跳舞的时间很长,一个夜晚便在狂歌艳舞中消磨过去了。下句“歌尽桃花扇底风”,是说歌女歌唱时手持团扇作为道具,由于不停地舞动,扇子下已无凉风,好似风已被扇尽。这里不说歌舞时用的桃花扇挥舞不停,而说风尽,同样表明歌唱的时间很长。这两句,“杨柳”和“月”是实景,“桃花”和“风”是虚景,虚实相间,情景交融,借以写出双方初次相逢之欢乐。
下片转入写久别重逢。
换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三句,承接上片先写别后相思作为过渡。不知为什么,他们二人分手了。自从分手以后,词人始终没有把那段共度的时光忘却,更没有忘记那位歌女。不但不忘却,而且“几回魂梦与君同”,不知多少回与她在梦中相会,可见相思之切。正因为思念之情不能自已,故而几次梦中相见,疑以为真,可等到他们真的又相逢时,反而以为是在梦中。词的最后二句正是写出了这种心情: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今宵”,今夜。“剩”,尽,这里是“再三”之意。“灯”;“银”,指银制的灯。这两句的意思:是今天晚上拿着银灯把对方照了又照,生怕这次相逢还像以往多次做梦一样,又是一场空喜。这两句本从杜甫《羌村三首》“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化出,但在含意上又翻进了一层,不说像在做梦,而说怕在做梦,这就在惊喜之中又包含有一种担忧之情,暗示相逢之后会有新的离别。如此收结,看似全不着力,而用意深微,妙得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