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这开头两句为第一层,写入梦景色:像波涛汹涌的云层与天相接,与雾相连,因为“雾”是“晓雾”,所以在弥漫的云雾中还能看到曙光,曙光渐渐驱散云雾,夜空中灿烂的银河开始转动方向,繁星闪烁,就像数以千计的船帆在天河里飞舞。这两句写天上将明未明时的奇景,真可谓达到了化境。词人巧妙地运用“接”和“连”两个动词,把“天”和“云涛”及“晓雾”连在一起,使整个天宇浑然一体;又用一“晓”字,暗点出“梦归帝所”的时间。至于“舞”字,更是笔下着力之处,既言浪高,又写出风之大。
接下三句和下片开头两句为第二层,是记梦的中心部分,正面描写“梦归帝所”的情景。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在梦中,她的魂魄好像进了天宫,听见“天帝”说话的声音,天帝对她殷勤致意,问她要到什么地方去。这里的“归”字,与苏轼《水调歌头》词中“我欲乘风归去”的“归”字意义相同,表现了诗人的自负,意为本是天宫中人,如今归来了。“仿佛”二字,写出一种似真非真之感,正切合梦境的恍惚。
下片换头二句,借回答天帝的询问,陈述自己对现实生活不满的苦闷: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意思是:我告诉天帝,我要走的路还很长,而天色已晚,时不我待,写诗填词,虽有文才,但究竟于事无补。“我报路长嗟日暮”一句,化用屈原《离骚》中的“日忽忽其将暮”、“路漫漫其修远兮”。“学诗谩有惊人句”一句,化用杜甫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山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词人在这里,都是以惋惜而带着自责的语气,表示有所追求,而没有达到。但词人并没有因此而颓丧、消沉: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里化用庄子《逍遥游》中关于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典故,表示自己要像大鹏展翅一样,乘长风,驾轻舟,飞升到三山仙境那样自由美好的地方去。这结尾三句,为第三层,又展示出一幅雄奇豪壮的画面,与篇首的云海图浑然融为一体,构成全词雄豪动人的意境,读来余味无穷。
李清照的词,以婉约为主,南渡以后更多消沉愁苦之作,而这一首词却是例外。它通过奇幻的梦境描写,表现了词人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及在逆境中积极进取的精神。全词意境壮阔,感情豪迈,充满浪漫幻想的气息。从这首词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词风中豪放的一面。
永遇乐
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是李清照南渡后的作品。词中通过元宵夜的今昔对比,不仅反映了作者历尽沧桑之后的孤凄心境,而且抒发了对故国的深沉之恋。
词的上阕,写今日元宵佳节的情景。开头二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落笔于元宵节傍晚的景色:金灿灿的落日,像是一团熔化了的黄金;傍晚的云彩,如同相合的璧玉。起笔对偶工巧,色彩明丽。下接“人在何处”一句,触景生情,想起了已故的爱人赵明诚。李清照与赵明诚生前既是生活伴侣,又是诗文知己。而今明诚早已去世,时逢佳节,物是人非,怎能不悲伤!“人在何处”这一发自肺腑的慨叹,既是对死去丈夫的悼念,又含有自身漂泊之感,感情自然是沉重的。这种心境同吉日良辰形成鲜明对照,可谓“以乐景写哀”愈显其哀。下面又转深一层。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这是写当时的季节。“染柳烟浓”,即“烟染柳浓”的倒文。“吹梅笛怨”的“梅”,指的是一种曲调,即《梅花落》。《乐府诗集》云:“《梅花落》本笛中曲也。”“染柳烟浓,吹梅笛怨”二句,以工整联对,点出初春时节。上句从视觉着眼,写江南早春:初生的细柳在轻烟笼罩之中,柳色显得很深、很浓;下句从听觉落墨,通过笛子吹出带有哀怨情调的《梅花落》曲,联想到“砌下落梅如雪乱”的初春景色,但到“春意知几许”一句,笔锋又一转:虽有柳色、笛声,春意盎然,可是在词人看来,又有多少春意呢?这句暗示出词人失望无兴的情绪,为下边的心理刻画铺路。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前二句承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与“染柳烟浓,吹梅笛怨”,笔墨仍然没有离开景物的描写:元宵佳节,又逢风和日丽、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本应出去游赏,可词人却担心好景不常,于是引出第三句:“次第岂无风雨?”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次第”,用法与《声声慢》的“次第”稍有不同。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说:这一句“言转眼恐有风雨也”。可见此处“次第”是当“转眼”讲。“次第岂无风雨”,字面上像是写天气的变化,实质上是暗喻,即用自然界的恶劣气候来比喻社会的动荡飘摇。就当时的局势看,南宋统治集团采取妥协投降的政策,不思收复沦陷的大好河山,只求苟安江南,而金兵已得寸进尺,步步逼近,随时都在准备挥戈南下。李清照所担忧的就是这样的“风雨”。饱经忧患、备尝艰辛的暮年嫠妇李清照,在这种心绪下,哪还有心思去游赏观灯呢?所以下边写道: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召”,邀请。“谢”,辞谢。“香车宝马”,指华美的车马。当那些平日和词人在一起喝酒作诗的朋友们兴致勃勃地乘着车马来邀请出游时,词人便婉言谢绝了。这三句写的虽然是当时的实况,但其意义并不限于词人身边的女友,而是概括了南宋的上层人物。他们在国难深重之际,仍旧呼朋唤侣,纵情游乐。词人对此极为反感,所以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由于朋侣的邀约引起作者的联想,这就很自然地过渡到词的下阕,追忆当年在汴京欢度元宵佳节的情景。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中州”,指北宋都城汴京,即现在的河南省开封市。“盛日”,指北宋灭亡前的繁盛时期。“闺门”,指古代妇女居处的内室。“三五”,指农历正月十五,即元宵节。“偏重三五”,就是特别注重元宵节。“铺翠冠儿”,指用翠羽作装饰的帽子,是元宵节妇女戴的应时装饰品。“捻金雪柳”,也是宋代元宵节妇女的一种装饰,用绢或纸另加金线捻丝而成。据《大宋宣和遗事》记载,宋时元宵节“京师民有似云浪,尽头上戴着玉梅、雪柳、闹娥儿,直到鳌山下看灯”。“簇带”,宋时俗语,是“满头插戴”的意思。“济楚”,整齐,犹今言时髦、漂亮。一个“争”字,场面热闹可见一斑。这几句追述“中州盛日”元宵节的盛况,回忆自己在闺中闲适有趣的生活,意在唤起人们对沦陷河山的忆念,表达自己对故国旧家的无限眷恋之情,在感情上和广大人民的爱国思想是相通的。
过去的生活固然美好,然而,这一切都已随着国破家亡付诸东流了,目前的情景如何呢?于是词人便用“如今”二字,笔锋急转,从记忆中又回到现实生活里来了: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历尽沧桑之后的词人,现在已是容颜憔悴,头发蓬松散乱得不成样子了。在这种情形下,虽然是元宵佳节,外面花灯齐放,热闹非凡,可词人这副模样又怎能出去见人呢?而且,词人当时心情很不佳,像这样热闹的场景,非但不能给词人带来节日的欢乐,反而会勾起她无限的哀愁,所以她“怕见夜间出去”。“怕见”,就是“怕得”的意思。一个“怕”字,包含着多少难言的苦痛!这三句与上面“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形成对照,何等鲜明!“怕见夜间出去”又与上阕“谢他酒朋诗侣”相呼应,可见结构之严密。
由于词人在元宵之夜没有出门游赏,也没有心情与人嬉戏笑闹,所以她只有:“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可以看出,这时词人已经不住在深宅大院,也不是有重重门户的大户人家,而是住在开门见街的浅门窄户之中,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帘儿底下听别人欢度节日的说笑声。这里,词人以他人的笑语喧哗反衬自己的抑郁寡欢,更见其哀情难忍,忧心如焚。“不如”二字,反映出词人自甘寂寞的情怀,更加令人同情。
总起来看,这首词的调子虽然比较低沉,但写得情真意切,含蓄而深沉地表达了作者的故国之思和辗转流离之感。南宋末年的爱国词人刘辰翁读了李清照这首词,十分感动,为之下泪,并“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作了另一首感慨今昔的《永遇乐》词,可见,李清照此词具有多么强烈的感染力量。
在写作上,它最大的特点是对比鲜明。词人通过昔日盛装与今日憔悴之比,他人笑语与自己“向帘儿底下”孤独愁闷之比,突出地反映了时代的盛衰和自己生活环境的变化。
其次,构思巧妙,结构精密。全词上下两阕,由今到昔,又由昔到今,层层深入,对照写来,前后呼应。
此外,用语朴实自然,却很动人。张端义在《贵耳集》中说:“‘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云:‘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这是很精当的评论。
武陵春
李清照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首《武陵春》词所表现的感情是极为悲戚的。如果说李清照早年的词所表现的离愁别绪还只是暂时的感情的奔涌的话,那么到了晚年,由国破家亡、飘流异乡所造成的心灵创伤,则是深重而无尽期的。
写这首词的时候,作者已五十二岁,在浙江金华避乱。她用饱蘸血泪的笔墨,写下了当时由“物是人非”所引起的种种感受。
“风住尘香花已尽”,点明时间已是暮春。暮春残景,气象凄凉惨淡。一阵狂风劲吹之后,落红遍地。有的花朵虽然化为尘泥,余香仍在空中随风散布。暮春最容易使人倦怠,也容易使人伤感,所以才——
“日晚倦梳头。”这一句写出了她无精打采的神态。由此可以知道,她此时已是心灰意懒,百趣皆无。为什么呢?因为一切都起了变化,眼前已是——
“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在这里,词人用“是”与“非”一组反义词构成了“物”与“人”的尖锐矛盾对立,身外之“物”依然如故,照样是花开花落;但“人”却已今非昔比,死的死了,散的散了,自己呢?“风鬟霜鬓”,“憔悴凋零”,“凄凄惨惨戚戚”,早已是“情怀不似旧家时”。况且国事、家事、个人事,事事皆休,幸福的生活以及美好的希望全都幻灭了。这一切,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又对谁去说呢?所以,尽管词人“欲语”,而终究未语,竟是以泪代语——
“欲语泪先流。”用流泪这鲜明可见的细节表现出难言的感情,更见悲痛欲绝。
过片之后,掉转笔锋,写自己曾有过排解愁闷的打算。“闻说双溪春尚好”,是说来到金华之后,听说双溪春天的景色还不错,作者本来是个游兴极浓、喜欢观赏玩乐的人,既然知道金华有这样的风景区,想借赏玩景致排解胸中的愁闷也是很自然的事,所以下句说:
“也拟泛轻舟。”词人到底“泛舟”了没有呢?请看最后三句: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词人刚萌生出的念头还没有变为现实,一个顾虑又把它轻易地打消了——双溪里的像蚱蜢一样的小船,怎能载得动我心中这么多的忧愁呢?这一来,把“闻说”、“也拟”全否定了,又转到“愁”字上来。舟轻愁重,将无形的愁化为有分量的、具体可感的形象,因而成为传诵千古的名句,可与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名句相媲美。《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段中的“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当由此化出,写的是长亭送别时崔莺莺的无限愁情。
总起来看,这首词表现的是词人暮年沦落之苦、家国之痛,但通篇用的日常事和口头语,构思奇妙,含意深沉。清人陈廷焯说此词的后半阕“又凄婉,又劲直”(《白雨斋词话》卷二),是很有见地的。
另外,词中“欲”、“先”、“闻说”、“也拟”、“只恐”等虚词的妙用,也增强了这首词的艺术效果。
声声慢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是李清照后期词中的杰作。南渡以后不久,她的丈夫赵明诚便去世了。国破家亡的痛苦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她受尽了煎熬。《声声慢》词就是在这种境况、这种心情下写成的。词人以沉痛的抒情笔调,通过平常的生活细节,将自己心中的忧愁和哀伤尽诉如倾。先看开头几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入手连用十四个叠字,分三层写,由浅入深,层层递进,一下子就点化了整首词愁情伤感的格调。真是出语惊人,笔力非凡。“寻寻觅觅”,形容心神无主、若有所失的样子:她像是失掉了什么,又像寻找什么。然后,寻觅的结果却是“冷冷清清”,找不到一点精神上可以寄托的东西,所有的只是空寂冷清的环境。与其说是写环境,倒不如说是由环境感染到心情,透露出作者寻而未得之后的痛苦、失望和寂寞。而“凄凄惨惨戚戚”一句,则纯属心态描写,可谓是直抒胸臆了。凄,就是凄凉;惨,就是惨痛;戚,就是悲戚。以上三句,连叠七字,且属齿音,像是一串感喟,吐出词人压在心底的种种哀愁。大家知道,李清照前期的词也曾抒写过愁苦之情,但那只是轻淡的春愁、离愁、个人之愁,而这里所写的则是死别之愁,永恒之愁,个人遭遇与亡国之痛交织在一起的愁,因而更为深沉凄绝,感人至深。接下去四句又进一层: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这是通过眼前生活叙写“凄凄惨惨戚戚”的愁情。“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本意是说由于环境不佳,情绪不好,以致身体不适,但在字面上却归于天气“乍暖还寒”,用意含蓄委婉。“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不说以酒浇愁,却说几杯淡酒,不足以抵挡晚上刮来的急风。与上文一样,这两句写得也很含蓄,并将起首十四叠字所表达的感情继续延伸,收到了情在词外的艺术效果。下面三句以景收束上片,转入惨淡的秋景描写: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正当词人的满怀愁绪无法驱遣的伤心时刻,一群征雁从天空飞过。这些传递书信的大雁,是从北国故乡飞来的,又是“旧时相识”,曾经替自己捎过信的,这看似可以给词人带来一点什么家乡的消息,可是如今家乡已经沦陷,尤其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的爱人已经去世,只能“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折了一枝梅花,想要寄给自己所思念的人,但是能寄的地方都没有了。所以,此时“雁过也”,不但没能给词人带来一点慰藉,反而使她更加伤心。
如果说上片是通过广阔的空间中的一些寻常事物,层层推进,似浅而深地把词人“凄凄惨惨戚戚”的愁情渲染得十分浓厚的话,那么,词的下片则是从狭小的院子周围的景物落墨,进一步铺叙这个“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