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褥,双双金鹧鸪。
花间词派的鼻祖温庭筠,是我国词史上第一位致力于词的创作的文人,《花间集》存其词六十六首。他的词,多言闺情,辞藻华艳,向来以秾丽香软见称。这首《菩萨蛮》就是一首典型的艳词。词以闺阁为背景,写一位女子晨起梳妆、穿衣的情景,内容并不复杂,但却为我们勾画出了一幅色彩浓艳的唐代佳人图。
词的上片,从实中落笔。“小山重叠金明灭”,写环境之富丽。“小山”,即屏风。叶嘉莹说:“然不曰‘小屏’,而曰‘小山’者,‘屏’字浅直,‘山’字较有艺术之距离,且能唤起人对屏山之高低曲折之想象也。”(《迦陵论词丛稿》)这个看法是正确的。小屏风是当时女子枕边的一种摆设,刻有金碧山水,故也称“山屏”。“金明灭”三字,显示出作者对景物细微差别的敏感。你看,朝日初升与画屏之金碧相映生辉,闪烁不定,忽明忽暗,愈显出屏山的高低曲折来。有了首句的环境烘托,接着“鬓云欲度香腮雪”一句,便极其形象而又自然地推出女主人公:她那散乱的鬓发垂拂着擦满脂粉的脸颊。“香”是嗅觉所感,言其气味;“雪”是视觉所感,言其颜色。“雪”字在这里名词变形容词,与“香”字一同形容“腮”字,虽未免有些俗软,但就刻画人物形象而言,还是十分精妙的。“香腮”之洁白与“鬓云”之乌黑相映衬,也能给人以自然、美丽、鲜明之感。“欲度”二字下得很传神。“欲度”乃“欲遮”之意,然“遮”字似平直,“度”字却富有一种飘动感,使人联想到鬓发的动态。这是化静为动的写法。“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二句承上句,写这位女子起床开始“弄妆”,用一“懒”字、一“迟”字,既表现了美人之娇慵的姿态,也透出一点点孤寂无聊的心绪,堪称点睛妙笔!
下片写妆成之后的情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位女子梳妆完毕,接着便用两面镜子前后照了又照,看看头上的花插没插好,那美丽的脸和头上的花在镜中交相辉映,显得更加美丽。妆成之后她那自我欣赏的神态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结尾两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些使人目迷五色的辞藻粘在一起,只形容一件罗襦,极见其精美华丽。同时,美人之爱美之心,亦可想而知了。
由以上分析看出,这首词描写的是一位华贵佳人的形象。全词画面鲜明,形象生动,在浓丽的色彩和华美的词藻里边蕴含着极深的思恋之情。
其次,词中通过人物的容貌、体态、服饰,揭示其微妙变化的内心活动,而词之场景则始终没有离开闺阁,艺术手法是很高妙的。
此外,此词在用韵上也很讲究,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两句用了五个响亮的去声字,又正当换头处,使之与音乐相配合,歌唱时显得跌宕多姿,极富声情的和谐之美。
梦江南
温庭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
这首词与上面的《菩萨蛮》虽都是写女人相思,但在风格上却有明显不同。前一首词辞藻华艳,造语工细,最足以代表温词特殊的风格面貌,但由于过于精雕细刻,难免露有堆砌痕迹。后一首词则以白描见长,不着艳丽色彩,情真意切,无脂粉气。比较而言,后者更加令人喜爱,更能体现温词的艺术成就。后一首写一位女子盼望归人而终于失望的痛苦心情。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一开头就好比电影的特写镜头,一下子把少妇怀人的情景呈现于读者面前:她早晨起来刚刚梳洗完毕,就独自一人倚靠在望江楼上。为了迎接久别的情人,她着意修饰一番,随即登楼远眺,可见待人之心切。“望江楼”,点明独倚的地点。一个“独”字,已见少妇形影之孤单,也反映出她内心的寂寞。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迫不及待地倚楼远望,期待着情人的归来。但结果如何呢?
“过尽千帆皆不是”,眼前无数的船只来了又去了,却不见情人的影儿。“千帆”,形容船只之多;“过尽千帆”,说明等待时间之久;“皆不是”,极言失望之甚。以上三句,只是轻轻淡描几笔,便勾画出一幅情景交融的美人倚楼远眺图,在这幅画面上交织着思妇多少时而喜悦、时而忧伤的感情变化。
最后两句以景喻情。“斜晖脉脉水悠悠”,承上句写江中之景。千帆过尽,只剩下夕阳的余晖照着长流不断的江水。夏承焘先生说:“于‘过尽千帆’句之下,用‘斜晖脉脉’七字作烘托,得情景相生之妙。”(《唐宋词欣赏》)这是很有见地的。脉脉斜晖,悠悠江水,是眼前景,也是心中境。“斜晖”二字,既写景,也点明了时间;“斜晖”与“梳洗罢”照应,表明时间的推移,从日出望到日落,整整一天时间,而望的结果上句已经点明:“过尽千帆皆不是。”由急切盼望到完全绝望,最后才逼出“肠断白萍洲”的“肠断”来。“白萍洲”,是长满萍花的小洲,在古代诗词中常用以代指分手的地方,如唐代诗人孟浩然有“赠君青竹杖,送尔白萍洲”。温庭筠这结句的意思是说,天色晚了,千舟过尽了,这位痴情的少妇还在独倚而望,这时映入她眼帘的不是点点船帆,也不是悠悠江水,而偏偏是她当时与情人分手的地方——白萍洲,回想起过去送别时的情景,怎能不使她思念之极、柔肠寸断呢?
总的说来,这首词通篇采用素描手法,通过景物的描写,以及人物神情状态的刻画,细致、准确而不着痕迹地把少妇从急切盼望到惘然绝望的心理变化过程表现出来了。这种写法,看似不动声色,平平道来,但却情意深长,有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
菩萨蛮
韦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菩萨蛮》共五首,本篇是其中的第二首,作于作者避乱江南之时。词写江南水乡的景色和人物之美,但有思归之意。
词从“人人尽说江南好”入手,点出江南之美。强调“人人尽说”,而不说自己,可见人人之中不包括自己,暗透勉强劝留之意。以下从“人人”引发。江南确实很美,“游人只合江南老”,凡是到江南的人都应该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但“只合”(应该)却道出“江南老”并非游子本愿。天下丧乱,游人漂泊,有乡归不得,面对这江南的美好春色,却无意欣赏。相反,更撩动游子对家乡的无限情思。这里极写江南之美,是以乐景写哀情。可见,这“江南老”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两句,承上“江南好”,具体写江南水乡之美,是千古传诵的名句。上句写春水,用天色来形容,说春水的碧绿比天色还要明净。下句把船、雨、人组合在一起,人躺在船里听到船篷上的雨声,听着听着便睡着了,春意颇浓。
过片“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二句,从上一气贯串而下,由景色之美写到人物之美。说卖酒的少女美如明月,手臂像敷上了一层霜雪那样洁白。“双”,一作“霜”。(按:当作“双”字好,“双”字不仅言皓腕之白如霜雪,且有双腕之意在其中。)“垆边”一句又似暗用文君当垆卖酒事。西汉时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乃夜奔相如。后因穷困,二人设酒肆在临邛,文君日日盛装于店前,当垆卖酒。这是江南到处有佳丽的意思。
末两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由美景、美人拍到还乡,表面上是顺承,实际上是反折。意谓江南虽好,我仍然想还乡,但今若还乡,目击离乱,只令人断肠,故惟有暂不还乡,以待时定。这两句实为声东击西之笔。“莫”字中几多辗转思量之意,无可奈何之情,所谓“怕断肠,肠亦断矣”(谭献《复堂词话》)。
本篇采用了传统的白描手法,婉转地刻画了在特定环境下具有个性特征的心理活动,从而突出了“春日游子”的“思乡怀人”的心情。语言清丽,形象鲜明,首两句两用“江南”,尾两句两用“还乡”,很近民歌。
这首词又见冯延巳《阳春集》(末二句文字略有不同),但《花间集》题韦庄作,《花间集》为韦庄同时人所编,当较可信。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依然(一作“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本词是李煜的代表作,写于作者囚于汴京期间(976—978),王銍《默记》说他“归朝(指北宋王朝)后,郁郁不乐,见于词语”。这话是对的。从写作背景看,作者当时在汴京,过着百般屈辱的俘虏生活,表面上被封为公、侯,实际上有“老卒守门”,“不得与外人接”,可以说是失去一切人生自由,使他“日夕以眼泪洗面”,心情十分痛苦。这残酷的现实,必然使他常常怀念做皇帝的欢乐时光,就在这特定的环境、心绪下,唱出了一曲亡国之君的哀歌。
词的首句“春花秋月何时了”,从自然景物起笔,向天发问:灿漫的春花、皎洁的秋月,什么时候才能完结?“何时了”三字,问得奇特,问得深沉。春、秋二季是四季中最美好的时光;春花、秋月,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景色。每逢春秋季节,每见春花秋月,应该最为快乐,昔日就是如此。可现在身为俘虏,纵有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哪有心思观赏?空对良辰美景,一腔怨愁之情,实在难以排遣,无处诉说,自然景物越好,越使人难过,故而希望不如早些了结。
“往事知多少”,是补写一笔。“往事”,指的是过去做皇帝时豪华奢侈的宫廷生活。“知多少”,极言往事之多,多到了不知数。他的另一首词《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就是回忆往事的内容之一。现在,囚禁在小院之中,不能不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又《浪淘沙》词“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闭不卷,终日谁来”(上片),可为此句之注脚。词人之所以怕看春花,怕对秋月,是因为怕忆起令人心酸的往事。
接着“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二句,承上回忆往事转入现实。尽管词人讨厌、害怕春风,可春风还是在昨夜悄悄闯进了他囚居的小楼,又引起了他的故国之思。“又东风”的“又”字,下得很得力,表明又有“东风”吹来,不可阻挡。“东风”在古典诗词中常引起人的伤感,如李商隐《无题》“东风无力百花残”,欧阳修《青玉案》“不望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唯有归来时”,陆游《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李煜在东风又起的月明之夜倚楼远望,该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故云“不堪回首”。“不堪”,就是受不住。“回首”,就是回头看。
上片,即景生情,由春花秋月,勾起多少往事,又由小楼东风引起“不堪回首”的故国之思。
下片是对“故国不堪回首”的具体描写。“雕阑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颜改。”“雕阑玉砌”,即雕花的栏杆和用汉白玉砌成的石阶,这里指南唐的宫殿。“朱颜改”,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这里形容自己面容的憔悴。词人以故国宫殿依然如故与自己面容的憔悴作比,暗示宫殿犹在,而人事全非。“只是朱颜改”的“只是”,以肯定语气加强表明作者降宋以后“物是人非”的“怅恨之感”。
最后二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问答的方式,加倍突出一个“愁”字,以点明题旨。“问君”,作者设问,实即自问。“愁”本来是一种无形无状的心理活动,十分抽象难描。但词人却以“一江春水”作比,化抽象为具体,变无形为有形:这忧愁正像一江春水那样多,那样长,那样绵绵不尽。作者在另一首《乌夜啼》词中也有写愁之名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同样将难以表明的“愁”具体化了。这种以具体之物喻愁的写法,为后来词人所推崇学习。如秦观有“飞红万点愁如海”,贺铸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横塘路》),虽“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罗大经《鹤林玉露》),但只是一种士大夫个人“闲愁”的抒发,不可能像此句这样,千百年来,一直感动着读者的心灵!
总体来说,这首词集中抒写了作者亡国、被囚之后深沉的故国之思和满腔悲愁,说不上有什么社会意义,但写作技巧却很值得借鉴。
首先,全词采用白描手法,抚今追昔,寓情于景,以情动人。《历代诗余·词话》引《乐府纪闻》:后主“其赋《虞美人》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旧臣闻之,有泣下者。七夕,在赐第作乐。太宗闻之,怒。更得其词,故有赐牵机药之事”。
其次,通篇以问起,由问天、问人而到自问,最后以自答作结。结构严密,前后呼应。
再次,善于用生动的比喻将抽象的感情形象化、具体化,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也。
最后,语言明净、凝练、清新、优美,毫无雕琢痕迹。
浪淘沙
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蔡絛《西清诗话》云:“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惋,未几下世。”可见,这首词也是李煜后期的作品,作于他死前不久。
词的上片,采用倒叙的写法,先写梦醒之后的情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第一句“帘外雨潺潺”是写实。词人梦醒之时,听到帘外潺潺的雨声,由雨声想到春天将尽,“春意阑珊”。阑珊,是寥落、衰残的意思,一作“将阑”。这一句既点明季节,又暗寓惜春之情、身世之感。点出景、季节之后,第三句再交代感觉到这一现象的人:“罗衾不耐五更寒”。“五更寒”三字,写出了他睡梦的短暂,词人五更天便从梦中醒来,足见其不能安眠的苦况。罗衾虽暖,却“不耐五更寒”,这种感受,与其说是身肤上的,不如说是心理上的。一个过着囚徒生活的人,面对春光行将消逝,五更的寒冷和心头的凄凉,格外使他无法忍受。这里实际上是采用了寓比于赋的手法,兴寄深广,慨叹无穷。
接着“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二句,笔锋陡转,从现实转入梦境,由实入虚。是说只有梦里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亡国俘囚,还能重温一下过去的繁华欢乐。这两句正应上句因“罗衾不耐五更寒”而醒了,也就是因为醒了,才听到了帘外潺潺的雨声,以致想到春天将去。按照时间顺序,应是先有梦,然后才有醒后的所闻所感。现在这样倒过来写,固然由于梦是醒后追忆,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避免艺术上的平直,一开始就刻画出一个凄凉冷落的意境,对整首词的悲剧气氛的渲染起了很好的烘托作用,艺术手法是很高明的。
下片承上而来,引出江山故国之思。因为有以上的感觉,词人对自己说:“独自莫凭阑”,独自一个人可别上高楼凭栏远望呀!为什么这样自我告诫呢?随后两句点明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