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张炎在他的词学专著《词源》中说:“迄于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调之声稍传。而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的确,经过周邦彦的审音创调,宋词的格律化基本形成,词调更趋丰富繁复。需要说明的是,大晟府置于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九月,而周邦彦提举大晟府是在政和六年(1116),其时已61岁,五年后卒。实际上,周邦彦在音律上的成就并非提举大晟府以后才取得,这是他一生努力实践的结果。王国维说:“楼忠简(楼钥)谓先生‘妙解音律’,惟王晦叔(王灼)《碧鸡漫志》谓:‘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王灼所记,说明周邦彦和柳永一样,曾在民间与乐工歌伎合作歌词,这也是符合事实的,并非说明周氏不知音。不过,通过提举大晟府,使周邦彦对词乐更精通了。清真词中如中吕《六丑》、越调《兰陵王》,就是利用大晟府新腔曲谱填制的。他所创词调,注重以文字之声律以应合乐曲之乐律,音韵清蔚,音节谐美,既无苏轼词调“不协音律”之弊,与柳永的市井新声也有雅俗之别,故深合词坛时好,传唱既广且久。
其次,谨守格律。格律是词“美之托于形者也”(王易《词曲史》),不合格律的作品便被视为“句读不葺之诗”(李清照《词论》)。因此,词的创作比起诗歌来要困难得多。词最初参用诗律,只分平仄,后来三仄又分上去,两平须辨阴阳,出现了诗律宽而词律严的现象。李清照《词论》说:“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而词律之严又莫过于清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片玉词提要》有云:“邦彦妙解音律,为词家之冠。所制诸调,非独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所谓分刌节度,深契微芒。”诚然,周邦彦这一成就,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发展来的。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大抵自民间词入士大夫手中之后,飞卿已分平仄,晏、柳渐辨上去,三变偶谨入声,清真益臻精密;惟其守四声者,犹仅限于警句及结拍”(《唐宋词论丛·唐宋词字声之演变》)。清真词中有许多“四声体”(即要求平、上、去、入四声都一一依填),如《琐窗寒》(暗柳啼鸦)、《风流子》(新绿小池塘)、《渡江云》(晴岚低楚甸)、《应天长》(条风布暖)、《解语花·元宵》、《倒犯·新月》、《玉烛新·梅花》、《绕佛阁·旅情》等,皆直接受柳永词的影响。但柳永词在音律字句等方面还不够规范,仅以字句多少为例,同一词调的词,相差字数竟达数十字之多。例如,同是《凤归云》,两首相差十七字;同是《轮台子》,两首相差二十七字。而周邦彦所制诸词,不仅“调有定格,字有定数”(宋荦《瑶华集序》),且由平仄进一步而讲究四声的适当安排,故夏承焘先生说:“四声入词,至清真而极变化。”(《唐宋词论丛》)
由于周邦彦所创之调,其平仄四声大多极为严格,以至于被后人喻为“词中老杜”。如王国维说:“词中老杜,则非先生(指清真)不可。”(《清真先生遗事》)近人邵瑞彭亦认为:“词家有美成,犹诗家有少陵;诗律莫细乎杜,词律亦莫细乎周。”(《周词订律序》)这些评价都是有一定根据的。请看其《绕佛阁》之前两叠:
暗尘四敛,楼观迥出,高映孤馆。清漏将短。厌闻夜久签声动书幔。
桂华又满,闲步露草,偏爱幽远。花气清婉,望中迤逦城阴度河岸。
此词为“双拽头”。所谓“双拽头”,即三叠词中前两叠字句相同的。根据夏承焘先生的说法,“《绕佛阁》之双拽头,且四声多合”。此(指前两叠)十句五十字中,“敛”上去通读,“迥”“动”“迤”阳上作去,“出”“清”入作上,四声无一字不合。(《唐宋词论丛·唐宋词字声之演变》)
又如《琐窗寒》之结句:“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不仅四声俱全,且“到”、“定”、“待”三字既是同声字,又是去声,因而读起来特别响亮,最为动听。
正因为周邦彦十分重视词的音律,由平仄进一步而讲究四声的适当安排,所以后世填词者莫不把《清真集》当做“词律”看待,步其后尘者代不乏人,特别是南宋方千里、吴梦窗在和周词时更是亦步亦趋,几乎不敢易一字的平仄。
基于乐曲的需要,清真词还多用与通常诗体平仄相反的拗体。龙榆生先生说:“词中拗体涩调,其平仄四声之运用,尤不可不确守成规,清真、白石、梦窗三家,此例尤夥。”(《论平仄四声》,见《词学季刊》第三卷第二号)所谓拗体,即指句中拗字。近体诗中凡平仄不合常格、宜平作仄或宜仄作平的叫拗句。而词中的“拗句”则是为了密切配合音谱的要求,有其合理性,不能轻易改变的。《词语·凡例》说:“词有拗句,尤关音律,如温庭筠之‘断肠潇湘春雁飞’(《遐方怨》)、‘万枝香雪开已遍’(《蕃女怨》)皆是。又如一句五字皆平声者,如史达祖《寿楼春》词之‘夭桃花清晨’句;一句五字皆仄声者,如周邦彦《浣溪沙慢》之‘水竹四院落’句,俱一定不可易。”
考词中运用拗句之历史,温庭筠、姜夔、史达祖等所用拗体皆有限;梦窗词中拗体虽多,但多来自清真。故论词中拗体,当以清真为最。尤其是在那些创调中,更能显示清真词“拗怒”的特点和对音乐美的苦心追求。试举例《浪淘沙慢》如下: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这一长调的拗句竟达九处以上。如“雾隐城堞”、“玉手亲折”、“唯是轻别”为四言拗句,“经时信音绝”、“耿耿寒漏咽”为五言拗句,“东门帐饮乍阕”、“望中地远天阔”为六言拗句,“汉浦离鸿去何许”、“露冷风清无人处”为七言拗句。清人万树谓此词“精绽悠扬,真千秋绝调”(《词律》卷一),并非溢美之词。
又如《兰陵王》,宋毛幵《樵隐笔录》云:“绍兴初,都下(杭州)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周邦彦此词不仅多用拗句,而且特别注意去声字的作用。词中五个领字就有四个是去声;“回头迢递便数驿”中的“递”、“便”、“数”三字连用去声;结句“似梦里,泪暗滴”中夹用四个去声字,并且六字俱为仄声。这种情况是近体诗中不允许出现的,而在词中使用却可激起拗怒的音节,以表达那种不平静的心情。
另如《扫花游》中“暗黄万缕”、“泪珠溅俎”两句,均为三仄一平;《夜飞鹊》中“河桥送人处”的平平仄平仄,“铜盘烛泪已流尽”的平平仄仄仄平仄等,用的都是拗律。这样的拗句与平仄和谐的句子交错使用,往往能产生一种特殊的审美效果。这也就是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所赞美的:“读先生之词,于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由周邦彦开始,词坛遂有词律家一派,影响之大,实难估测。
通过以上几个方面的考察和论述,我们对清真词的美学风貌,可以获得一个较为完整的了解。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一部《清真词》,无论是意境的沉郁浑厚,章法结构的复杂和严密,言情体物的穷极工巧,还是语言、格律上的工丽精严,都达到了前人所不及的艺术“至境”(详见顾祖钊:《艺术至境论》,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这种艺术至境的构成,显然是作者文化自觉意识的具体表现和审美追求的结果。周邦彦所构建的“词世界”是一个拥有长久艺术生命力的丰富多彩的审美世界。毋庸讳言,清真词对艺术形式美的刻意追求,也造成了这样或那样的流弊,但他对词的发展史的特殊贡献和重大影响,也恰恰是体现在这些方面,因而值得我们去深入研究,认真加以阐发、总结和借鉴。
九、以《兰陵王》(柳阴直)为例,阐发周邦彦词的抒情特征
从词的发展情况看,唐五代所用体调皆为小令,结构较为简单。自柳永始,慢词遂盛。周邦彦作的慢词是在柳词的基础上发展的。从柳永到周邦彦,这中间过渡性的词人有秦观。从代表性的作品看,秦观和柳永旗鼓相当(如秦观《满庭芳》和柳永《雨霖铃》)。实际上,秦观的词是补了柳永的某些不足。秦观对景语的使用更成功,探索得更成熟。他在情感表现上也有柳永词的特点,把情抒发得很充分,但他能做到克制,不把要说出的“情”明白说出,而展现出一幅画面,我们从所展现的画面中体味到了情。我们在他的词作里,有时会看到他把情说到一定程度就不说了,这就叫做“能留”。周邦彦的词,在某种程度上继续保持了秦观词的特点,即景语的使用方面,不乏情韵;特别是针对柳永词偏于“直说”、“直叙”而缺少变化的写法,在章法结构上进行了较大的“调整”、“改进”,变平铺直叙为曲折多变,在感情的“留”上,比秦观控制得更厉害。下面试以《兰陵王》为例,简要谈谈周邦彦词的抒情特征。先看词的原文: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容?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是周邦彦的一首代表作,一般认为是“客中送客”(周济语),也讲得通。词分三叠,写得回环起伏,曲折有致。为了避免柳词中常会出现的一览无余的弊病,周邦彦有意在此词中造成时间、空间多层次、大跨度的跳跃转换。且看,首叠从柳生发,因柳而写到别情。隋堤上笔直伸向天涯的垂柳,人间“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的频繁别离,既在横向的空间上给人以无限深远的旷漠感,又在纵向的时间上给人在无限悠远的历史感。如此纵横呼应,为写“客中送客”布设了特点背景。二、三叠在结构上进一步突破时间限止,构成多重的时间交叉。两叠中,“闲寻旧踪迹”是追想之幻;离筵上华灯照席,哀弦劝酒是眼前之真;“愁一箭风快”以下均为设想中的别后情景。或从行者角度着笔,或从送者角度落墨,或行者、送者并述,用笔变化莫测。如船行飞快,望人天北是代行者设想;水波回旋,渡口沉寂,斜阳冉冉是代送者设想;沉思前事,眼泪暗滴则合写行者、送者别后情思。这从章法上看,未免有点“故作疑阵”、“玄虚莫测”之感,但好在它变来变去,总离不开“柳”的形象和“留”的感情,即所谓不即不离。
另外,周邦彦的词,比较多地采用融情入景的手法。他词中的景语有比较明显的感情色彩。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写的景物在接受感情的移入时,手法是多种多样的。夏敬观在《手评乐章集》中说:“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这个看法是正确的。大家知道,周邦彦不但精于作词,而且精于写古诗和大赋,因而他的“词法”恐怕就很得力于他的“诗法”和“赋法”。他的慢词善用“逆入”、“倒插”、“腾挪”、“顿挫”、“暗逗”、“盘旋”等写法,因而显得波澜起伏,词气回环,造成一种欲吐又吞的艺术效果。就《兰陵王》一词来说,在第一叠里“倦客”之感,吞吐不露;第二叠叙离别前后景象,也是“无一语不吞吐”;直到第三叠“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收结,方欲说破,却又咽住,真是“欲说还休”。整首词就是这样“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所以我们读这首词,就好像读李商隐的《锦瑟》诗那样,虽能体会到作者的极其感慨,却“不能遽窥其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由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词到周邦彦手里,抒情结构的确有了变化,这主要表现在他能运用开合变化的手法,化板滞为曲折,变直书径言为曲传其意,使作品形成有如回峰陡转、潮汐涨落的格局。人称周邦彦是“集大成”者,我是赞成的。“集大成”在唐诗中,只能放在杜甫身上,因为杜诗有章可循,周邦彦也是如此。而“集大成”不能放在李白身上,因为李白是“天才型”的诗人,只可有一,不可有二,无章法可循。王国维称周邦彦是“词中老杜”,可谓知音之言。杜甫在表达感情时,始终掌握一道闸门,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便是一例。周邦彦与杜甫有相似的地方,也有感情的闸门,讲究波澜顿挫、回环往复。这种抒情手法,在清真词中用得既多且活,除上述这首《兰陵王》以外,在他的《瑞龙吟》(章台路)、《拜星月慢》(夜色催更)等长调慢词中也可以体会到。
十、李清照词的特色
李清照(1084—1155?),号易安居士,济南(今山东济南市)人。她是我国文学史上一位多才多艺的女作家。她诗、词、文兼擅,而以词的成就最大,是婉约派中最杰出的词人之一。
李清照的词以南渡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词的内容主要写闺中生活,其次是描绘自然风物;后期则多感时伤乱、思乡忆旧之作,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李清照的词以婉约风格著称,但有时又兼有豪放词之长,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易安体”。近人况周颐曾在《蕙风词话》中把她和北宋一位婉约派词人朱淑贞作过一番比较,指出:“淑贞清空婉约,纯乎北宋;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较沉博,下开南宋风气。”这个评价大致是恰当的。如下面这首《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此为记梦词,读之使人感到气宇开阔,风格遒劲。黄苏《蓼园词话》说:本词“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认为是李清照前期词中气韵豪迈的一篇。不过,从词中所写的情况来看,却可能是李清照南渡后的作品。由于全词意境阔大,想象丰富,具有强烈的浪漫气息,故前人有“绝似苏辛”之评(梁启超评语,见《艺蘅馆词选》乙卷)。
说到李清照词作的特色,首先当是在艺术表现上,擅长以女性特有的心灵感受,用委婉细腻的笔触来抒写自己在不同情境中的内心活动。如《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此词写少女初次萌动的爱情,文笔清新而细腻。上片写荡秋千的尽兴,妙在静中有动。作者抓住富有个性化特征的一连串动作,通过富有生活气息的细节来揭示人物的精神韵致和内心的情感。下片通过描写一个具体事件,进一步展现了少女多情的内心世界和妩媚婀娜的外表情态,更是淋漓尽致、生动逼真。
通过人物表情来表现感情活动的佳作,在李清照词中还有不少。如《一剪梅》中“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就十分形象地表现了少妇的相思愁情。其他如《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声声慢》(寻寻觅觅)等,对词人内心世界的剖白都非常形象、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