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的魅力:基于古典诗词曲之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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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唐宋词家个性论(8)

其次,善于运用自然清新、凝练新颖的语言塑造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李清照的词作之所以受到历代读者的喜爱和赞赏,除了她长于抒情外,艺术形象塑造的成功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如“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蝶恋花》)、“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念奴娇》)、“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等,皆造语新颖,形象生动,读来使人耳目一新。

最后,善于用叠字叠句来深化意境,加强词的表现力。如《南歌子》中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连用三个“旧”字和三个“时”字,借以描绘词人那国破家亡、离乡背井的凄惨情怀,令人不胜哀怜、叹惘。《声声慢》更是这方面的突出例子: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此词为李清照晚年代表作,集中反映了她国破家亡后流离生活中内心的凄苦和伤痛。词一开篇即用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后面又有“点点滴滴”四叠字,如此连续重叠,却毫无晦涩之感,相反却显得十分自然妥帖,流转如珠,获得意美音佳的效果。前人说她“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彭孙遹《金粟词话》)、“以寻常语度入音律”(张端义《贵耳集》)、“情景婉绝,真是绝唱”(茅暎《词的》卷四),都是中肯之论。

十一、辛词的思想内容

辛弃疾(1140—1207),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是南宋最杰出的爱国词人,现存《稼轩词》六百二十多首,不但在创作数量上为两宋词人之冠,而且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水平上也代表了南宋爱国词的最高成就。

辛词的思想内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表现“整顿乾坤”的豪情壮志,歌颂抗金武装斗争。这类词写得悲壮激昂,体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一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词题为“壮词”,写的是作者当年起义抗金的战斗生活。前九句铺写阅兵练武的场面,展示部队的军容、声威,气氛热烈,豪气满怀,读之令人振奋,但篇末“可怜白发生”一句,却将美好希望击得粉碎,从过去回到现实,词意极为悲壮。梁启超说此词:“无限感慨,哀同甫亦自哀也。”(《艺蘅馆词选》丙卷引)就基调的总体而言,确是可以看出词人既叹息陈亮的不遇,也感慨自己的失意。

又如《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虽是为退休吏部尚书韩元吉写的一篇祝寿词,但祝寿时仍不忘国事,勉励友人为抗金复国作出贡献。其他如《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等,追忆自己青年时代抗金杀敌的战斗生活,实际上也是对武装保卫祖国的正义战争的歌颂。

第二,表示对中原失地的怀念和对南宋苟安局面的不满。前者如“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菩萨蛮》)等,对北方沦陷区的忆念之情,表现得多么深切!后者如“剩水残山无态度”(《贺新郎》)、“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贺新郎》)等,对南宋统治者的苟且偷安,讽刺得何等有力!

第三,抒发自己岁月虚度、壮志难酬的忧愤。这类词数量多,成就亦高。其中最负盛名者莫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全词借登高临远来抒发自己抗金壮志不能实现,大好年华在“忧愁风雨”中虚度的悲愤之情,“纵横豪宕,而笔笔能留”(陈洵《海绡说词》)。又如《摸鱼儿·淳熙己亥……》词,用比兴手法,借汉武帝陈皇后被幽闭的故事,写道:“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士。”暗喻受人排挤,感慨功业无成。再如他晚年所写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全词是这样写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当时作者在镇江知府任上。词中通过怀古,表明作者坚持主张北伐、收复中原,而又反对草率从事、轻敌冒进的正确观点;同时反映了他老当益壮的战斗意志和无人了解、不被重用的悲愤心情。应该说,这首词的思想内涵是非常深厚的。

辛词的内容十分丰富,除上述以爱国思想与战斗精神为主题的词作外,还有不少农村词,写得也颇有特色。这里我们举他的一首《清平乐·村居》来看一看: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首词为作者退居江西上饶时所作。词中通过对一个普通农家的描写,反映了朴素、温暖、和谐、宁静而又风趣的农村生活的一个侧面,表现出作者对淳朴农民生活的向往和赞美之情。读来清新可喜,亲切动人,饶有生活情趣。

十二、从词的质素看稼轩之豪放词

我们深知,词素以婉约为基本素性,它大多具有那种“宛转回互”的美感特质(沈义父《乐府指迷》说“为情赋曲者,尤宜宛转回互可也”)。但是,一旦苏轼、辛弃疾等横放杰出之士迈入词坛,情况就不同了。他们已不把词作为专门表现某一情感领域的体裁。在他们的笔下,只要能写进诗和文的内容,都可以入词。他们的词是其整个人格的体现。

辛弃疾是继苏轼之后“词界革新”的领袖人物,苏轼所开拓的词的园地在他手里得到了最彻底最全面的发掘。他在继承苏轼“以诗为词”的同时,进一步“以文为词”。这种“以文为词”的特色,归纳起来,就在于进一步开拓题材、扩大词境、转变词风、解放词体。

稼轩词,不仅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而且大多写得悲壮激昂、豪迈奔放,故向以“豪放”著称。

读稼轩之豪放词,首先令人强烈地感受到的是作者的英雄气概。词中“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建康史师致道席上赋》)的报国宏愿,“马革裹尸当自誓”(《满江红》)的战斗誓言,“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的不平之鸣,都贯注着慷慨激昂和悲壮苍凉的感情,体现出豪爽的英雄本色。这种特殊风格的形成,与作者的特殊经历及其现实的战斗精神有关。辛弃疾出生在今山东济南,对于沦陷区人民反抗金人统治的斗争,有着亲身的经历,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南来之初,他对于“恢复”大业充满信心和希望。但是,当权者对于这位南下“归正”官员抱着不信任的态度,辛弃疾为官四十年,一直到致仕,始终得不到重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他的诗词创作充满着一种悲壮的情绪。他的一些英雄词或“翻腾作势”,或“潜气内转”,从来不大喊大叫。他词中的悲和壮是结合在一起的。它的“壮”有时往往用来衬托“悲”,如寄陈亮的《破阵子》就是一例子。此词前九句写醉态,写梦境,是往事,也是理想,而最后一句,词意陡转,梦境消失,从过去回到现实,既写出了自己的身世遭遇,也写出了友人陈亮的身世遭遇。前面的壮语都是为了衬托末句“可怜白发生”的悲叹。《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亦如此,上片回忆往岁壮举,下片感叹现实坎坷,全词悲愤的感情极为强烈,内心里挣扎得很厉害。

其次是意境的雄奇阔大。与辛弃疾的战斗经历、政治抱负,以及过人的才识、胆略、豪气相联系,他的词中常常出现阔大的场景和飞动的形象。例如,他写群山是“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灵山齐庵赋》),写战斗的场景是“红旗清夜,千骑月临关”(《水调歌头·三山用赵丞相韵》)、“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写江潮是“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写雪景是“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水调歌头·和王正之右司吴江观雪见寄》),等等。这些生动突兀、气势飞动的意境,在前人的词中是十分罕见的。

再次,是创新与词的传统艺术相结合。在语言方面,他创造性地吸收了散文、骈文、民俗口语和经书章句入词,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和语言技巧。比如他的《踏莎行》词:“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几乎全用四书五经上的成句写成。又如《沁园春》(杯汝来前)一词,被宋人陈模称为“把古文手段寓之于词”(见其《论稼轩词》一文)。

以上这些题材、意境、手法上的突破,导致了词体内部质素和风格的转变,五代北宋词“香而软”、“柔而媚”的抒情品格,被一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刘克庄《稼轩集序》)、“激昂排宕,不可一世”(清·彭孙遹《金粟词话》)的气象所代替。诚然,辛词也包括各种不同的层次,如抒写志向时的高远开朗,描写山川时的空灵隽秀,表达怨愤时的沉郁幽深,表现真挚恋情时的执著缠绵……但所有种种,都是由“豪放”统领(正如北宋风格多样的词由“婉约”统领一样),表现了一种积极向上的情调,使其人格、性情都得到了较好的、较完整的展示。从这个意义上说,辛词的出现,的确给当时的词坛带来了壮观。

但是,从整个中国文学演进史看,苏、辛等人冲破了“词为艳科”和“诗余”的束缚,却又落入道统的另一种控制之中:使词在走过一段独特的道路之后,也涓涓汇入“以善为本”、“经世致用”的功利文学长河,也无可例外地成为“传道之器”。婉约词一度开拓并精心保留的“情”的园地,在苏、辛等豪放词人手中重新被“志”所占据。因此,他们的革新实际上是一种“回归运动”,即使词向传统的诗文靠拢。随之而来的,是词的幽约、隐微的特色部分不复存在,“诗人之词”的局面由此形成。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是苏、辛两位天才的出现,另外还有时代因素的促进。这种调整有它的合理性,但不宜估价太高;它的灾难性后果也应该被认识到。到后来,陈亮、刘克庄等辛派词人更继承辛词“以文为词”的特点,而加以发展为以政论入词,以议论入词,致使词体异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这一现象向我们表明,对于以“言情”为生命的敏感而柔弱的词来说,过于强调它与“志”、“道”的结合,事实上限制了它的发展。自宋末以后各代豪放词总体成就平平,词史竟成了“姜夔的时代”(薛砺若《宋词通论》),亦能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词自有其特定的艺术规律。

因此,以词的体性特征为视角,我们便可以看出:稼轩豪放词虽以其独特的成就使词一度获得与诗文同等的社会地位,但比之婉约词,这种胜利却是以损害乃至消亡词体个性为代价的,因此并不是词真正的发展出路。从这个意义上,有人称稼轩豪放词为“别调”、“变格”,似不无道理。这种如诗如文的词,毕竟不是词的独特本色。

十三、姜夔词的特色

姜夔(1155—1221),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他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人,诗、词、音乐、书法俱精,尤以词著名,曾被推为“词中之圣”(戈载《七家词选》)。

姜夔留给我们的词作共有八十多首,从数量上讲,并不算多,其内容大部分是纪游和咏物之作,多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但也有少数作品感时伤世,表现出对现实的关注。下面这首《扬州慢》便是他的代表作: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首词是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作者由汉阳沿江东下过扬州时写的,当时距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蹂躏扬州,破坏这一名城,已有十六年,但“入其城,则四顾萧条”,残破的痕迹依然历历在目。这不能不激起作者的无限感慨和悲愤。他的这首词就是通过对扬州遭劫后的荒凉景象的描写,寄托了作者深沉的家国兴亡之感。词的情调虽然比较低沉,韵味却十分浓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本词“‘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万言,亦无此韵味”。这是很有见地的。

姜夔词的成就,主要表现在艺术形式方面。首先,他能以江西派的诗法入词,在柳永、周邦彦的婉约软媚和苏轼、辛弃疾的豪健雄奇之间,创造出一种清幽冷隽的词风。如他的《玲珑四犯》(叠鼓夜寒),把幽幽的“天涯羁旅”之情,融化于“叠鼓夜寒,垂灯春浅”、“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等凄清的景物之中,从而沉淀为一种幽寂冷清、超脱空灵的境界。其他如“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等。这些名句,都精炼典雅,不俚不俗,比兴兼用,寄托幽邈,意境高远,襟怀淡泊,具有清超冷隽的风神。张炎用“清空”二字概括姜夔词风,说它“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是颇为确切的。

其次,善于运用暗喻和联想的手法,寓情于景,以景抒情,使他笔下的事物各具情态,包蕴无穷。如他写荷花云“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咏蟋蟀云“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齐天乐》)。而《疏影》咏梅,用“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抒写对徽宗、钦宗二帝北狩的怀念,寓意尤为深隐。此外如《暗香》、《侧犯》、《一萼红》、《琵琶仙》等词,也都于咏物咏事中别有寄寓,读来使人感到余韵不尽。所以,张炎在《词源》中对姜词又有“不惟清空,且又骚雅”的评价。

此外,姜夔词格律之严谨,辞句之精美,在宋词中亦是少有的。又由于他精通音律,能自度曲,有许多词是先成文词后制曲,所以写得舒卷自如,很少受音律词调的限制。他有十七首词自注“工尺旁谱”,是我们研究宋代词乐的珍贵资料。

十四、姜、周咏物词的不同特点

关于姜夔的词风,人多以“清空”、“骚雅”(分别见张炎《词源·清空》及陆辅之《词旨》)来概括,这从直观上看是不错的,尽管它不十分公允。姜夔作词多为咏物。在他今存的八十多首词中,严格意义上的咏物词就有二十三首之多。如果把那些提到梅、柳等物的词都包括在内,那就更多了。

值得注意的是,姜夔的咏物词,与周邦彦的“模写物态,曲尽其妙”(毛刻本《片玉词》强焕《序》)不同。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对姜、周二人的咏物词作些比较分析。只有这样,才能看出他们的不同之处。

“模写物态,曲尽其妙”,实际上也就是王国维所谓“言情体物,穷极工巧”(《人间词话》)之意,它概括了周邦彦咏物词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贺裳《皱水轩词筌》亦称其“生平景胜处为多”。从这些评论中可以看出,周邦彦词具有一种写真的创作倾向。因此,它给人的质感非常强烈。下面试举一些例子。如: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

浮萍破处,檐花帘影颠倒。(《隔蒲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