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那些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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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潘光旦与自由主义教育(3)

接下来,潘对党的本义做了分析。他说,尽管民主政治的理论认为党是一个万不可少的现象,但是根据先哲的遗训和民族的经验,这并不是一个好字眼,也不是一种好现象。所谓“不偏不党皇道荡荡”、“君子群而不党”,以及历代的党祸、党争,都是最好的证明。我想,从字形上看,党(黨)字从尚从黑,就是基于这个道理。潘先生还说,这一理解并非中国所独有,比如在西方,“’党‘与’偏袒‘(party,partisanship)两个字还不是同一来源么?”正因为这样,他主张学生不要入党,理由是:第一,学生时代是一个人身心尚不健全,思想还在探索的阶段,所以学生入党无异于拔苗助长;何况党派内外的排挤、倾轧和争斗,对学生人格的健康发展有害无益。第二,从学校管理的角度来看,“学生入党也是一个极不相宜的举动”。因为学校有自己的行政系统,在此之外又出现一个党的系统,则会破坏学校管理的自主权和完整性。第三,党与主义是互相依存的,信奉一种主义,“足以锢蔽人心,桎梏思想”,所以为国家民族的前途考虑,青年学生也不应该入党。

在文章最后,潘先生承认青年学生对三民主义应该有充分的了解,但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应该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哲学、历史学等方面打下一定基础。所谓“文法的学生应多习些自然科学,理工的学生应多习些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当然他也承认,在通才教育的基础上,学生毕业后是否可以入党,那“就让他……自由抉择好了”。

八 自由、民主与教育的关系

抗战时,潘光旦曾经分别以谈论“自由与教育”、“民主与教育”为题,做过两次演讲。后来他把两次演讲的内容合在一起,纳入《自由之路》一书。这篇文章表达了作者对自由、民主和教育的基本看法,因此十分重要。

关于自由的问题,潘光旦提出三个观点:

第一,自由是生命的最大目的。无论个人还是社会,没有自由就不能保持活力,就可能“陷于死亡的绝境”。

第二,社会自由终究要建筑在个人的自由之上。一个建筑在奴隶经济上的社会,一个百分之一是独裁者,而百分之九十九是顺民所组成的国家,要维持长治久安,是不可能的。

第三,个人的自由不是天赋的,是人为的,不是现成的,是争取的。

要争取自由,就需要教育;但由于教育早已演变成一种受人摆布的“填鸭子”式的灌输,从而走上一条畸形发展的道路,因此那些受过教育的人们,很难摆脱声色、货利、权势的诱惑。

紧接着,潘光旦对自由教育做了解释。他说:“自由的教育是与’填鸭子‘的过程恰好相反的一种过程。自由的教育不是’受‘的,也不应当有人’施‘。自由的教育是’自求‘的,从事于教育工作的人只应当有一个责任,就是在青年自求的过程中加以辅助,使自求于前,而自得于后。

大抵真能自求者必能自得,而不能自求者终于不得。’自求多福‘的话见于《诗》、《传》、《孟子》。孟子又一再说到’自得‘的重要,政治之于民众如此,教育之于青年更得如此。孟子’勿揠苗助长‘的政教学说也由此而来。先秦学人论教育,只言学,不大言教,更绝口不言训,也是这层道理。”

他还说,自由教育以自我为对象,以完成自我为目的。因此自由教育是“为己”的教育,而不是“为人”的教育。“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他强调:这里所谓自我,“不是家族的、阶级的、国家的、种族的、宗教的、党派的、职业的……这并不是说一个人不要这许多方面的关系,不要多方面生活所由寄寓的事物,乃是说教育的主要目的在完成一个人,而不在造成家族的一员,如前代的中国;不在造成阶级的战士,如今日的俄国;不在造成一个宗教的信徒,或社会教条的拥护者,如中古的欧洲或当代的建筑在各种成套的意识形态里的政治组织;也不在造成一个但知爱国不知其他的公民,如当代极权主义的国家以至于国家主义过分发展的国家;也不在造成专才与技术家,如近代一部分的教育政策。”

由于时代的原因,需要对这段话解释一下。潘光旦的意思是说,自由教育的目的是为了让受教育者成为一个“自知者明”,“自胜者强”的真正的人。

明白这个道理以后,民主与教育的关系就容易理解了。潘光旦说:

“无论我们对民主一词做何解释,它的最基本的假定是:每一个社会的分子,每一个人,必须有自主与自治的能力,如果还没有,至少要从事于这种能力的培养。……而所谓培养,岂不是就等于教育?”基于以上分析,潘光旦认为,从教育的立场看,只有一个民主的政治环境,才能孕育自由通达的教育;从政治的立场看,只有自由通达的教育,才能造就民主宽容的政治制度。基于以上认识,他提出以下几点建议:第一,政府应当尽量放松对教育的管制;第二,宣传与教育根本不是一回事,教育不要被宣传广告所蒙蔽;第三,学校要增加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方面的基本知识;第四,要修正单纯重视技术教育、缺乏人文关怀和社会关怀的倾向。

九 教育为什么不是训练?

抗日战争后期,潘光旦看到阿尔杜斯·赫胥黎的《目的与手段》一书,其中有一章专门谈论教育问题,便把它翻译出来。战争结束后,商务印书馆以《赫胥黎自由教育论》为名出版了这本小册子,并把它纳入“新中学生文库”。潘光旦在“译者弁言”中介绍说,这个赫胥黎并不是《天演论》的作者汤姆斯·赫胥黎,而是他的孙子。老赫胥黎除了《天演论》之外,还写过《自由教育》等论著,对近代中国的思想启蒙起过重要作用。尽管我们对小赫胥黎不大熟悉,但是这本书对于反思当代教育,同样具有很好的启蒙作用。

比如究竟什么是教育,就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大约自汉代以后,中国就有“上施下效”谓之教,“养子作善”谓之育(《说文解字》)的说法。直到最近,我们还把教育解释为“按一定的目的和要求,对受教育者的德育、智育、体育诸方面施以影响的一种有计划的活动。”

(《辞海》1980年缩印本)大家以为,教育是一种上对下、父对子施加积极影响的活动,因此受教育者必须服从,必须听话。但是在阿尔杜斯·赫胥黎看来,这并不是真正的教育,而是一种“严峻的、有系统的、毫不能宽假的……泰山压顶式的训练。”他指出:倘若教育蜕变为训练,就会使青少年“产生一副黩武主义的头脑”,形成一种“对上专会顺从,对下专事陵暴”的双重人格。这种对上毕恭毕敬、对下作威作福的人一旦成为大多数,就会让独裁者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从而强化其****统治。因此他认为:“受此训练的无产大众从青年进而为成年之日,便是民主政治开始退步之时。”也就是说,把教育当作训练,是现代****制度产生的一个主要原因。

其实早在1941年,潘光旦就在一篇文章中对教育与训练做过辨析。他说:从字面上看,“训是有言之教”,所以人们往往把“教”与“训”混为一谈;但是在“儒家讲教育的两大作品”《论语》和《学记》中,不但“根本找不到一个训字”,就“连教字也用得很省,……并且与狭义的教育没有多大关系”。相比之下,在“中国第一种的政治作品《尚书》

里,……(却)有55个训字”。可见至少在先秦时代,教与训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还说:由于儒家创始人认为学是主动的,教是被动的,主动地学比被动地教更有效,因此在《论语》中有56个“学”字,在《学记》中有48个“学”字,远远超过“教”字出现的频率。为了提倡主动学习,反对强加于人,孔子不仅有“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等感受,还有“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等教诲。这说明“真正的教育不应有,也不会有训的成分”;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教学相长”是什么意思了。

那么,中国教育为什么会由主动变成被动,由启发变成训练呢?潘光旦认为这种变化与以下三个因素有关:一是古代教育“理学与科举的流弊”,二是近代教育对知识的偏重,三是当代教育政治化、主义化的倾向。

与潘光旦相比,赫胥黎则是从西方近代史上探讨了教育变为训练的原因和危害。他指出,由于受工业革命和大机器生产的影响,许多改革家认为一旦普及了初等教育,就可以让“这个世界从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而推动民主政治的进步。但事与愿违的是,普及教育不但没有促进民主政治的发展,反而“替独裁政治和世界大战,做了一番清宫除道的工作。”这是为什么呢?赫胥黎认为这种状况的形成,与手段与目的背离有关。他说:如果你的目的是自由和民主,那么你就必须把获取自由的艺术以及自立自治的方法教给学生。如今你教他们的不是这些,而是一种非自由的训练,那么他们就只能学会媚上欺下的勾当。在此基础上,他还进一步指出:如果“通国的儿童都得接受一些纪律化的训练,都得受这种训练的折磨”,那就会使我们走进“水深火热的境界”。他举例说,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斯大林不约而同地反对蒙特梭利的启发式教育思想,就是要把教育变成训练。

看来,应试教育大行其道并成为社会的一大顽症,实在是一件祸国殃民的事情。

十 为什么宣传不是教育?

除了把教育当作训练之外,把宣传当作教育,也会造成很大危害。

赫胥黎说:“生活总须运用智慧,而智慧的运动必须自由。”但由于独裁政治需要绝对服从,因此“在独裁政府的眼光里,自由的智慧或智慧的自由是最大的敌人。”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原因,独裁者“总是千方百计地把智慧压制到一个不能动弹的程度”,而宣传就是压制智慧的“不二法门”。他还说:“在独裁政治的国家里,一个人从孩提的年龄起,就成为宣传的对象,好比他成为军事训练的对象一样。他全部的教育过程事实上不是教育,而是宣传。及其一旦脱离学校,加入社会,他又进入了报纸、电影、读物与广播电台所合组的一个天罗地网,而这些东西又无一不受政府的控制,无一不是上好的宣传工具。再过几年以后,我相信这工具的清单里,也就是独裁者的武库里,还须添上一项电传照相。以至于电传的印刷机,凡属机关、家庭、公共场所,概须置备一具,从此,政府要传达谕旨,宣扬德意,可以比置邮传命还来得快,来得普遍。”可以肯定,如果当时已经发明了电视,赫胥黎也会对它的宣传作用感到惊讶。

潘光旦是1943年才看到赫胥黎这本书的,但是早在1940年,他就在《宣传不是教育》一文中提出了类似的问题。文章说:真正的教育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内在的智慧,并且具有使用这种智慧应付环境、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迷信宣传的人却认为智慧是少数人的专利,只有他们才有“改造社会、拯救人群的理想”和才能,其余绝大多数人只能接受他们的领导,顺从他们的意志。正是基于这一假设,当宣传者把自认为重要的理论和见解编成一套简洁的说法以后,其他人就只能按部就班地学习和执行了。难怪赫胥黎要说,在独裁者眼里,那些“善于盘诘的自由的智慧”最不利于他们的统治,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宣传教育让人们不要思考,不要怀疑,不要盘问。

潘光旦的文章触动了当局敏感的神经,于是昆明版《中央日报》马上发表社论,强调宣传就是教育。为此,潘光旦发表《再论宣传不是教育》,进一步表达自己的意见。他说,教育与宣传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注重启发,后者依靠灌输。但是当前从事教育的人却将二者混为一谈。于是所谓教育,就成了宣传;所谓教师,就成了宣传家,所谓学校,就成了“宣传家钩心斗角出奇制胜的场合”。至于教育界本来应有的思想独立、学术自由等品质,则无从谈起。

正因为如此,赫胥黎强调一定要让青少年具备一种抵御宣传的能力,否则他们就很容易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他还指出,学校以外的环境也有很大问题。比如那些无聊的刊物、无聊的广播和无聊的影片,不仅会对青少年产生不利影响,而且还会像鸦片一样让他们上瘾成癖。这样一来,青少年就可能成为“环境的寄生体、社会的可怜虫、文化的赘疣、民族的负担——这是一件多么触目惊心的大事!”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告诫人们一定要让青少年“知道报纸、广播、影片所给我们的刺激,就其中一部分以至于大部分而言,是微笑里藏着的刀,蜜口中含着的剑,是饵底的鱼钩,是图穷的匕首,是广告家与宣传家的无上工具”。要想抵御这些外部刺激,除了相信自己的力量外,还要有解析的技术和质疑的能力。比如面对一个“春眠初醒”的妙龄女子为牙膏所做的广告,应该知道这个女子其实和牙膏的好坏没有任何关系;面对国家、民族等概念,要明白它的真实含义;面对宏伟的建筑、盛大的阅兵、冠冕的讲话、堂皇的文告以及严密的组织、高超的效率,也要看到它们与独裁政体没有必然联系。

这种解析的技术和质疑的能力,其实是一种智慧的防身术,赫胥黎希望学校能把这种智慧的防身术教给青少年一代。但是他也知道,当大部分学校由国家直接控制的时候,这种希望很难实现。

十一 为什么听话不一定是好孩子?

“听话才是好孩子”,几乎是每一个中国家长的口头禅,但是读了《赫胥黎自由教育论》之后,很可能会动摇这一观念。比如在该书第二小节“童年后期的教育”中,作者首先提出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婴儿对粪便的认识及其性格的形成有什么关系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他介绍了近代心理学家奢蒂博士的研究成果。奢蒂博士在《爱憎的由来》一书中指出,在婴儿稍微懂事之后,成年人对其便溺行为最好不要“过分的申斥儆戒”。这种不知清洁的儿童虽然不大惹人喜欢,但是他们长大以后,性格却比较“温柔宽厚,遇有不如意事,也不会和别人多争闲气”。这一研究成果告诉人们,如果成年人对婴儿“清洁的训练,略微放松一些,或开始得比较晚一些,我们的情绪生活便会安闲镇静得多”。这样一来,大家就容易和谐相处。

这一发现与我们的教育观念正好相反。改革开放以来,在人才强国战略和望子成龙思想的影响下,加强儿童的早期教育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尚。这很可能是许多独生子女缺乏温柔宽厚的性格、不容易与别人和谐相处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