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那些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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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潘光旦与自由主义教育(4)

如果说许多中国家庭在儿童早期教育中已经陷入一种误区的话,那么由学校介入的“儿童后期教育”,又是什么状况呢?

自从恢复高考以后,由于就业压力越来越大,再加上“知识改变命运”的宣传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死灰复燃,使青少年一代陷入应试教育的恶性竞争之中。这种教育要求学生必须遵守学校纪律,服从组织管理,听从老师指挥,接受知识灌输,以便在高考中取胜。近年来大家对应试教育多有批评,并提出让素质教育来弥补其缺陷。但由于素质教育并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因此它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现有局面。

这种局面与赫胥黎在书中批评的情况极其相似。为了让大家认识问题的严重性,他引用了著名哲学家罗素和教育家蒙特梭利的有关论述。早在上世纪30年代,即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罗素就忧心忡忡地指出:

“在实行军事独裁的国家,包括俄国在内,……教育是大大地退步了,这种退步包括四点:一是严格的纪律的恢复;二是绝对而不问事由的服从;三是对老师的唯命是听,已经到了一个可笑的程度;四是在知识方面消极地接受灌输,而不是积极地自求启发。”他认为这种教育只能培养出双重性格的人。所谓双重性格,是指“对在上的人要服从,要怯懦,对在下的人不妨擅作威福,而蛮不讲理”,对其他国家的人,当然也是这样。因此罗素认为:“童年的纪律训练和成年的战争爱好有前因后果的关系。”

相比之下,蒙特梭利则从人格培养的角度分析了强迫教育的危害。她说:“一个儿童,如果没有学会独自一个人行动,自主地控制他的作为,自动地管理他的意志,到了成人以后,他不但容易受到别人指挥,并且遇事非依赖别人不可。一个学校里的儿童,如果不断地受教师干涉,禁止,呵斥,以至于诟骂,结果会变成一种性格上很复杂的可怜虫。”之所以“可怜”,是因为他有一种“内疑外惧”的心理,这种心理使他在年轻时表现为“羞缩”,成年后又表现为颓丧、萎靡不振和逆来顺受,“而一遇危机,连最低限度的一些骨气,……都拿不出来。”因此她认为,强迫被动的教育对一个人来说,“第一步是养成一种永久的自卑与自馁的心理,而第二步,也是最后一步,是教他们……一种五体投地的精神。”

引文至此,赫胥黎又补充道:“我以为蒙特梭利博士还不妨添上一句,就是此种自馁的心理倒并不是完全消极的,而是有它积极的补偿的,而其补偿的表现就是对于另一部分人的作威作福。”正因为如此,他认为这种教育是独裁政治玩弄的新花样。

看来,我们不仅要重新认识“听话的孩子”,更要反思他们所受的教育。

十二 为什么说中国文明处于停滞状态?

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向何处去,成为全世界普遍关心的大问题。

当时摆在中国人面前的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向英美学习,走西方人的路;一条是向苏联学习,走俄国人的路。对于这两种路径选择,潘光旦虽然主张不仅要学习英、美,学习苏联,而且还要向我们的敌人日本和德国学习。但是,从思想立场上看,他还是明显地倾向于英美两国。

1945年,《自由论坛》周刊先后组织两个特刊,介绍了英美两国的历史文化、社会制度和风土人情。为此,潘光旦撰文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在这篇文章中,作为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潘光旦在引用这两个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之后明确表示:中国虽然有古老的文化传统,但是作为一个民族国家却十分幼稚。也就是说,自从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两千多年来我们这个“民族的生命似乎是一向停滞着,形成生物学家所称中止发育的状态。至晚近百年,西洋文化的输入,与输入后所引起的各种矛盾冲突,突然又给了我们一些强烈的刺激,于是停滞着的发育机能又复苏醒而活动起来”。在此基础上,他认为只有学习其他民族的经验,才能“教我们推进到成年的境界”。

这是一个比较新颖的观点。为了阐明这一观点,他首先介绍说,沉着是英国人最大的个性特征。这种个性特征从两件事上可以得到证明。一是1912年泰坦尼克号在大西洋沉没时,船上全部男子临危不惧的表现,令人非常钦佩。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30万英军在敦克尔克被德军包围。

但是在民众的支援下,英军将士居然秩序井然地撤退回国,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

潘光旦认为,就沉着而言,“个人不易,团体尤难;太平时节的团体不易,危险时期的群众尤难。而英国人竟能之,不但能,并且擅长,并且习惯成自然地已经变为民族性格的一部分,英国人所以伟大,其民族生活的所以始终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因素虽多,最基本的就是这个。”这显然是其成熟的一种表现。

这种个性特征,与他们的教育有关。储安平在《英国采风录》中说,英国人是一个注重实际经验、忽视抽象思维的民族,这种倚轻倚重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比如一个英国人向你问路,你告诉他先向右拐,再向左拐,然后从左边第三个胡同口进去……,他肯定会越听越糊涂。最好的办法,是给他画一张草图,他才能按图索骥,找到自己的去处。再比如你要买56.34元的商品,用100元付账,英国人的找钱方式也会让你忍俊不禁。他们往往是先拿出6分,与商品凑成56.4元;再拿出6角,凑成57元;再拿出3元,凑成60元;再拿出40元,凑成100元;然后才会把商品和这43.66元一齐交给你。

于是人们不禁要问:就是这样一个民族,怎么算是成熟,怎么会把自己的国家变成一个现代化强国呢?这正是储安平撰写此书的目的。他在该书序言中说,我想探讨的问题是:“第一,中英两国人民的性格,他们做人做事的精神,究竟有无相同相似之处?第二,多年以来,英国为一强国而中国为一弱国,一强一弱的道理究竟何在?”

储安平认为,最能代表英国人性格特征的,就是费厄泼赖精神。他说,我们的教育总是以知识灌输为主,但英国人却遵循“运动第一,书本第二”的原则。在英国,学校运动队队长往往是学生中的英雄,他们具有正直、无私、勇敢、果断、有自持、能合作等品格,是费厄泼赖的典型。我想,英国足球比赛入场式常有孩子们参加,牛津、剑桥大学的划船比赛每年都在泰晤士河举行,大概也是为了普及费厄泼赖精神。正因为如此,英国小学生常能把“这不公平”挂在嘴边,而我们却缺少这方面的基本诉求。

另外,潘光旦认为,作为一个民族,美国人的最大特征是信仰的自由。这是美国强大和充满活力的原因所在。他还说,英国人的沉着来源于自由,他们对自由的运用已经非常成熟,甚至到了炉火纯青、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相比之下,美国人的自由是看得见的。他们活泼有余而沉着不够。尽管如此,他们迟早也会达到英国人的境界。

十三 学者为什么要关心政治?

1945年是五四运动26周年纪念,潘光旦在《一种精神两般适用》中开门见山说:五四运动提出的科学与民主,“表面上是两回事,是文明生活的两个不同的方面,就基本的精神说,实在是一回事,是一种精神适用到了两个生活的方面”。

为什么这样说呢?他解释道:“所谓一种精神,最可以概括的是’客观‘两个字。”把客观精神用于自然,就产生了自然科学;把客观精神用于社会,就产生了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目的,是为了人与自然的“调适”;社会科学的目的,是为了社会文化的“调适”;人文科学的目的,是为了现实与历史的“调适”。但是一些浅薄的人却要“征服自然”,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妄自尊大”!可见,如果抛开政治方面的原因,潘光旦所谓“调适”,与现代流行语“和谐”基本上是一码事。

潘光旦还说,如果说科学家研究的对象是自然的话,那么政治家研究的对象则是社会,是广大民众。为此,他们都需要用客观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去观察了解民众的各种要求,让“民众的智能、兴趣、欲望、意向、见解、理想成为一切政治活动与政治设施的最终的权威”,从而最大限度地达到人与人的和谐与调适。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究其原因,主要是大家不关心政治、也没有把科学精神推广到政治领域。基于这一看法,潘光旦认为:许多人热衷于科学,有些人还做出很大成绩,但这些人“一出实验室,一离开书本,一放下数字”,便什么事也不想管,这其实是缺乏科学精神的一种表现。

潘光旦的这一认识,也许与当年的一件事有关。1944年7月,为了纪念抗日战争爆发7周年,昆明各大学举行“七七”纪念会,参加会议的3000多人把会场内外挤得水泄不通。会议的一个重要议题,是做学问的人应该关心政治。但是云南大学校长、著名数学家熊庆来表示反对。他说,中国落后的主要原因,是学术不如人;要救国,就需要坚守学术岗位,不要关心什么政治。对于熊先生的上半句话,潘光旦完全赞成,但对于下半句却不能苟同。他说,学人论政是中国文化的一大传统,从春秋战国到明末清初,都代有相传。何况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首先应该是做人,做一个合格的国民,然后才能做好学问。如果没有这种意识,“无论他的专业如何精深,他终究是一个匠人”。在此基础上,他又进一步指出:无论“学术家也罢,泥水匠也罢。没有政治意识的专门人才,可以加入伪北京大学,可以到沦陷区做顺民”,这种事例并不罕见。此外,潘光旦还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教训,语重心长地说:“单单注意技术的科学,以至于单单提倡精神上不能与政治发生联系的科学”,无论怎样标榜成功,也是无补于国家民族的。墨索里尼、日本军阀和希特勒及其爪牙,都非常重视科学技术,这三个国家为虎作伥的科学家应该反思自己的过错。

近年来,类似熊庆来的观点在学术界非常流行。许多人以学术至上为由反对关心政治。这不是有意误导,就是一种逃避。看看潘光旦的观点,可以纠正这种错误。

十四 什么是真正的科学精神?

1947年五四运动28周年之际,潘光旦以《正视科学》为题发表纪念文章,进一步阐述什么是真正的科学精神。在这篇文章中,潘先生开门见山地说:“我认为二十八年前的五四运动是失败了的”,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五四运动所追求的科学与民主两大目标,不但没有继续下去,而且还产生若干“看法上的错误”。

潘光旦认为,所谓科学至少包含三个内容:第一是科学精神的培养,目的在造成更良好的人生态度与风格。第二是科学研究的推进,这一方面是为了满足研究者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一方面也推动了人类对宇宙的了解和认识。第三是科学技术的应用,目的是为人类社会谋福利。

接下来他强调说,这三个内容固然各有其价值和需要,不过从人生意义的角度来看,显然是“科学精神的培养”最为重要。但是,多年来我们对科学的认识,却犯了舍本逐末的毛病。人们把主要精力放在科学技术的运用方面,不用说科学精神的培养,就是科学研究的推进也很少注意。于是科学便成了一种偶像,科学迷信以及一系列违背科学精神的现象也就随之产生。正因为如此,潘光旦在文章中呼吁:只有把科学精神逐步传播开来,成为广泛的教育的一部分以后,世上所有的偶像才能不打而自倒。

有感于科学界的种种乱象,我在两年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标题是《缺乏好奇心,科学没希望》。文章说:近年来,中国科技投入增长很快。据有关统计资料显示,中国用于科技研究和开发的支出每年以10%至15%的速度增加,远远超过“经济合作发展组织(OECD)”其他成员国。到2002年,中国科学研究与试验发展的经费超过一千亿元。仅次于美国和日本,居世界第三位。有人羡慕地说:“中国学术界真是富得流油。”与此同时,国家领导人对科技的改革和发展也非常重视。仅在2004年,胡****就四次视察中国科学院,******也三次去那里调研。该院院长路甬祥说,“这在科学院历史上也是从未有过的。”但是,有了钱,有领导人重视,中国科学就有希望吗?我认为,如果没有竺可桢所谓“只问是非、不计利害”的科学精神,中国的科学研究就不会走上正路。

这篇文章还谈到教育问题。我认为应试教育不但不可能传播科学精神,反而把学生塑造成死记硬背的工具,扼杀了他们对知识的兴趣和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使学习变得索然无味。许多孩子在入学前把学校视为天堂,但入学不久就产生厌学情绪,甚至把老师当作敌人,把学校教室视为地狱,这主要是应试教育所致。如今,尽管应试教育已经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但是由于大家对它的危害认识不够,再加上考试制度背后有巨大的利益驱动,因此要改变这种状况很不容易。在功利性思潮影响下,中国教育已经背离了教书育人的宗旨,教育产业化的提出也让它成为仅次于房地产的暴利行业。在这种情况下,教育成了许多家庭的沉重负担。许多人节衣缩食供孩子读书考大学,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与此同时,无论老师、家长还是整个社会,都把考试成绩当作评价学生和选拔人才的唯一标准。所谓“知识改变命运”成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现代版。它的代价是为了“实际生活的需要”,扼杀了一代又一代青少年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不仅如此,这种把读书上大学与找工作混为一谈的观念,还造就了一批又一批“抢饭碗”(蔡元培语)的势利之徒,从而对社会形成各种各样的危害。

学校、特别是大学,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是通过求知、做学问来净化灵魂、塑造人格的殿堂。但是,在经济大潮汹涌澎湃、政治改革相对滞后的情况下,学校这块崇尚科学精神、主张人格独立的文化圣地,也变成等级森严的官场和追逐名利的市场。许多知识精英在权势面前丧失自我、丧失独立、丧失尊严,成为唯唯诺诺的小人或唯利是图的市侩。在他们身上,已经很难找到传统知识分子特立独行的人格品质。这对于下一代影响很大,许多青少年只知道金钱,不知道社会理想社会责任,成了不敢质疑权威的精神侏儒,显然与当代教育缺乏科学精神的培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