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那些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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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潘光旦与自由主义教育(2)

——现代社会的国家机器需要民众监督,但是于丹却把“民无信不立”中的“民信”二字,解释为老百姓对国家的信仰。她甚至说:“没有粮食无非就是一死,从古到今谁不死啊?所以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国民对这个国家失去信仰以后的崩溃和涣散。”这话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以及“为了打世界大战,可以死一半中国人”等说法有什么两样?

——现代社会主张个人奋斗,鼓励人们不要屈从于命运;但是于丹在“心灵之道”中却说:生死富贵是“天命所归,个人无法决定,也无法左右”。最好的办法,是要学会承认和顺应人生的缺憾和苦难。

——现代社会倡导怀疑精神,但是于丹却奉劝大家不要追问造成苦难的原因,否则就会成为心胸狭窄的“鄙夫”,既会增加自己的痛苦,又会失去众多的朋友。

——现代社会追求公平、公正和公开,但是于丹在“处世之道”中却告诉人们:对于“社会不公,……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反躬自省”,这才是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紧接着,她在“君子之道”中又进一步强调,千万不要怨天尤人,否则就是有失做人的“厚道”。

当代中国正处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历史关头。面对政治体制改革和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 我们最需要学习引进自由、民主、科学等现代社会的价值理念。但是于丹的走红却对这一价值取向起到消解或抵制的作用,所以我想讲一件早已被大家遗忘的往事。1934年,国民党中央为了提倡尊孔读经,决定每年8月28日为孔子诞辰纪念日,并要求中小学开设读经课程。为此,汪精卫和戴季陶、禇民谊等政要都粉墨登场,或发表演说,或参加祭典,搞得乌烟瘴气。针对这一状况,蔡元培、胡适、鲁迅、傅斯年等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都坚决反对。胡适说:自古以来,“孔子是年年祭的,《论语》、《孝经》、《大学》是村学儿童人人读的”;但所谓“洙水桥前,大成殿上,多士济济,肃穆趋跄”的盛况,又“何曾补于当时惨酷的社会,贪污的政治?”

鲁迅也说:“不错,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方法,但那都是为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基于同样的看法,蔡元培则明确表示:“我认为小学生读经,是有害的,中学生读整部的经,也是有害的。”这也印证了傅斯年的一个观点:由于儒家经典“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不懂的东西”,因此那些主张读经的人,不过是用经学来附会自己的主张罢了。

于丹的出现并不是孤立现象,而是当今社会的一个典型。透过现象看本质,我发现一个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教授变明星,富了自己,害了学生。

五 如今的孩子为什么让人放心不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接送孩子上学,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风尚。不仅小学生每天必须有人接送,就连考上大学也要家长护送。前两年有媒体报道说,有些家长因为经济困难,住不起旅馆,只好在学校操场上露宿,而他们的子女却在宿舍里高枕无忧。此情此景,让人感到心寒心痛。除此之外,无论家长还是社会,总是对孩子们放心不下。一会儿怕他们受黄色书刊影响,一会儿怕他们沉迷于网络。但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为什么总是让人如此担心,却很少有人追究。

1930年,潘光旦写了一篇《普及识字?》的文章,为我们提供了相关的答案。潘先生在文章中首先指出,文字是一种工具,也是一把双刃剑。

如果仅仅教会孩子识字,而没有把判断价值的原则和选择好坏的标准传授给他们,就只能误人子弟。用这个道理反思当代教育,我们可以发现它的最大弊病就是在过度强调知识教育的同时,忽视了是非标准和价值判断。

这不仅使青少年缺乏应付环境的能力,还容易走上邪路。

潘光旦认为,这种情况,还与社会制度有关:“在政治比较清明民生比较充裕的社会里,又例如今日的美国,无聊的读物虽多,影响虽大,但决不至于牵动社会的治安。但在政治混沌民生凋敝的社会里,各种不健全的‘信仰"’学说‘或主义可以乘虚而入;不逞之徒把它们传授给许多只识字而不识利害的人们,例如今日各种主义之于一般工人农民,其影响的恶劣,(就)不言而喻了。”

1940年,潘光旦在《再论宣传不是教育》中又谈到这个问题。他在引用美国生物学家的一句名言“你能教人怎样去读书,你却不能教他们读什么书”以后,进一步指出:“迷信识字或误信识字就是教育的人,一度有机会到国外去观光,归国之后,动不动对于外国文盲之少,报纸之多,报纸的观众之广,总要称赞几句。不错的,一个人识字总比不识字好,一国之中,文盲少总比文盲多好。但若这种观光的人有工夫做进一步的观察,他们很容易证实上文那位生物学家所说的话是一点不错的。这些识字读书的大众十有八九是但知阅读,而未知选择读物,因为不知选择,无形有形之中就变成所谓’黄色新闻‘的最大顾客。他们虽不知选择,却有别人替他们选择,也正唯他们不知选择,专替他们选择的人便应运而生。这种人就是各式各样的广告家和宣传家了。”

正因为如此,他在《普及识字?》结束时写道:如果不把价值选择和是非判断教给学生,那就只能“替目下流行的种种小报,种种甚嚣尘上的’性‘的读物,多培植几个主顾;多替野心家扩大一些宣传蛊惑的领域罢了”。这也是对当今教育最好的忠告。

六 学校为什么要放假?

学校为什么放假?这本来不是什么问题,因此大家都相信这样的话:

学校放假是为了让师生们避开严寒酷暑,是因为教学活动的劳动强度太大。尽管这些解释有点勉强,但好像没有更好的答案。后来看到潘光旦1930年写的一篇文章,才使我茅塞顿开,并发现包括教育工作者在内的大多数人,其实并不了解学校为什么要放假。

潘文的题目是《假期与知识生活的解放》。文章一开头就说:“学问没有止境,也就不宜有长时期的间断。学校的暑假寒假,少则一月,多则三月,难道办教育和创制假期的人的本意,真要教人在这一个月或三个月之内完全停止学问工作么?我恐未必。”可见在潘先生看来,学校放假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学问。

接下来潘先生又毫不客气地指出:学校的最大缺点,就是过于重视教材。“一种课本,少则读半年,多则读一年”,使学生“无一刻不在字里行间寻生活”,从而失去了自动研究的机会。他认为这种 “专读一书”的单调和痛苦,比八股文还要严重。他说,心理学家认为“钩心半角”的八股文还有一种“磨炼智力的功用”,而那种“专读一书”的教学模式,却不会给学生带来任何乐趣。

正因为如此,潘先生认为假期是每一个学生“解除痛苦回复自由的上好机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对大家提出两个要求:首先要树立“在假期里,我便是我,而不是教员的学生”的信念,其次要选择一两个比较高明的求知方法。这就是说,同学们在假期一定要摆脱教师的阴影,去过一种独立自主的学习生活。他举例说,在自然知识方面,可以做一次有目的的远足,从事地质的观察和生物标本的采集;在社会知识方面,可以找一个小题目,然后利用图书馆的资料进行研究。类似的选择可能有很多很多。

潘先生的话让我想起胡适在美国留学的情况。据《胡适留学日记》记载,胡适到达美国后的第一个暑假是从1911年6月11日开始的,他在前一天的日记中写道:“大考已毕,一无所事矣。第一学年毕矣!”我当时读到这里的时候曾有点奇怪,心想美国人的暑假开始早,大概结束也早吧。

没想到一直翻到9月28日的日记,才有“今日为上课之第一日”的记录。

也就是说,美国大学的暑假居然有三个半月之久,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既然如此,胡适在这漫长的假期中干了些什么呢?纵观这三个多月的日记,我发现他的暑假生活真是丰富多彩,令人羡慕。其中有旅游、开会、交友、阅读、写作、打球、玩牌、逛公园、学拉丁文、演讲辩论、上暑期学校(包括学化学、演习题、做实验)等。这与潘光旦的主张完全一致。可见在美国大学里,虽然未必有“专读一书”的单调和痛苦,但放假的目的,却是为了“知识生活的解放”,为了给学生多留一点自由自在地学习研究的机会。

这样又出现一个问题:潘光旦先生为什么要把学校教育说得那么可怕呢?我想这与学校本身的缺陷有关。据说近代教育制度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所以有人把学校比作工厂,把教室比作车间,把老师比作工人,把学生比作原料。这种“规模化生产”虽然有利于更多的人接受教育,却又出现了另外一些问题,其中主要是它不但不能照顾到每一个个体的身心发展、兴趣特长和特殊爱好,还可能把他们变成千人一面的工具。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创立现代教育制度的人们才在两个学期之间安排一个比较长的假期,目的是为了给学生更多的自由,让他们的个性和才华有一个成长发育的时间和天地。

前几年看到《南方周末》有一篇题为《别了,高考!》的文章,在谈到国际文凭组织的课程设计时列举了“社区服务”等内容。这也应该是假期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现在看来,他所提出的问题非但没有解决,有时候还可能更为严重。另外,该文虽然是针对大学生的,但由于大学生活乃是中小学的继续,所以大家面临的问题应该是大同小异。

七 为什么要提倡学生自治?

现在的学生,恐怕很少有人知道成立“学生会”是什么意图了。其实,学生会的全称是“学生自治会”。它原本是学生自由组合的自治团体,并不像现在这样,好像是学校的一个附属机构。

说起学生自治,我想起几年前去北京的几所高校,正好碰上新生报到。新生入学,是各大学最忙乱的时候,许多院校都动用了保安人员来维持秩序。我注意到:一方面,护送新生的家长熙熙攘攘,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另一方面,与忙忙碌碌的学校各职能部门相比,学生会显然要清闲得多。面对这种状况,我心中掠过一丝悲哀,我想,当年清华大学的新生入学时,是由老同学接待,并举行一种名为“拖尸”的有趣活动;为什么如今的学生就如此无能,如此被动呢?

后来看到陶行知在五四时期写的一篇文章,是谈学生自治的,才似乎找到问题答案。陶行知说:从国家来讲,公民自治是共和国的立国之本。

共和政体与****政体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前者由自治的公民组成,后者由被治的顺民组成。就社会而言,顺民被治,尚可苟安;公民自治,则可太平。危险的是,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已经有不甘被治的要求,又没有实行自治的能力,那将是最可怕的一种局面。因此在学校中培养学生的自治能力,是达到长治久安的必由之路。反之,如果我们的大学里不能用自治的方法培养公民,而是用管制的方法造就顺民,那么这个共和国就有名不副实的可能。

此外,陶先生还就学生自治的利弊、范围以及它与学校的关系等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在学校中实行学生自治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不是为了驾驭别人,更不是要与校方分庭抗礼。学生自治的目的,一是为了培养独立的人格,以改变****时代大事小事都要由师长包办的习惯;二是为了让学生关心公众幸福、承担共同事务、明辨公共是非。他强调,凡是愿意做共和国公民的学生,只要大家不愿争权,而愿服务;不愿凌人,而愿治己;不愿对抗,而愿协助;不愿负气,而愿说理,就能把学生自治搞好。

抗日战争开始后,潘光旦随清华大学迁往长沙,然后又迁昆明,与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合组西南联大。正因为如此,才使中国教育弦歌不绝,才使中国学术文化得以延续。不久,潘光旦在《学生自治与学生自治会》

一文中指出:“在流徙中的许多大学,最近至少有一部分又逐渐能比较的安居乐业起来了。学生自治的呼声与自治会的组织就是比较能安居乐业后的一种表现。这是忧患之中可以欣喜的一件事。”

为此,潘光旦幽默而中肯地把学生自治会分为三种形式:“一是在学生个人与团体生活方面做些修齐功夫的;二是替学生大众办事或当差的;三是被校外势力所支配和驱策的。第一种是真正的学生自治会,第二种谈不到一个’治‘字,不妨叫学生自活会,即生活的一部分,不由学校统制,也不由个人分别处理,而由少数不怕事的热心分子代办。第三种谈不到一个’自‘字,应当叫作学生被治会。”

接下来他分析说,第一种学生自治会最难得。所谓修齐功夫,是指教育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学生在“理智生活方面是自知的,在情绪生活方面是自胜的。”古人所谓“自知者明,自胜者强”,也是这个意思。因此,一个身心健全的青年,当他发育到一定程度以后,对自己的性格和客观环境,就应该有所了解。这有利于他的自我控制。这样的人,就自己而言,是一个生活有节制的人;对社会来说,是一个“不同而和的分子”。学生自治会的作用,一方面是为了鼓励大家的自知与自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起督促与警戒作用。

第二种学生会也还不错。它的好处在于“练习组织,守法,表达公意等等”。但是,“自治应当是每个青年对内心的一种工作,而这些所谓服务的活动,却是一种外骛,一种舍己耘人的勾当。”当然,潘光旦也承认,“这勾当并不是根本不应当做”。但由于“这种外骛的学生会”过于关心别人和身外之物,因此我们不妨把它叫作“学生治人会”。

第三种就更糟糕了,因为它把学生放在被治的地位。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现象呢?潘光旦分析说,这与“外来的有组织的势力”不断向学校渗透有关。正因为如此,潘光旦在这篇文章结尾时说:“我一向主张学生不入党,……我如今借这个机会,一面奉劝大学的青年要明白自己的地位,要尊重一去不再来的青年时代,于理智方面力求自知,于情绪方面力求自胜,能自胜即能自治,能自治方能自强,一面更要替他们向外界的政治派别请命,让他们有一个真正能自治的机会。”

潘光旦为什么主张学生不要入党呢?这与他的自由主义思想有关。

大约是1940年,《今日评论》发表西南联大政治学教授钱端升讨论“党”的文章。有感于此,潘光旦在《学生参加政党的问题》中一开始就说:“党是多年来难得有人讨论的一个题目,不大有人讨论的缘故大抵不出三个:一是不敢,怕罹法网;二是不便,怕得罪在党里的朋友;三是不屑,一部分的人也许因为渴爱自由,也许因为潜心学术,觉得犯不着讨论。虽有此三不,事实上讨论的人还是不少,不过只在口头,不在笔头罢了。在笔头,党终究成为一个忌讳的题目。如今居然有人在笔头上讨论到它,并且讨论得很周到,我不能不为党的前途与国家民族的将来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