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雪域长歌:西藏1949—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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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条条英雄路(6)

林田的妻子南新前来送行,眼里含着泪花,舍不得分开。他们只能再次体验前年夏天在北京相见不久就匆匆分离的滋味。新婚不久,林田主动报名参加此次探险采访,说心里不乱,才怪呢。

车开出拉萨,车上的人挥着手,摇着帽子,送行的人喊着“祝你们成功!祝你们一路顺风!”牛青山下令车队先开到布达拉宫前,全队队员下车合影留念,再登车出发。

拉萨平原气候转暖了,青草发芽了,大雁和黄鸭在融冰的沼泽滩上逍遥散步。车队向北,又折向西,几十公里后,羊八井石峡两侧的山岭上,冰雪的折光刺人眼睛。过了石峡,遍地是灰黄色的衰草,远处是重重雪山。队员们不禁在想,羌塘会是什么样呢?

林田第一次知道羌塘,是初到拉萨时采访藏族爱国学者、著名诗人阿旺擦珠时听到的。阿旺擦珠向林田解释“唐古拉”山名字的来历:“唐”,藏语平原的意思;“拉”,意为山;“唐”这个字古时的读法尾音读为“唐格”,“唐古拉”,即由“唐格拉”而来。(现在的字典和地名录上解释“唐古拉”是“阶梯山”的意思。)顺便又讲到“羌塘”,“羌”即北方,羌塘意为北方的大平原。大平原上有许多大湖,有的大湖出盐、碱和硼砂,拉萨吃的盐就是盐湖里出的,那里有成群的野驴、野羊、野牛。羌塘北部叫“羌东”,意为北方空地,是无人烟之地。老诗人的话激发了林田无限好奇和向往。羌塘、阿里探险,为什么不去呢?

1956年2月20日,林田在日记中写道:

(在黑河)下午来了五十多名藏族民工,他们来自附近各部落,是由探路队通过头人雇请随队参加修路的。他们个个面色黑红,头戴狐皮帽,有的耳朵上戴着小手镯般大的耳环。西藏地方政府派到探路队的曱本(藏军连长)格桑占堆当民工领队。他把民工分成几个组,向他们分发了帐篷、炊具和口粮、酥油、茶叶等。民工们很快搭好帐篷,做好大米饭、酥油茶,边吃喝,边开玩笑。晚上到分工委听广播,内容是布尔加宁关于苏联第六个五年计划的报告。

四天后,负责打前站的程永康带十几名民工提前乘车出发,民工家属来送行。一个名叫次吉多杰的民工上身穿件大皮裘,下身却穿了条黑布单裤,脸有些黑瘦,临上车时,他的老妈妈,一个蓬头的脱落了牙齿的老婆婆,在他脖子上挂上哈达,抱住他的头亲了又亲,嘱咐了又嘱咐。上车后,哥哥也赶来给他挂哈达,他从车上伸出头亲了亲。车子开动了,送行的人们喊着“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红山包脚下海拔五千五百米,是黑河至班戈湖途中二百八十公里的最高处。车队刚刚停下,牛青山便招呼两位记者快去拍照片,“天气好得很!”只见湖岸线有十几公里长,像鱼脊背一样,由粗砂和石子组成,坚硬平坦。牛青山说,这天然路面太好了!那边,再往那边,还有二三十个小湖,都产硼砂和芒硝。他指指北面和东面。这些湖有的已经干到底了,有的是高浓度的盐质水结了冰,还有的在白霜似的盐碱上长着稀疏的黄草。也许在远古,这一带是一个大湖吧。

牛青山兴奋地边走边说,这地方太好了!你看,我们脚下是第一湖,西面特别白的是第二湖,再过去那个灰黄色的是第三湖,走到跟前,白得刺眼,都是硼砂。这地方气候不错,据说每年4月到8月还暖和,种点菜,养点花,该不成问题。上次我来时就想,建个硼砂厂,我来当厂长,在这里搞一辈子。

两位记者转到一个小泉水边,牛青山用手抠开冒水的泥土,水就从两指粗的泉眼中涌出来,他盯着泉水说,这水多好呀!粗粝的羌塘高原,在牛青山的眼里,处处都是好东西。

林田二人走着走着,来到一座石头堆砌的“房子”前。一个瘦脸大眼的青年掀开布门帘,出来拉住他们的手,用地道的北京话说:“快里边儿坐!我们多盼望常有客人来呀!”另外两个年轻人赶紧倒茶,递烟。三个小伙子头发和羌塘牧人一样蓬乱,棉衣一样油光光。

林田问:“你们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不错呀!”北京人回答。他叫王开基,是贸易公司不久前从北京调来专门收购皮毛的技术员。这三个小伙子在这里安营扎寨,组成了最简单的贸易小组。

“这里几乎与外界隔绝,差一点把日子过忘了,多亏老刘做了个日历牌。”一个硬纸做的圆牌,有两个指针,分别指向周边的日子和星期数字。他们刚来时,十几天工夫就把日子忘记了,三人争论,计算了数次,谁也说不准。幸好懂藏语的胖子刘鸿勋向牧民请教藏历日子,又从藏历推算出了公历日子,才算是知道是几月几号。

年龄较大的王作德是管账的。他说,他们是去年(1955年)12月中旬随牛青山率领的班戈湖踏勘队来的。那是藏北草原最冷的日子,湖上天天起风暴,天昏地暗,附近几十里内见不到一个牧民帐篷。头三天去找水,谁也没能找到可喝的水,只好把湖冰化成水煮饭吃,难吃得很。后来发现了小泉水,就搬到这泉水边扎营,他们给这个地方起名“甜水泉"

牛青山见牧民迫切要求和他们做生意,贸易小组可以供应粮食、布匹、茶叶、烟酒等日用品,同时收购牧民的羊毛、皮货等。决定留下王开基这三个小伙子和一卡车货物,正式设立了甜水泉贸易小组。临走时怕他们被大风刮走,把人冻坏,连夜炸石头垒起了石头房子。

第二天,大队人马就走了。这个乱石做墙、帆布做顶、炮眼似的窗户的石头房子,简直是个小地堡。三个青年以此为家。白天常有牧民来,到了晚上,湖滨风暴怒吼,狼群嗥叫,真有点怕人。他们夜夜抱着步枪值班,渐渐和牧民成了朋友,路途遥远的牧民回不了家,就住在这里。

林田和王开基等五个年轻人正说得起劲,一道亮光射进石屋,一个高大的牧人掀起门帘,伸进乱蓬蓬的大脑袋,喊了声“夏保啦(嘿,朋友)!”一屁股坐在床上,从胸前皮裘里掏出一张带血的皮子。王开基接过来用手揉揉,叫刘鸿基用藏语说了它的等级和价钱,牧人点点头,刘鸿基就领他去挑想用皮子交换的货物。石头房子外有两顶帐篷,一个作门市,一个作仓库。

下午,为了慰问贸易小组的三个小伙子和附近的牧人们,牛青山下令放映两场电影。通知牧民来看电影的马本回来了。他们卸下马鞍,把马赶到山梁北坡草地,在山梁上的大风中点起一堆牛粪火化冰煮茶。他们不怕寒冷,在这高处露营,既可看到放在坡上的马,又可使夜间赶来看电影的牧人们远远看到火光。银幕就挂在卡车车篷的后端,大家席地而坐。夜深了,牛青山又安排在山梁上架起帐篷供来看电影的牧人休息。

第二天一早,又有十多个牧民赶来买卖东西,看电影。他们有骑马来的,有赶着牦牛来的。老人的胡须和妇女的羊皮帽上结着冰霜,几个大点的孩子下了马就瞪着迷糊的眼睛看汽车,揣在妈妈皮裘里的婴儿还熟睡着,“看样子他们是赶了一整夜的路来这里。”王开基说。

晚上,为这十几个牧民放映的电影是《光明照耀西藏》《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青山他们一边放映,一边给牧民们讲解故事情节。牧民们说,草原上的祖祖辈辈没看过这么好的“热闹”(指电影)。

七天后,踏勘队抵达班戈湖。班戈湖的海拔为四千三百八十米,是从黑河出发以来地势较低较暖和的地方。说是比较暖和,那只是和寒冷低温的羌塘大部分地区相比而言的。班戈湖恶劣多变的气候,还是让探险队领教了它的厉害。

探险队在那里遭遇了铺天盖地的狂风,混白色的硼砂粉和芒硝粉被大风搅得遮天蔽日,翻腾着向东南方向弥漫开去。湖南岸是灰黄色的茫茫沙丘,从湖上腾起的****和沙丘上腾起的尘沙冲撞到一起,形成高速移动的旋风,渐渐把南面的群山都笼罩住了,这就是令人惊心动魄的草原风暴。

林田在日记里这样写道:“黄昏时大风停了。夕阳照得白色湖面一片粉红色,远山是微紫色的。归牧的白绵羊和黑山羊都镶着光亮的边。好迷人的羌塘景色啊!”

半年后,当林田他们在归途中再次路过班戈湖时,湖边夜里已是灯光点点了。那里设立了气象站,地质部的考察队、西藏地质局的硼砂勘察队,还有天文工作队都到了,搭起一片帐篷。王开基的贸易小组比以前更忙碌,每天都有牧民来买茶叶和其他日用品,还能收几千斤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