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调:一部穿越时空的日本风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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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殉情物语(2)

这种早上吃过早饭拿着刀出去砍人,下午太阳落山回到家中念佛忏悔的生活,虽然看上去非常矛盾甚至是令人发指,但对于平井权八而言,只能总结为两个字:无奈。

他并不愿意这么过日子,他的梦想是赶紧干了一票攒一点钱,给小紫赎了身,然后再干一票,两人买一块地造一栋房子,过上你织布来我耕地的生活。

可偏偏有人不允许。这个人便是小紫的妈妈桑,即老鸨。在她看来,小紫的赎身费虽然相当可观,但那终究不过是一锤子的买卖,与其杀鸡取卵,还不如细水长流。所以每次当权八拿着真金白银要来给自己女人赎身的时候,她总是表示,小紫是我们这里的新员工,还没做够日子呢,所以暂且不能离职。

权八没辙,首先他不能光天化日里在妓院里公然掳人,其次,就算是他要跟小紫私奔却也不敢——在那个人口贩卖尚且合法的时代,一旦自己下面的小姐被拐,老鸨是可以上奉行所报案的。一旦官府追查起来,小紫重返窑子、自己被绳之以法不说,万一这下把之前杀人越货的勾当也给查出来,那就不是以拐卖妹子为罪名蹲两年大牢就能算了的。

所以平井权八只得忍气吞声,双手继续握着钢刀,站在各种路口砍人赚钱。

这是一个非常纯粹的无底洞,每次他双手沾满了人民群众的鲜血再拿着人民群众的血汗钱送到青楼,问老鸨什么时候能替小紫赎身时,老鸨的回答都是同一句话:“快了,平井少爷,您再来个几次,咱家就能放小紫走了。”

就这样,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平井权八从一个懵懂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健壮的青年。可他依然是他,小紫还是小紫,他不知道他们何时能够真正地在一起,就如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杀了多少人。

倒是德川幕府比较热心,真给他统计出来了:他前后一共杀了一百三十一人。

平井权八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是名人了——他的事迹、他的形象,早已在幕府的各大衙门里挂上了号。其实这也是必然的,毕竟你都砍了那么多人,要再不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人家的这俸禄也算是白拿了。

就这样,平井权八被通缉了。江户时代的所谓通缉令,其实也就是一个名字,一张大致的画像,外加他所犯的罪行和悬赏金额罢了。

在这样一个没有电话、没有电报、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依靠这样一张通缉令,想要抓住犯人自然是比较困难的。更何况,平井权八本身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他不光能打,还挺能躲,再加之作案地点一般都在荒郊野外的小道上而且变动性又很大,所以一连好几年,他别说被抓了,就是连个照面都不曾跟幕府御下的人打过。

就这样,到了延保七年(1679年)的时候,已经都要成为都市传说了的平井权八在砍倒了第一百三十二名受害者,并劫得三百两黄金之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去自首。

其实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已经由来已久了。

平井权八,不光是个劫道的,同时还是个和尚。在他不杀人不越货也不吃饭睡觉的时候,他通常都会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然后感悟人生。

用佛家的术语讲,这叫悟禅。

其实杀人抢钱这种事情,随便想想都知道是丧尽天良的,更别说这家伙一想就是好几年。他整天都被自己的良心在折磨着,天天脑海里都是俩小人在打架,一个说,权八,你回头是岸,另一个说,权八,人不风流枉少年。

最终,那个正义的小人取得了胜利。当年春天,在知道赎身无望的情况下,平井权八带着小紫逃离了青楼,在相模国(神奈川县)藤泽宿将其安顿了下来。随后,自己只身回了一趟鸟取藩的老家,他想最后见一次自己的父母。

结果到了老家他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早已在数年前就双双离世了。

心中已然没了牵挂的权八在离开了鸟取藩之后,便来到了大阪的奉行所,提交了自首状。

这是因为较之江户,大阪离鸟取藩要近很多,权八生怕自己都已经决心自首了却在半道上因乱窜而被擒获。

再说那大阪奉行所,一听说闻名全国各衙门的杀人抢劫犯来投案了,顿时就上下奋亢了。虽说当时谁也不知道那抢劫犯的真实姓名和具体情况,因此也就无人能判断出平井权八到底是不是真的。经过一番简单的审讯后,奉行所里的奉行们基本确认,这个人就是真凶。首先,他说的几起案例和他们所掌握的情报几乎无差。其次,似乎也没有人会傻到来主动冒充杀人犯的地步。

由于平井权八的作案地点清一色都是在江户或是江户周边,根据德川幕府制定的法律,大阪奉行所是没有权力审判或发配罪犯的。所以那些人决定,将这家伙押赴江户,作进一步处理。

要说这平井权八也确实是有真本事的,在押解途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趁着某天深夜逃出了旅店,摆脱了那帮差役,一个人跑到了藤泽,找到了隐居在那里的小紫。

小紫以为权八是来和自己一起天长地久的,但结果权八却告诉她,自己是来道别的。过了今天,他就要去江户的奉行所再一次自首。

小紫哭了,她当然不肯让他走,可他最终还是走了。

临走之前,小紫对他说:“既然我们无法在一起幸福美满,那就一起烟消云散好了。”

就这样,平井权八去了江户,然后自首。

江户奉行所对他进行了全面的审讯,最终得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结果——在来到江户之后的短短数年里,平井权八总共杀害了一百二十三人,涉案金额高达黄金万两。

所以,尽管本着坦白从宽的原则,可由于此案实在过于特别,奉行所那边仍然判处权八死刑,并且是最为严酷的磔刑。

于是,便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只不过,故事说到这里还不算完。

且说那权八被磔死了之后,他的尸骨被埋在了江户目黑的东昌寺。某天清晨的时候,住持老和尚起床来到院子里正准备打一套太极拳练练身,却惊讶地发现一个身穿缟素、看上去年仅二十出头的姑娘在一座墓碑前长跪不起。

那座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正是平井权八。

老和尚连忙跑过去问道:“姑娘您有事吗,要不进屋里谈?”

姑娘不答话,就是跪着。

老和尚好歹也是在江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江户了,知道平井权八是谁。因此他也知道,眼前的这姑娘应该就是那位坊间传闻的权八的女人小紫。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不打扰小紫深刻缅怀已故爱人的时候,姑娘突然就开口道:“师傅,请等一下。”

接着,她拿出了五两黄金说:“这是我的供养料。”

老和尚实吃了一惊,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问道:“姑娘,你给我这钱作甚?”

供养料是个日语名词,如果直接以中文的理解方式来看,很容易望文生义,所以在这里有必要专门解释一下,它在日语里是丧葬费的意思。

小紫给供养料,等于是跟那位长老说,我马上要去死了,后事就拜托你们了。

老和尚不肯收,并且规劝说,姑娘你还年轻,凡事切莫想不开,就算你真的对社会绝望了,也未必一定要寻死觅活。隔壁就是尼姑庵,你大可看破后尘断青丝,那边的师太当年是我师妹,我给你开介绍信,她们一定会收你的。

但小紫却是死活不肯依,硬是要长老收下五两金子,表示我意已决,你要真不收,我再去别的寺。反正我就是一心求死,死哪儿不是死?

无奈之下,老和尚叹了一口气,拿了钱放在了口袋里,说姑娘你再琢磨琢磨吧,千万别冲动。

说完,老和尚叹了一口气,便转身离去继续打他的太极拳了。

等到老和尚一套组合拳打完,回头却发现这位姑娘居然还戳在那坟前,而且一动不动。情知不妙的他立刻上前查看,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服毒自尽了。

长叹一声的老和尚将两人合葬在了一起,并且立起了一块墓碑,上书“比翼塚”三个大字。这座墓在今天依旧尚存,而且据说还是个被情侣们选作许愿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吉祥地方。

权八和小紫的那种生不同衾死同穴的爱情,很快就传遍了街头巷尾。紧接着,全江户的各大歌舞伎剧团也活跃了起来,他们纷纷以此事为题材,将他们的爱情故事搬上了舞台,并且受到了人民群众的热烈追捧,人气极为火爆。剧中的一句台词“小子,给爷站住了”还一度成为了当时的流行语。

在剧中,虽然平井权八的杀人抢劫行为并没有回避,但观众们对于这人,却始终抱有着一种同情大于憎恨的感情,以至于幕府方面不得不下了禁令,以后不许再公开发布这个不和谐的家伙的名字了。不过剧组方面倒也聪明,既然你不让咱们宣传平井权八,那我们就以他为原型,原创一部剧目好了。

就这样,在歌舞伎的舞台上,平井权八的名字清一色地被换成了“白井权八”,照样大受欢迎。

其实老百姓们可不管平井权八是杀人了还是劫道了,在他们心目中,肯为自己心爱女人豁出一切的,就是好男人。甘愿为了自己男人出生入死的,便是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