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雌雄双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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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突如其来(1)

已经是江海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方刚代表省委省政府在会上就全省的发展战略提出了总体的框架,省里有点名头的战略理论专家都围绕这一框架结合各地实际发表了看法。以社会、经济和谐发展为主题的构想体现在每一个人的思路中。在现今的理论研讨中,还是只需要证明,不需要你自己推导出结论。这是我们的理论家的幸福生活。你只要能够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出发,以令人不可思议但又无可辩驳的逻辑力量,把一个已经众所周知的观念论证得更加不容置疑就行。整个过程的乏味或者荒唐,大家都不需要担心。

会议期间,省委和省政府的领导在听取了代表们的精彩发言之后,畅谈了自己的看法。代表照例认真领会并立即作了深入的发挥,下一个五年计划的框架便逐渐在惊人的一致中形成。

省委主要领导既然知道钟情这个人,点名要他发言。看着和蔼可亲的领导,钟情是不会怯场的,就着提纲侃侃而谈,这个工程,那个接轨,大开发,大联动,大流通,两翼,双线,单边,啪啪啪啪,天花乱坠。钟情仗着记忆力好,省里近五年来的各项统计数字,10来个地级市近5年来的数据,江海省东西部、南北部的各项指标,统计数字和实际数字,不看提纲,就凝望着领导的笑脸一一道来,在此基础上,又谈协调发展,目标定位,阶段措施……

钟情在身体被掏空的同时,思想也再一次被掏空。他便和难兄难弟们在晚上拼命喝酒,用酒精来充实肉体,挽救思想。方刚正走在仕途的关键阶段,到地级市出任一把手几乎已经成为定局,但到底能成为哪一方的大员,正处在极其微妙的状况。在酒桌上,方刚依然非常放得开,不谈政治,不谈爱情,只管喝酒,而且一往无前地朝死里喝。最后,苦了钟情,也恰恰解放了钟情,他是一连醉了三夜,害得晚上文心悦来宾馆房间陪他时,什么也干不了。

文心悦说:只要能陪你,什么都不干,也是幸福的。

这样的表白,让钟情感动得要死。钟情万万也没有想到,会议结束回到江山市,市委组织部领导就把他招到了办公室。组织部部长一脸严肃:钟情同志,东洲市委领导班子最近作了调整,原组织部长李连生同志出任了东洲市委副书记,江山市委经过认真的研究和综合考虑,调整你到东洲主持组织部的工作。你也是从那里出来的,情况应该不陌生,明天我和市委张副书记送你去赴任。东洲是江山的经济大市,地位相当重要,组织上让你去,是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希望你在新的岗位上,干出更加出色的成绩。

钟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机会往往会垂青做好准备的人,但今天也偶然垂青了没有准备好的人。钟情有点漠然地点着头,表态说:说实话,我是一点心里准备也没有。不过,既然组织上信任我,把我放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岗位,我一定尽心尽力,开拓进取,做好工作,不辜负组织对我的期望。

出了门,钟情往自己办公室走,上电梯,既然乘错了层次。

钟情进了研究室的接待室,关严了门,第一个电话打给方刚,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并向他请教其中的奥妙。方刚只是平静地向他表示祝贺,说江山市的人事,他哪里知道究竟。第二个电话打给白雪飞,白雪飞也并没有表示惊喜,笑着说:好啊,这说明江山市领导有眼光,知人善任,不要说把你放到东洲干组织部长,就是干东洲********,你还不是如烹小鲜。下次我回来,你就得在东洲好好招待我了。

第三个电话,钟情才打给了陈玉敏。陈玉敏正赶往东洲人民医院给一个病人会诊,听了钟情简短的汇报,说:呆人有呆福,你可得好好表现表现了,晚上回来我为你庆祝。

第四个电话,拨完文心悦的号码,钟情停顿了片刻,终于没拨出去。而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全都是朋友同事表示祝贺的电话。信息时代,消息就是传播得如此迅速。本来,研究室的几个同事约钟情晚上喝酒,钟情连连讨饶:改日吧改日吧,这几天在省里喝得要死,还没恢复元气,明天又要去报到,今晚总得陪陪老婆孩子吧?

同事们都深明大义,放了钟情一马。

陈玉敏却没放他一马。

陈玉敏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开了瓶干红,一本正经地敬钟情:为你的进步,干杯。

爸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钟小情举着橙汁瞎搅和。

钟情喝了一口,实在是没有胃口。这几天,肠胃已经在省城糟蹋坏了。钟情说:到东洲,虽然离江山不远,和以前比,交通是很方便了,一个小时就能到。但我肯定不能做走读干部,正常的话也只能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小情的学习,玉敏你得多费心了。家里就请个保姆吧。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儿子,我警告你,星期一到星期五,电脑不许碰!如果你违规了,我立即把电脑拿走。上初中了,不比小学,你得抓紧。

钟小情向他敬礼:领导放心,我一定谨记教导,遵纪守法,作一个合格的儿子,以优异的成绩向党和人民汇报。

一个巴掌拍到钟小情的头上:我是既看过程,也看结果,在班上名次不能保持在前5名,就表明你没有努力,我反正和你们班主任保持热线联系,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千万别耍滑头。

相信你儿子吧,不会给你丢脸。钟小情说。

陈玉敏叮嘱钟情:我知道你的人品,不会在经济上犯错误,当然,以前你也是没机会。现在,你的位置重要了,求你的人一定会多起来,你给我记住,别人的钱,千万不能收。我们家不缺钱用。我不放心的是……陈玉敏转头对儿子说:小情,到厨房给爸爸妈妈盛饭去。

儿子一走,陈玉敏压低嗓门说:钟情,不是我不放心你,我知道你是个多情种,你可别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你给我记着点,你是我的老公,一旦你敢玩火,不要说组织上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说着,陈玉敏就在他裤裆里掐了一把,钟情夸张地叫起来。

钟小情端着饭碗过来:怎么啦?老爸。

你妈打我,儿子。钟情哭丧着脸。

钟小情捋着钟情的头发,安慰道:没事,老爸,打是亲骂是爱嘛!

钟情照准儿子的屁股就是一掌:让我也亲你一回!

陈玉敏笑得把饭都喷了出来。

明摆着,今天晚上陈玉敏想要钟情。陈玉敏洗完澡,就催钟情赶紧洗。钟情在水龙头下,听任热水把疲软的家伙冲得东歪西倒。钟情担心小家伙不听话,还好,毕竟实施休养生息的政策已经有三天,恢复状况还是良好的。钟情也非常努力,小家伙总算没有辜负期望,在阳光雨露的关怀滋润下,很快就茁壮成长,成了国家的栋梁。

陈玉敏很满意。但在满意之后发表的感慨,让钟情心惊肉跳:这是我的,谁想和我共享,哼,我就一口把它咬下来!

张开送给表哥钟情到任的第一个礼物,就是在《长三角都市报》上提供两个版面披露发生在东洲市黄海中学的一起高三学生自杀案。

国庆,照例是长假。但东洲市黄海中学的高三学生是没有长假的,学生在10月1日、2日休息了两天后,便回到学校。

李遥是个走读生。李遥的成绩在班上已经排到了倒数10名的位置。李遥不是个贪玩的孩子,也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进入高三后,李遥的分数直线下降。

在后来的公开报道中,都没有提到李遥父母的婚姻,都把李遥之死算在了应试教育的头上。《长三角都市报》的通栏标题是——《黄海中学应试教学模式扼杀生命》,标题不是张开取的,连张开都觉得这个标题特别得危言耸听。其实,张开在采访中也了解到,李遥父母的婚姻生活可能更是导致他自杀的重要原因。但查无实据,记者们都没有写到他们即将破裂的婚姻。

在记者笔下,这是一个和睦和美的三口之家:10月5日早上,丈夫李海山照例起得很早,穿着一套单位组织全市万人长跑时候发的运动服沿着东洲河不紧不慢地跑,跑上5000米后,照例到了东洲农贸批发市场。批发市场既批发,也零售,李海山溜达在人头攒动的物品海洋里,挑货,还价,为一家三口的一天采购丰富的进口原料。李海山的行为是斤斤计较的,锱铢必较的。老婆杨秀英下了岗,自己在机针厂打工,一个月1000出头一点的收入,不对自己狠点,也不对别人狠点,那有日子过?今天为了买这2斤排骨,李海山差点和卖肉的娘们打架。那个满脸猪油的老娘们,居然敢在替他剁排骨的时候,故意将两块排骨没扔进塑料袋里!

李海山虽然读书时成绩不怎么样,眼睛倒也给数学语文英语之流搞近视了。400度,眼镜带了10来年,早就磨花了镜片,但李海山将卖肉的娘们的小伎俩看得清清楚楚。他气得肺都要炸,但他不动声色,只是诚恳地要求那个拿着李逵用的兵器似的的女人把剁好的排骨放在电子秤上重新秤一下。

女人狠不情愿地把塑料袋扔上了电子秤的托盘,在撞击之下,显示的数字一开始还是2斤半,但一稳定,便变成了1斤8两。她立刻很诧异:咦,咦,弗为得个呀?目光在大砧板旁乱扫,一下就逮住了漏网的两块排骨。呀呀,呀,漏脱了,弗好意识,漏脱了,弗是故意的啊,老阿哥。

老阿哥李海山板着脸,接过排骨,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只是腹诽:你这个卖肉的,还不如卖X的呢。一点也没职业道德。

如果不是儿子喜欢吃糖醋排骨,李海山想,他当时的举动应该是——操起那两斤排骨,向那女人的胖脸劈面砸去——他想起了水浒里那个叫鲁达的男人对付镇关西郑屠的情景。他大踏步往家赶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呢,许多人还没出来,但他的儿子李遥同学,已经坐在宽敞的教室里,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早读了。

老婆杨秀英照例也是起得早的。儿子的早饭她是要负责的。她常常是像个特工,轻手轻脚地起来,熬粥,热牛奶,蒸包子。家里的钱再少,儿子的营养是必须保证的。牛奶,鸡蛋,或者面包,哪怕是到超市买些打折的面包,破碎的鸡蛋,儿子的营养如果跟不上,脑筋就不好用了。到时候,学习跟不上,大学考不好,就是把她买了,也没办法了。

杨秀英弄还了早饭,才把李遥喊醒。李遥闭着眼睛穿好衣服,眯着眼睛洗好脸,刷好牙,坐到饭桌前吃早饭时,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李遥的脑袋里还是3号和4号考的语文数学英文物理的题目。还有昨天晚上复习的政治的题目。乱作一团。有点像喝的粥。今天要考政治。该死的政治。李遥根本就不想做政治家,当然也不想做政客,但还得学政治,还得考政治。学习真是件荒唐的事。李遥一边喝着妈妈热得恰到冷热的牛奶,一边胡思乱想。他的目光有点乱,牙齿在牛奶杯子上也有点乱。李遥牙齿长得像老子,像一群没有训练过的壮丁,乱糟糟地站在操场上。他跟杨秀英提过要矫正,他说他们班上几乎有一个排的同学都满口黑箍,都在用强制手段把壮丁训练成正规军。但杨秀英拉长了圆脸说:要三五千块呢,家里哪来铜钿啊?等你考上了大学,有了好工作,不要说矫正牙齿,拔光了全部装金牙齿也行啊。

李遥便再也不提牙齿的事。李遥的嘴巴便比以前闭得紧了些,和父母的话自然也就少了些,和同学的话自然也少了些,上课发言的次数更是越来越少了。

李遥便显得有点高深莫测,有点孤独,有点酷。

现在,李遥的同学都在哇啦哇啦读政治,读一些深奥的理论,一些原则,一些报纸上经常能看到的东西。但李遥不会张着血盆大口读,他紧闭双唇,盯着书上一行行奇怪的文字默默地看,目光有点恶狠狠的,表情有点痛苦。

痛苦的是,下午还要考化学。李遥从前也是喜欢化学的,上化学课,就像哈利·波特上魔药课,很对李遥的胃口。但后来李遥发现,老师居然要求他们完全按照书上规定的程序做实验,一点也不允许改动,他就感到很无聊了。一旦稍微一个细节搞错了就要扣分,这更是让李遥痛苦。李遥目前最喜欢是物理。物理成绩也是所有功课中最好的。但李遥对课本上物理的兴趣远远低于课外的。他感兴趣的是黑洞,时间,光线的扭曲,时间的扭曲,转化,怎样从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等等。

读着严肃的政治,李遥的思想到了神秘的时间里去了。李遥自己吓了一跳。钟声把他拉了回来。钟声也一下子把他送到了考试的氛围中。

考得不好,胃口也不好。中午回家面对诱人的糖醋排骨,李遥勉强吃了两块。杨秀英说:多吃点多吃点。李遥放下筷子,说:下午要考化学,我得上学校复习了。

李海山心疼地说:那赶紧复习吧,晚上回来再吃吧。满满一盆的糖醋排骨也就是杨秀英在煮的时候尝了一小块,李遥吃了两块。到最后倒掉,再也没人吃过。李遥夹着化学书离开家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李遥从学校实验楼五楼的栏杆上跳了下来。

张开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了事发现场。

这得益于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建立起来的线人情报网络。他以江山所辖的各市城区为据点,凭借警方110报警系统和120紧急救护中心,再在各地物色一名线人头目,由线人头目把触角深入到每一个社区,每一个乡镇,这样,每天都有大量的信息汇总到他的电脑、手机上。

他甚至比东洲警方得到李遥自杀的消息还要早10分钟。

他开的是林灵的本田车。报社目前是不可能给他配车的。要到下面的县市采访,张开只有向林灵借车。还好,林灵为此和父亲林一夫提了一下,林一夫就爽快地答应给女儿重买一辆,老车就让张开用了。听林灵说好像订的是保时捷的新款跑车,80多万,这两天就到货。

也就是80多万,我不想买太贵的车。听林灵的口气,好像在说一个很低的数字。

有钱人,资本家,爆发户,说话是不是都这样的口气?这样的口气张开听了不舒服。但开着本田迅速赶往现场的感觉,张开感到很舒服。

张开赶到现场的时候,是10月6日早晨7时46分。警方刚刚拉好警戒线,根本不允许闲人入内,至于记者,更是不受欢迎的人。

张开通过围观的人群,迅速地摸清了谁是李遥的父亲,谁是李遥的母亲,并且很快搞到了李海山的手机号码。然后,他拨通了李海山的电话,告诉李海山自己是长三角都市报的记者,可以给他以必要的帮助,但现在,不能暴露身份,希望能冒充李海山的亲戚,多了解点情况。

悲痛之中的李海山朝混在人群中向他挥手的张开点了点头。

张开便向李海山走去,并大声地喊他舅舅。

一个民警犹豫了一下,侧身让张开进了警戒区。

李遥的尸体上已经遮上了白布。母亲杨秀英哭得披头散发,鼻涕眼泪汹涌澎湃,死去活来。几个刑警面无表情地在现场用尺在丈量,用笔在记录,描画。

在李海山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李遥生命最后一个夜晚的情景在张开面前清晰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