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遥吃点心辰光还是蛮好的。他说要上夜自习,夜饭就在学堂里简单吃一点,我就给了他伍元钱。不过看得出,他心情不是太好。这几天考试,可能考得不大好吧。我和他娘等到夜里10点钟,热了饭,热了菜,等等不回家,等等不回家。等到11点样子,我实在不放心,就骑了脚踏车到了学堂。教室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个人。我跑到李遥同学的几个宿舍,都说下了夜自习他就背背书包走了。听有的同学说,在上夜自习时,班主任牛老师找他谈过话,成绩考得不好的,昨晚,成绩考得不好的同学,牛老师几乎都谈了话的。他娘在家里和亲戚朋友联系,看看是不是见到李遥了。都说没看到。我打电话给牛老师,牛老师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打他的手机,先是没人接,后来就干脆关了机,无法接通。后来,我想,李遥可能是到要好的同学家去了吧。虽然这么想,但是我和他娘一夜没睡好。
今朝早晨5点钟,我就起来到了学校,等在李遥的教室门口头,才来几个学生,就听下面有人喊,李遥在实验楼下的水泥地上。我磕磕绊绊赶过去……李遥趴在地上,全是血,头破了,嘴也破了,有两只牙齿还飞在了旁边。校服上全是血……眼镜也飞在了旁边。血已经黑了。后来警察说,他已经死了有三四个钟头了……
谁也不知道李遥是何时有结束自己的念头的。夜自习9点半结束后,李遥背了书包,在校园里晃,一晃,就上了黑漆漆的实验楼。他所在的位置是5楼,5楼全部是物理实验室,他在这些实验室度过了许多欢乐的时光。夜里的空气已经有点凉了,李遥把书包放在脚下,看着弯弯的月亮一点点移动,满天星光。有多少生命在神秘的天空翱翔呢?有没有天外的生命像他一样遥望着星空呢?
李遥的成绩跌到了有生命以来的最低点,物理居然考得尤其的糟糕。面对这样的状况,信心和希望候鸟一样飞走了。李遥的面前便黑得可怕,黑得没有月亮,没有星光,也没有灯光。
李遥倚在栏杆上,胳膊开始发麻,双腿也渐渐发麻。他感到有点饿了。他想起了家里的糖醋排骨,他的眼前浮现起父亲和母亲的脸,他觉得自己应该流一点眼泪,但最终,还是没能流出来。他叹了一口气,从书包里摸出一根火腿肠,那是傍晚的时候在学校小卖部买的,买了两个,已经吃了一根。他用参差不齐的牙齿咬住一头,用力一拉,再一撕,慢慢吃起来。咸咸的,李遥从小就喜欢吃火腿肠。
李遥吃完后,从英文作业本上撕了一张纸,借着淡淡的月光,歪歪斜斜写了两行字:活着没意思,压力太大。不怪牛老师,对不起爸爸妈妈。李遥绝笔。然后,用透明胶布将纸贴在了墙上。
然后,李遥也许还想了很多,也许什么也不愿想了。这些,我们再也无法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坚定地跨出栏杆,作自由落体运动。
一直想矫正的牙齿磕在水泥地上,有的松了,有的断了,有的掉了。
再也不要矫正了。
牛大龙老师是李遥的班主任,也是物理老师,是黄海中学的物理金牌教练。这么牛的一个老师,班上学生出了意外,也只好躲在家里。张开敲开他的家门,牛老师才打开一条缝,张开就挤了进去。随后进来的是闻讯赶来的江山早报记者顾香和钱本山。
牛老师不承认批评过李遥。牛大龙非常傲慢,而且趾高气扬。他一开始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不接受采访。他说:没有校领导的指示,我不好多说什么。
顾香便说:我们只是了解一些情况,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李遥之死是因为这次考试成绩差,挨了班主任的骂。如果你现在赶我们出去,我们只好这样写——对于上述传言,记者采访了班主任,但班主任拒绝接受采访——想想,给读者是什么感觉?如果学校没有责任,老师没有责任,为什么拒绝接受采访呢?
张开说:牛老师,我们会作客观的报道,希望你能介绍一下你和李遥最后接触的情况。
牛大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批评李遥。第二节夜自修的时候,我找了六七个同学谈话,就在走廊里,也就是随便聊聊,谈谈这次的考试,分析分析薄弱环节。李遥我和他谈了不到3分钟,确实是没说什么。
张开问:说了些什么呢?李遥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牛大龙想了想:我和他说的与其他同学说的都差不多,希望他根据这次考试的情况,调整心态,奋起直追。我说,像他这样的成绩,考个本三应该没问题的。是的,我是这样说的。他没有和我说什么。他只是,点点头。李遥是个性格内向的学生。
在你的印象里,李遥是什么样子的学生?张开问。
牛大龙说:说实话,我只是觉得他内向。你们知道,我也是高三才接的这个班,和他们相处也才一个多月,谈不上了解。这是一个悲剧。我也很痛心。
张开、顾香和钱本山随后来到了李海山的家。李遥的尸体已经暂时冷冻在殡仪馆。李海山夫妇在悲痛中把儿子以前的照片、奖状捧出来给记者们看。在他们的叙述中,李遥是个聪明、懂事、好学、要强的孩子。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压力太大”。只有死了,才能摆脱压力。
你们给他压力了吗?张开问。
李海山说:嗨,望子成龙,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考个好学校?
杨秀英喃喃道:其实,就是考零分,考不上大学,还不是一样能生活?走访邻居的时候,张开他们得到了这样一个信息:李海山和杨秀英感情不好,这几年经常吵架,有两次还惊动了110,据说已经协议离婚,等儿子一考上大学,就正式劳燕分飞。
张开后来在电话里试探着提起这个话题时,李海山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我们夫妻感情一直很好。但李海山的邻居言之凿凿:吵得不可开交,还是我们报的警。
顾香和钱本山是在江尾市采访一起化工厂非法排污导致养鱼户300亩水面遭到灭顶之灾事件的。返回江山市的路上,他们获悉了李遥自杀事件,便顺道前来采访。
和张开等把外围的情况摸清之后,夜色已经降临。顾香打了个电话给东洲黄海中学的校长徐凯,说明了采访意图。徐凯说:嗯,嗯,江山晚报,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比较忙,啊,再说,再说。然后,电话就挂了。
顾香一看时间,说:得,我们先吃晚饭,然后再和姓徐的联系。电话打给江山报业集团驻东洲记者站的余成站长,余成立刻请他们赶到东洲市一品海鲜城。
张开跟着顾香他们来到海鲜城K8包厢,余成也是刚刚赶到。余成是个干练的略有些发福的中年汉子,酒量大得惊人,热菜还没上来,4个人就把一瓶白酒喝完了。别看顾香长得秀气,喝酒倒是一点也不秀气。要不是张开反复说呆会儿还要采访黄海中学的校长,顾香和余成两个已经把第二瓶白酒开了。余成就让小姐开啤酒:开,开,先每人两瓶,漱漱口,漱漱口。
余成一人一杯敬下来,两瓶酒空了。酒兴上来,谁能挡得住?张开喜欢这样有趣而爽直的人,便来者不拒,痛快地畅饮。只有钱本山大概是年龄的原因,老记者了,二两半白酒下了肚,倒了一杯啤酒,就是不喝了。余成便对他说:老钱,不强迫,你吃菜,吃菜,菜要吃饱。工作是什么?工作是次要的,吃饭是重要。吃饭了饭才能好好工作嘛。学生自杀的鸟事,姑且采访,写不写稿,再说,写了稿发不发,也再说,也了稿发在哪儿,更要再商量。
余成敬张开的酒:兄弟,初次见面,干了。稿子怎么写,你自己看着办。兄弟我在东洲混,不容易。兄弟们得多关照。晚上你们去采访,我就不陪了。我出面,不好啊。
仰了脖子,只一口,一杯就下去了。余成完全是一副不把自己灌醉决不罢休的架式。顾香笑:余站长,今天你把自己灌醉是最好的选择,实在灌不醉,你就装醉吧。
余成笑了,敲着头:真的喝多了,真的喝多了啊。
喝完酒,张开、顾香、钱本山三人及司机直奔黄海中学。
接待他们的是校长办公室王主任。王主任热情地把他们让到小会议室,请人倒茶,端水果,自己发烟。顾香问:徐校长什么时候来?
王主任说:徐校长有个活动,马上来马上来。
等了半个小时以后,顾香轻声轻气地说:如果徐校长实在没空,王主任看看有没有其他校领导跟我们聊两句。说实话,我们已经采访了各个方面的人,现在只有校方还没采访。稿子是能写了,但不采访你们,不听听你们的意见,对你们不公平啊。今天时间也不早了,王主任,你看看,能不能再和徐校长联系一下,能不能快点?我们的时间也是时间啊。
王主任一看气氛不对,说:我再催催。赶紧跑到外面打电话。回到会议室,他拱拱手:不好意思,徐校长实在是太忙,5分钟就赶到,请大家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