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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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2)

闹得满城沸扬的一场官司就此了结,朱熹继续讲解他的道学,唐仲友的官爵也安然无事,不过是调去别的地方。只有可怜的严蕊无人过问,依然在绍兴太守那儿受苦受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绍兴太守眼里,她浑身上下都在犯罪:

她美丽的面孔是一种罪过,“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绍兴太守如是说。于是,她要受严刑拷打。

她纤细嫩白的双手也是一种罪过,“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绍兴太守又说。于是,她要受夹棍之痛。

她娇小的双足依然是一种罪过,“此皆人力娇揉,非天性之自然也”,绍兴太守再次为自己对一个柔弱女子施加的重刑砌词辩解……

就连狱中官吏也看不下去,好言劝严蕊招认算了,“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楚!”

未想她仍然坚守着内心的信念,淡然而坚决地回答道:“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为好,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

这段话的意思简而言之,便是是非真伪高于一切,宁死也不能冤枉别人。如此铮铮傲骨,真让人禁不住为她叫一声好!

于是,狱官肃然起敬,当即转述给绍兴太守听。也许他的用意是想让太守也感动感动,感动完了能让这可怜也可敬的女子少受些苦。谁知他此举虽确实结束了太守继续逼供的心思,而且太守的确在得知朱熹改调的消息后就放了严蕊,可临了又将严蕊痛杖了一回才算罢休。

严蕊可真够冤枉的,为了一个恃才男人的出言轻薄和一个小气男人的伺机报复,再加上一个心理病态的绍兴太守,她足足受了两个月的折磨,放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不知调养了多久才恢复过来。

更冤枉的是,她不惜舍身维护的唐太守,自始至终竟不曾站出来为她呐喊一声,事后也不曾表示一下关心安慰!想来在他的眼里、心里,严蕊到底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女子、一个卑微的歌伎吧,所以他连虚伪地做一下表面功夫也吝惜。

有人揣测,她是爱他的,是伟大的爱情赐予她力量去挺过一次又一次的皮肉之苦。因此,他的表现必然让她冷了心、灰了意,受伤至极。这个说法很美很浪漫,但似乎有些鸳鸯蝴蝶派。按照《二刻拍案惊奇》里的故事,唐仲友有一个叫谢元卿的朋友,曾于某七夕宴会与严蕊同席,并特意以七夕为题、自己的姓氏为韵请她赋诗,而她也写下一阕《鹊桥仙》相赠: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她稍作沉吟,佳作便一蹴而就,用56个字将天上人间的情景交融合一,时空感受糅合得高雅清新,其才情怎不让人击节赞赏!

当时,唐仲友见两人相互敬酒、情浓意洽的光景,主动提出“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去”。于是酒散后,谢元卿便去了严蕊家,且“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留连年年,方才别去……”。

此事果如记载,那么依前情后事分析,严蕊的性情和爱情可真值得推敲了。一个宁死也要维护心爱之人清誉或官位的女子,会否听从他的安排,与他的朋友纠缠不清?如果说是迫于他的官威推辞不得,那么惧于他官威的她还会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成全他?况且她也根本不是惧怕官威的女子。如果说是被他的举措伤了心才纵欲报复,那么对这样一个不把她当回事的男人,她还宁肯牺牲自己,她是不是太过痴顽不灵呢?

据说还有史学家考证出,朱熹是因垂涎美色才情兼具的严蕊而不得,这才出手整治情敌唐仲友。这个推论的理据不知是什么,若真是如此,朱熹似乎也显得太过变态了,得不到美人便又关又打往死里折磨,至于吗?

我宁可相信,朱熹也就是跟唐仲友怄了口闲气,为了获得唐的罪证才拷问严蕊,而严蕊和唐仲友之间也的确是清清白白的,除了一些调情嬉戏外并无其他。所以,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傲骨铮铮的严蕊为了心底那份对真与善的坚持,宁死也要维护是非曲直的真相!

只是,她无论是为了情还是为了义才紧咬牙关,想必也难免会对唐仲友的不闻不问感到心寒吧。

好在后来出任太守的岳霖是个通情理的官,他到任时,群妓拜贺,他特意叫了严蕊出来,让她将历经此事后的心情以词赋之。于是,严蕊当即口占了这一首流传千古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在词的上片,她表达了自己无罪希望岳霖能为她做主、拯救她脱离囹圄之苦的期望。一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表明她沦落风尘实在是情非得已,而她的命运是花开还是花落,就全在岳霖这“东君主”的一念之间。

词的下片则是写她对自由的渴望,“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句继续表示自己是无辜的,不该在牢狱之中,这是对岳霖的申诉,也是对整个社会的控诉。最后,她道出了希望能头插山花自由自在生活的心愿,而如果真能脱离受人歧视的营妓生活、过上那美满的日子,那时,人们不必问她归向何处。

没有抱怨哭诉,只是平淡地道出请求和期冀,严蕊的坚强和这首反抗压迫、渴望自由的好词感动了岳霖,他立刻取出伎籍,除去了她的名字,判她从良。

这个消息传出,四方仰慕她的人纷纷来求娶,“千斤市聘,争来求讨”,她却多不依从。直至那个姓赵的宗室子弟、因为丧了正配而满面戚容的男子出现,她才颔首应允做了他的妾。只因,她是有情之人,能令她心动的自也应是有情之人。

从此,半生孤苦的她终于有了个圆满的结局。她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从此,滚滚红尘间,只剩隐约的耳语追随着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她头插山花、施施然远去的身影,在“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的吟诵中,遥叹她的惊人血性与骨气,回味她留下的那抹独特桃花香……

蔡女昔造胡笳声

她是古代最有才华的女子之一,博学有才辩,擅长书法,又妙解音律,虽只留下两首诗篇,却足可见其天赋才情。一首《胡笳十八拍》激昂酸楚,令人断肠,成为当时经久不衰的曲调;一首《悲愤诗》情真意切,自然成文,开中国诗歌史上自传体五言长篇叙事诗先河。她继承父亲遗志,还撰写了《续后汉书》,对中国古代文化做出了卓越贡献。

她出身名门,父亲是东汉名臣及文学家、书法家蔡邕;她是最富传奇色彩的女子之一,乱世中,她三度为人妻,均备受宠爱,与一代枭雄曹操亦有一段情缘纠缠。

然而她也是古代才女里最苦命的女子之一。身逢乱世,命运多舛,一生流离失所。父母早丧、夫丧守寡、背井离乡、沦为俘虏、痛别爱子……人世间至悲至苦莫过于此。

她是叫人唏嘘感慨、既敬爱又怜惜的蔡琰-蔡文姬。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吟咏。

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三字经》

蔡文姬的才气既是源于其天性聪敏,也有赖于她父亲蔡邕的悉心栽培。蔡邕之才在当时已名满京华,不仅诗书双绝,且通晓经史、天文、音律。董卓曾将他一日连升三级,拜中郎将,后来甚至还封他为高阳侯。梁武帝曾赞他:“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他亲手所制柯亭笛和焦尾琴,是古代流传至今的名乐器。

生于这样的家庭,蔡文姬自小耳濡目染,自是多才多艺。她六岁时某一日,精通音律的蔡邕在厅中弹琴,弹至伤心处,琴弦一时断。这时,她稚嫩的声音在隔壁屋内响起:“父亲,是第一根弦断了吗?”蔡邕惊讶,于是故意弄断了第四根琴弦来考她:“这是第几根弦断了呢?”“第四根。”她的回答准确无误,让蔡邕惊喜不已。

伊大宗之令女,禀神惠之自然;

在华年之二八,披邓林之矅鲜。

明六列之尚致,服女史之语言;

参过庭之明训,才朗悟而通云。

-三国·丁《蔡伯喈女赋》

在人生厄运来临之前,蔡文姬也曾过得安稳幸福。童年时,虽然正直清廉、敢于诤言直谏的蔡邕被诬陷流放,他们的日子过得颇为清苦,可父亲极为疼爱她,她生活平静,内心自由安宁。

十六岁那年,她带着父亲给她的嫁妆,那张绝好的焦尾琴,远嫁河东世族卫家。夫君卫仲道儒雅清俊,是出色的大学子,她和他吟诗弹琴,恩爱非常,是众人眼中的一对璧人。看上去人生便可这样良辰美景、举案齐眉地幸福下去,却不知一切竟是幻影,刹那便已破灭。不足一年,卫仲道因咯血而死。

失去挚爱,她已是悲痛不能自持,竟还要面对卫家人对她克死夫君的指责。才高气傲的她本是刚烈女子,自不愿担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于是,她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回到了娘家。

那时的她,大概以为,离开卫家,便可以清清静静地在家****伤口,让时间冲淡爱人离去的疼痛。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三年后,更大的厄运又接踵而来——

公元192年,蔡邕因王允所忌被捕,死于狱中。不久,蔡邕的夫人也因病去世。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转眼间,家破人亡,蔡文姬终日以泪洗面。对这时的她来说,几乎已无暇理会群雄纷争、世道混乱的局面,只是紧紧抱着父亲留下的那张焦尾琴,沉浸在夫死父母亡的双重悲痛中。

可是世间情势变幻莫测,羌胡番兵趁汉朝朝廷一片混乱,伺机掠掳中原一带。她无力抗拒,只能隐忍麻木地跟着难民到处流亡。却到底没能逃过命运强加的厄祸,她遇上了匈奴兵,和许多妇女一起被掳,被带到了南匈奴。

彼时的她二十三岁,而这一去,竟是长达十二年的漫长时光。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东汉·蔡文姬《悲愤诗》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弱质千金沦为俘虏,被一群蛮子当做战利品拖上马,这一路上,蔡文姬所遭受的,是她余生都不愿再想起的不堪。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詈骂、毒打,也许还有女人不可忍受的可怕侮辱——斯时,她那一颗饱读诗书、敏感多思的心灵所受的痛苦,是身体的折磨难及万一的。

但,她没有死。

她哭过,也怨过,“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她一声声责问上天,责问神灵,为何要让她承受这一切,无奈所有的呐喊却终究是,问天天不语。

长途跋涉的辛劳,不曾拖垮她的身体,令她患病身亡;饱受番兵的凌辱和鞭笞,一步一步走向渺茫不可知的未来,也不曾令她抑郁而死;当此国破家亡、身心俱损之际,她也不曾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历尽生命的惊涛骇浪,她始终活着,是天不绝她,更是因为她从未放弃心中的信念。

“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上天待她不公,命运待她太薄,既然她无从追问、无力改变,那么余生她只求一件事:生,当居于故土;死,亦要葬身故土。

这是她当时即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成全的唯一心愿。

她没有想到,她到达胡地后,会意外地被匈奴左贤王看中,成了他专属的女人。这于她而言,实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原本想着,她作为俘虏,不知还要被那些匈奴士兵折磨多久,不知将来还要过怎样屈辱的生活,他却出现了,如同沉沉黑夜里的一线微光,将她从绝境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不过是惨痛生命中另一苦难的伏笔而已。今日不知明日事,命难自主,那么远的事情,她没有资格想,也不敢想。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疾风扬沙荒芜之地,粗野蛮暴如虺之人。身处异乡,语言不通,风俗不同,要应付这些,已耗尽她的心力。

好在他疼她,爱她,他的存在,让她不必像其他被掳掠来的女子那样,日日夜夜备受折磨,过着非人的日子。就这一点,她对他心存感激。

可是,他的存在也着实令她痛苦。“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与他这段“婚姻”绝非她所愿。他不是她梦中的男子,他的爱来得那么直接、猛烈,令人窒息。他根本不懂她,连话也听不懂几分,又怎么可能同她吟诗作对、琴瑟和鸣?

遭恶辱兮当告谁,心溃死兮无人知,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

若不是有了两个儿子,那漫长无涯的时光,她也许早已撑不下去。阿迪拐,阿眉拐,她声声唤着孩子的名字,在他们天真的笑靥里汲取着生命的力量……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东汉·蔡文姬《悲愤诗》

史载“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

这是公元208年,这年蔡文姬三十五岁,已在胡地居住十二年。

十二年的幽幽时光,足以令万事消磨尽。从怨愤到心如死灰,从抗拒到逆来顺受,蔡文姬重归故土的心愿,早已被逼退到心底最深的角落,无人可诉,也不敢奢望。

原以为此生休矣,谁知,曹操竟派人来了,来接她回去。这,是叫人不敢置信的惊喜,却也陷她于进退两难的痛苦境地。

归去,是她热切的夙愿;胡地,是她痛恨的囚笼;然而,两个孩子,她又如何割舍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