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
3699400000008

第8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1)

这些女子在苦难中成长,就像是玉石,要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砺和疼痛的雕刻,才能绽放出最动人的光彩。聚散离合、牢狱之灾、国难家仇……面对施加于肉体和灵魂上的双重考验时,她们所表现出来的高洁,即使是须眉英雄,也会不由得肃然起敬。

女人的一生要追求什么?容颜会老去,激情会退却,唯独她们用生命追逐的虔诚信仰,却辉映今生后世。因而,她们的美超越了容颜,超越了时光,透过历史的烟尘,永远莹然闪耀。

山中高士咏絮才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清·曹雪芹《红楼梦》

喜读《红楼梦》的人,对于薄命司里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这则判词应是烂熟于心。曹雪芹以战国时乐羊子之妻停机不织劝勉丈夫的贤德夸薛宝钗,又以咏絮才来赞誉林黛玉的才华横溢,足见其对此二女子的敬爱与惋惜。

薛宝钗和林黛玉,这两个引致无数争议的性格角色虽然只是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却鲜活生动得宛若眼前。一个是山中高士,晶莹如雪;一个是世外仙姝,寂寞幽洁。不一样的美,但一样的楚楚惹人怜。红楼迷们许是都曾做过这样的假想,若是能二美合一,那可真是遂了贾宝玉的心愿。

只是,既是俗世里的高士,又是俗世外的仙姝,如此期望未免不切实际。不过清俊峭拔、潇洒出尘、冰雪聪明、才智高绝,这样的奇女子确曾在这世界真真切切地生活过,并在千年后仍令曹雪芹倾慕不已,不仅为之叹了一声“堪怜咏絮才”,还在心血之作中连作多首咏絮诗词。

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咏雪句,使得年仅七八岁的东晋小女孩谢道韫,赢得了“咏絮才”的美名。

当时,她的叔父谢安,那个谈笑间灰飞烟灭,仍端坐弈棋的人竟喜不自禁,点头嘉许。而这句灵气逼人的诗,将漫天飞雪的自在轻盈和玲珑洒脱,与柳絮随风轻舞、绚烂而又迷离的美描写得淋漓尽致,以致被后人反复借用,生出无穷的诗味来: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唐·韩愈《晚春》)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宋·苏轼《少年游》)

雪似杨花飞不定(宋·周紫芝《天仙子》)

日暮杨花飞乱雪(宋·刘天迪《蝶恋花》)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元·关汉卿《四块玉》)

朔风撼天云,雪花恰似杨花糁。(元·王冕《雪中次韵答刘提举》)

(注:古诗词里,柳絮和杨花时常交互设喻。)

家人小聚,赏雪吟诗,一个小女孩脱口而出的比喻,竟能载入史册,为世人传为佳话,虽与谢氏贵族的名人效应有关,但谢道韫的天纵才情也可见一斑。宋代蒲寿宬曾作诗叹赏此事:

当时咏雪句,谁能出其右。

雅人有深致,锦心而绣口。

此事难效颦,画虎恐类狗。

-宋·蒲寿《咏史八首·谢道韫》

元人陈德和在《落梅风》咏“雪中十事”,也曾吟咏:

骚人谢,女论吟,雪飘时絮飞还恁。

七言句儿夸到今,偏梨花比他争甚?

有言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然而,谢道韫是越大才情便越大,越大越不让须眉。她的容貌也许说不上倾国倾城,可她的风韵气质不知让多少大家闺秀相形见绌,多少须眉男子自愧弗如。

尽管她生活在深深庭院中,却毕竟出身名门,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族风范尽在一言一行之间。

“神清散朗,有林下风气”,她的美被人这样形容,便是说,她那种典雅飘逸、雍容爽朗、端庄大方,是可与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相媲美的。

她从小便深喜《诗经·大雅·蒸民》里“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的句子,胸怀家国,大气如虹。

可惜谢道韫所着的诗文随着时光的流逝大多亡佚,想来她既有以柳絮喻飞雪之句,恐也曾做过咏絮篇章,而在红楼女子的众多咏絮词里,曹雪芹借薛宝钗之口吟出的一阕应是最接近其风骨的: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清·曹雪芹《柳絮词》

好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身虽为柳絮,志却在凌云,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正是这种一般女子所欠缺的气度,让蒲寿宬大呼:是啊,谢道韫的咏雪句难以超越,但更重要的是,她不仅是雅人,有着兰心蕙质,还颇有深致,能清谈如流。所以其他人还是别东施效颦了吧,免得画虎不成反类狗,徒留笑柄。

更是这种一般女子所欠缺的非凡气度,让谢安这样的人物也另眼相看。不然,只凭一句小儿咏雪诗,这个叔父还不至于对侄女如此青睐有加,连她的婚事也操心劳力。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许是每一个女子心底的期望。不过,有的女子企盼的“一心”,是求得有情郎便已足矣,而谢道韫在心里想了又想的,应是一位兼具名将风度与才子风流的俊伟男子吧。

在豆蔻年华里,她像所有怀春少女一样,揣想着日后的夫君是一个怎样的英雄人物,与她能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而当她置身花轿之中,被浩浩荡荡的队伍送往王氏豪门,去与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王凝之成亲时,平日淡定的她,面对未知的命运,也因家人的瞻望弗及,忍不住泣涕如雨了。

咏絮辞何敏,清才扫俗氛。

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

-清·秋瑾《谢道韫》

多年以后,另一巾帼奇女子秋瑾自怜身世,以谢道韫未能嫁给后世文采横溢的才子鲍照作比,感叹自己所嫁非人,误了青春。这首诗若让初为人妇的谢道韫看见,怕是要大感欣慰,生出“知我者,秋瑾也”的感想来。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她着实没有想到,叔父谢安为自己千挑万选的竟是这样一个笃信五斗米教、成日烧香拜神的浊物,不解风情的木头!新婚不久,她便回娘家抱怨,大薄夫君。

那时的她年方及笄,尚未修炼至日后山中高士的境界,对爱情的理解难免流于风花雪月的浪漫,而不知柴米油盐的平淡。她当然不明白谢安的良苦用心。

论家世,以谢家当时的地位,王家自是门当户对的首选。而在王羲之的七位公子中,王徽之诚然卓尔不群,却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率性之人,与谢道韫的性情终是两相冲突,不够稳妥;王献之呢,文采人品皆优,只嫌年纪略小,也不是最佳人选。只有次子王凝之,秉性忠厚,行止端方,踏实可靠,必能稳着侄女道韫的性子,与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做一对平淡长久、鱼水和谐的夫妻。

此番比较分析,想必谢安在谢道韫向他嗔怨叫屈时,皆曾一一言明。可话虽如此,未曾经历,从何懂得,他人眼中的金玉良缘再好,谢道韫也难以立时放下内心对爱情的憧憬。无奈,对叔父的话她无从辩驳,且木已成舟,辩驳也无用。

也许,这时的她也曾在夜深人静时写下类似的咏絮诗句: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

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清·曹雪芹《唐多令》

所嫁非所思,从今而后,只能空羡风流,随东风漂泊无依,不知谁舍谁收了。此时,在谢道韫心弦上战栗着的寂寞和忧伤,真是欲语还休。

不过,她虽有咏絮绝才,毕竟不是多愁多病的林黛玉,不会任由自己过那种“恹恹闷,沉沉病”的日子。她的灵动和超逸是凡尘俗世里的清雅,是漫天飞雪弥漫天地、欲以我之晶莹遮尽微瑕的高洁,而非林黛玉那种“我为的是我的心”、完完全全丝毫不肯含糊的唯真唯美。面对人生,谢道韫有着随心所欲的热望,也有着随遇而安的聪慧。

所以,对于他,她内心再不屑,幼承庭训的她也懂得要与之相敬如宾,何况他对她也算敬爱,并无大错。

她知道,这条路要好好走下去,这段姻缘要好好地经营。

即使,往后的岁月,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假如日子能如流水般静静地流淌,不起波澜,谢道韫的余生倒也真能如谢安所期望的那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他,潜心于道;她,恪守妇德,各行其是,日久生情,侍亲教子,相伴白头。

无奈天不从人愿,命运似乎非要捉弄她不可,她要和志趣迥异的他朝夕相对,已是心有憾焉,偏偏还有一个他,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闯入她的生活。

那是她心里曾如莲绽放却猝然殒落的梦,原以为今生今世都已无缘,不料竟在不经意间清芬满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既喜且悲,喜的是,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悲的也是,他竟同为王郎,还与她有着难以逾越的尴尬身份——他是她夫君的胞弟,王献之。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少次家宴同席,庭园偶遇,多少次互称叔嫂,赏琴谈心,多少次清谈论辩,侃侃而谈,目光流转间,是难以掩饰的惺惺相惜,是不需多言但彼此懂得的暗暗情愫生,以及,隐忍。

不能不忍。世俗不容,家人不许,她和他骨子里的道德观也难将息。只能对月空叹,恨不相逢未嫁时。

就这样隐忍着,隐忍着,与他心灵的距离,与他身份的距离,年复一年,时光如梭。

对他的情,渐渐地深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对他的心,渐渐地淡了,有情无缘空自嗟。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清·纳兰性德《山花子》

纳兰性德的这阕词并非直指谢道韫其人其事,却也有些相近的意味。

谢道韫嫁与先后出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的王凝之,固然称不上是“生怜玉骨委尘沙”,但可能真有些“愁向风前无处说”的苦闷。终究是女子,即使高雅如她,亦有其细腻纤柔的一面,会偶尔在黄昏暮色里点数归鸦,或于深宵伫立花前风露中,也为未可知。而谢道韫后来的际遇,便真应了这一句:一宵冷雨葬名花。

公元399年,王凝之和四子一女在孙恩之乱中全部遇难。

噩耗传来,谢道韫强忍悲痛,带着婢女们冲杀突围,被捕后仍镇定自若,毫无惧色。那一刻的她,发髻垂散,满脸血污,却以其震撼人心的气魄,折服了杀人魔王孙恩,不仅放过了她和小外孙刘涛,还派人送她返回故乡。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重返故居的她,似乎只能在“魂是柳绵吹欲碎”的孤独悲苦中,枯守着韶华竟白头的寡居岁月了。

可是,作为名重一时的豪门名媛,其贵族气质是雕刻在玉骨之上、流淌于血液之中的,岂会随着王谢两家的势败凋落呢?垂垂老矣的谢道韫依然保持着让会稽太守刘柳心形俱服的气度,也依然能大笔挥洒,写出不逊当年咏雪句的佳作: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东晋·谢道韫《泰山吟》

这首咏泰山的诗,开篇便大气磅礴,一个“冲”字凸显泰山直刺云天的气势,其后四句看似平淡,其实质朴无文,极富美感。“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前尘已散,昨日之日不可留,余生只愿置身山川天宇,乐享天年,将有限生命融化于无限美景之中——

谢道韫终究是谢道韫,一个有着林下之风的咏絮才女,一个有着如松般隆冬不能凋的清绝灵魂。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追忆宋朝的女子,人们最易想起文采斐然的李清照,却总是难免忽略了,在南宋中叶还有一个她——人称临风桃花的严蕊。

“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周密在《齐东野语》里对她作如是描述。寥寥数语,已是勾勒出一个才貌双绝、令人倾倒的佳人形象。

然而,也许是因为宋朝比清朝年代久远,身为妓女,也曾闻名四方的她,声名反不如秦淮八艳响亮;也许是因为词文多流失,通古今、善新语的她,文名亦不如朱淑真、李清照。可尽管她的词作今已多佚,只存三首流传于世,却能从中见其不凡功力。比如她有一阙咏桃花的《如梦令》,文辞清新而语意双关,琅琅上口又回味悠长,叫人一见难忘: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南宋·严蕊《如梦令》

这首小词是那年春天,他宴请宾客,特召她侑酒。她赴宴而去,席间顺口吟成。这词,是她为桃花而作,也是为她自己而作。非梨非杏,是桃花的与众不同,同时也是她的尴尬身份。可无论桃花还是她,都尽情绽放着独属于自己的风采,独属于自己的“东风情味”,也都希望观赏的人能记着,某年某月某日的那份醉意情怀。

这词,是应他之题,而她后来的人生,似乎也注定了要应他之命。在结识他之前,出身低微、原名周幼芳的她,十六岁时被姑父卖入娼门,后又沦为台州营妓,“以侍军士之无妻者”。

身份虽低贱,严蕊却并非心比天高的女子,命运无奈,不由自己做主,但她安然于现有身份,只求平安度日,问心无愧。只是上天似乎偏要为难她,或者说是要磨砺她,任其沦落风尘不说,又在她的锦瑟华年里安排了一重更大的磨难。

在那场无妄之灾中,无辜的她纯粹是受他牵连。他是台州太守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文采风流。他欣赏她的才情,时常眷顾于她,但碍于宋时法度拘束,只是在官府有酒宴时召她承应,并不敢私侍寝席——对于此点,许多人存有疑虑,认为一个娇俏佳人,一个风流少年,理所当然要情不自禁,且身为妓女的她,平日里与他谑浪狎昵,又怎可能清清白白呢?正是这种似乎合情合理的疑虑,导致了严蕊的刑狱之灾。

宋孝宗淳熙九年,朱熹以浙东常平茶盐公事的身份巡视台州,因与唐仲友有隙,便以“促限催税,违法扰民”等行为弹劾他,并且将严蕊拘禁入狱,逼她招供与他的不正当关系,以坐实他违反规定、私通妓女的罪名。

“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二刻拍案惊奇》里这样描述朱熹当时的心理。是的,无论她和他有没有什么,又有几人能承受得住严刑拷打?何况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是一个世人眼中本来无情的****。

想来唐仲友得知严蕊被捕时必然如五雷轰顶,因为无论他和她有没有什么,他这下是玩完了。

然而,严蕊的表现却让朱熹惊诧、让唐仲友惊诧,也让所有人都惊诧了。“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她被监禁月余,受尽了各种苦楚,始终只招供了这样一句话。

其实朱熹要对付唐仲友,逼供这招也算高招,只可惜他遇上的是严蕊。而对唐仲友来说,他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遇上了严蕊这个红颜知己。

严蕊死不招供,朱熹拿她没辙,只得将她交给绍兴太守继续拷问,同时具本参奏唐仲友“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而唐仲友也托了个在朝为官的同乡友人王淮,参奏朱熹“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

这两道奏折可真叫人哭笑不得,原来严蕊的牢狱之灾不过是因为唐仲友曾讥讽朱熹“不识字”又“因失迎候”这点子破事,连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利益冲突都没沾着边。就连宋孝宗都不太想搭理这两个不成器的官员,认为他们是“秀才争闲气”,最后两下平调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