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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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露冷风清香自老(4)

两年后,也许是为求安身之所,也许是一时感动,卞玉京下嫁于郑建德。不过这段婚姻并不如意,不久,卞玉京便让侍女柔柔代替她伺候丈夫,自己则乞身下发,在苏州做了女道士。

这一次的出家,不为避难,是真的看淡红尘。

至于吴梅村,因清廷强行征召而被迫就仕,这消息于她也只是一声长叹而已。

不知是因为女子生性里的那份柔弱和依赖,还是对年已七十余岁、自号初晓道人的名医郑保御有着钦佩感激之情,卞玉京毅然嫁给了这个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男人。

她不是没想过,一代名花依附于一个老人,多少人看着笑话,多少人替她惋惜。可爱是什么,她已不知,也不愿去想。她只知道在她贫病相加、陷入困境的时候,是他及时伸出援助之手,他呢,却不知在何处。

士为知己者死,她觉得对郑保御的恩同再造无以为报,于是花了三年的时间,刺舌血,为他抄写《法华经》。

是自虐吧,她也不知,只觉肉体的痛苦似乎能换来内心的安宁。他自是看着不忍,但相劝无用,便也不再阻止。红尘人世,他是过来人,她的心,他懂。

然而,她心里究竟还有多少吴梅村的影子,自知而已。后来也见过一面,吴梅村是郑保御的亲戚,相见难以避免。不过,心意不再,身份相隔,她见吴梅村也只能执方外礼。

原以为这样安稳的日子还能多过几年,谁想《法华经》尚未抄完,郑保御已去了。苍茫人世间,又只剩她,孑然独立。

十余年后,卞玉京凄然病逝。三年后,在北京苦牢拘役七年之久的吴梅村直奔她的坟前,掩面痛哭。又三年,他病逝,临终遗言只以曾身为贰臣为憾,嘱墓前碑石题“诗人吴梅村之墓”。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美人黄土,名士青山,一切烟消云散,所有的情,所有的难,于她和他都只是前生了。这一生,他只给了她无数诗文和一篇爱情绝唱《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只愿来生,莫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怕只怕,他生缘会更难期。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世称“秦淮八艳”的八个才色双绝的名妓,大多是因为家道中落,才无奈流落风尘,独独一个姓寇名湄字白门的女子与其他人不同。

寇家是着名的世娼之家,自小便耳濡目染,寇白门自然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而她也是寇家历代名妓中的佼佼者,才貌尤其出众。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幼承庭训”,按理说应是看惯风月、善于周旋的,然而艳名远播的她竟是个“滑易不能竟学”的性子,心思单纯,为人率真,丝毫不懂圆滑处世。她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至今仍在人们心中留下无数疑团。

寇白门的故事,似乎要从公元1642年说起。在此之前的岁月,想来是简简单单的,大概只是闺中学艺、倚楼卖笑、吟诗画兰、填词唱曲而已。娟秀静美的她在当时的秦淮河畔,虽诗画不算一流,容颜也不及卞赛、陈圆圆,但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被誉为“寇郑歌喉百啭莺”。

那一年的春天,秦淮一带碧波翻涌,颇不安宁。卞赛、陈圆圆被国舅爷田弘遇选入宫中为妃,这消息令一众名妓哗然不已,而年仅十八岁的寇白门,竟让声势显赫的保国公朱国弼情有独钟,也惹得芸芸佳丽们又羡又妒。

年方三十既富且贵的朱国弼,素年来流连情场,无论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还是青楼名妓,什么样的美女才女没见过,这样的风月老手也对寇白门青眼有加,她的风姿之绰约、容貌之冶艳可想而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朱国弼手摇折扇,斯文有礼,百般柔情蜜意自不消说。绮年玉貌的寇白门只有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如梦如歌的年纪,纯真如她当然抵受不住他热烈的追求。而有身份、有地位又正值壮年的朱国弼,自然也是寇家眼中的如意佳婿。因此,当他提出婚娶时,喜不自胜的寇家、含羞带怯的寇白门皆欣然应允。

依明朝的风俗,乐籍女子脱籍从良或婚娶必须在夜间进行。于是,是年秋天,一个原本平平无奇的夜晚,被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大婚礼,点缀成了千古流传的锦绣良宵。

那一夜,为了显示威风和隆重,朱国弼滥用职权,命五千名甲士手执绛纱灯,从钞库街武定桥开始一直到内桥国公府的门口,沿途肃立,列队相迎。

五千盏灯,如繁星闪耀,照得一路上亮如白昼;五千抹温柔而朦胧的红光,和新娘寇白门双颊的红晕相映衬,让她的心也微微颤动,只觉幸福无比。

这场明代最大的迎亲盛会轰轰烈烈空前绝后,一时轰动整个金陵。是夜人潮汹涌,争相一睹新娘娇颜,事后仍为人们津津乐道,啧啧称叹。

然而,这边厢王侯纳妾、名妓从良,那边厢却是战火硝烟、生灵涂炭。同年,清军攻克松山,洪承畴被俘降清;清兵先后共克八十八城;太仓州灾荒,湖州府大旱,饿殍遍野,死尸枕籍。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一夜,水一样美丽纯洁的寇白门,一心憧憬着来日的美好生活,并没有想到,此时的明朝政府早已风雨飘摇。她只是单纯地快乐着自己的快乐,一个小女子的快乐。她也并没有想到,侯门一入深似海,走进朱家王府,其实是走进了自己悲剧的开始。

短衣风雪返金陵,红豆飘零弱不胜。

尝得聘钱过二万,哪堪重论绛纱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寇白门在朱府的三年婚姻生活也只凝结成这千古一叹。

朱国弼原就是花花公子,府中妻妾成群,也留不住他那颗风流放荡的心。对这样的男人,天真单纯的寇白门虽能给他一个惊鸿一瞥的开始,却难以束缚他那野马脱缰之心。一时新鲜过后,朱国弼原形毕露,又开始走马于章台柳巷之间,眠花宿柳,无所不为。

从幸福新娘到凄凉弃妇,一切短暂得像一场梦。自此,夜夜与寇白门相伴的,是青灯照壁,冷雨敲窗,衾被孤凉。

那些被无边寂寞笼罩的日子,寇白门是怎么一日日挨过来的?想来也只是吟诗画兰、填词唱曲、聊度光阴而已。

如果没有1645年春的时局****、山河破碎,也许寇白门的余生也就这样了。“梧桐更兼细雨,隔着窗儿滴到明”的清冷寂寥也好,“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的慵懒惆怅也好,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难忍。

不过,现实里没有如果。清军终于南下,踏破了秦淮河的灯红酒绿、软玉温香,曾经不可一世的保国公朱国弼俯首投降,循例北迁至京城,被清廷软禁起来。

失去自由,又断了生活来源,朱国弼慌了,竟决定卖掉家中歌姬婢妾度日。

闻知此讯,寇白门心冷。从宠妾沦为弃妇她尚可容忍,她总也能自欺欺人地想着他毕竟曾经钟情于她,现如今他却要将她当做货物般卖给那些清廷新贵!原来所有的温柔情意都是假的,原来自始至终在他心里,她只是一个转身便可弃如敝履的玩物。

“若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愤怒悲伤在寇白门的心里疯狂滋长,她的语气却是出奇的冷静。

那一刻,她的脸在朱国弼眼里是冷峻而陌生的。那一刻,她像一个男子般,与他进行着严肃的谈判。

思忖过后,朱国弼答应了。他并不信她,她大有可能走后不归,但他别无他法,他愿意赌这一把。

就这样,一句话,了断了三年的夫妻情分。一个约定,彻底终结了这桩惊天动地的豪门婚姻。

一袭短衫,一匹白马,一个婢女,二十一岁的寇白门从北京到南京,千里奔波,终于疲惫地回到秦淮河畔。

其实,寇白门既归金陵,大可食言毁约,朱国弼又能奈她何?可品性高洁的她不肯也不屑做这等不义之举,她宁可他日辛苦,也要坚持这一诺千金。

风风光光地嫁了,孤孤单单地回了。有多少人冷眼旁观?有多少人指点讥笑?又有多少人会在这时雪中送炭慷慨解囊?寇白门在旧日姐妹那筹措两万两银子的辛苦,可想而知。

筹齐银子,她又风雪兼程赶回京城,将朱国弼赎回南京。

可笑脱身之后的朱国弼,竟寡廉鲜耻地提出重修旧好。满脸鄙夷的寇白门回答得掷地有声,清坚决绝:“当年你用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也用银子将你赎回,当可了结了。”

尝得聘钱过二万,哪堪重论绛纱灯。五千盏灯笼掩映之处,埋葬了一个女子单纯的心,却也成就了她的名。重情女子尚不易寻,对此绝情男子仍重义守诺的寇白门,自然赢得一片惊叹,一时间人们敬之为“女侠”。

说起来寇白门一生最为震撼人心的两件事,竟都是由薄情的朱国弼所成就,也着实令人慨叹命运的玄妙。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迷。

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明·钱谦益《寇白门》

如同钱谦益的这首悼诗中所写,寇白门的一生似乎便是以重归金陵、复操就业为分水岭。

此前的她,在寇家姐妹里总领芳菲,名动江南,可惜遇人不淑、际遇堪怜,其楚楚动人的姿态,几令“今日秦淮恐相值”,怕禁不住她红泪沾衣。

而此后的她,直至黄土盖棺前的生活究竟怎样,世人竟只能含糊其辞,叹一声“女侠谁知寇白门”。

所以,关于这个传奇女子的余生,人们也只能凭着揣想去描摹了。

若忘了“女侠”这两个字,人们所看到的寇白门,只是一个被朱国弼伤了心而自甘沉沦的悲情女子。

与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不同,当爱情成灰、梦想破碎,寇白门没有选择以命相殉,而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重新回到了起点。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她再不是当日那个笑得天真纯净、少不更事的女子,“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她真正成了一名迎来送往、倚楼卖笑的欢场名妓。如若酒喝多了,她竟会或歌或哭,自怜自叹,说些美人迟暮、红豆飘零的话语,哀怨之情溢于言表。

就是这样简单地醉生梦死着,在一个个男人间周旋,在一场场宿醉里蹉跎人生。没有家国大义,也没有丝毫闲情逸致,她从娟娟静美的淑女摇身一变,变为浓妆艳抹、笑容夸张的庸脂俗粉。

尤其在嫁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又复归金陵后,她更是自暴自弃、放纵情怀,年老色衰时仍日日与一群少年厮混。

那日,她因病卧床,叫来一个素日欢好的韩姓少年,悲泣诉说,喋喋不休,听得少年甚不耐烦,托辞欲走。病中脆弱的她紧紧拽着他的手不肯放,苦苦央求他留下相伴,铁了心的他却不为所动。

可也就在那个致命的夜晚,她竟听到隔壁房中传来他与婢女的调笑,一声声,如利刃切割着她的心。

为何如此待她?他大可拒绝、冷淡、远离或背后嘲笑,何至于如此公然伤她?而她,她往日待婢女不薄,婢女竟为这薄情龌龊的男人,置自己于不堪境地——

寇白门怒极怨极,执鞭将婢女打了数十下,又大声斥骂他薄情负心。自此,她病情加剧,医治无效,终至含恨而亡。

光阴荏苒,逝者如斯。秦淮河水冲走了那个夜晚的喜乐与繁华,也冲走了那个夜晚的愤怒与绝望,只剩伊人影影绰绰的身影,宛在水之湄。

不过,寇白门的故事并未就此完结。年逾三十的她溘然长逝后,众多文人才子前来吊唁,他们的挽诗为这个看似为情所伤的一代佳人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身世沉沦感不任,娥眉好是赎黄金。

牧翁断句余生记,为写青楼一片心。

百年侠骨葬空山,谁洒鹃花泪点斑。

合把芳名齐葛嫩,一为生节一为生。

-明·闵华《悼寇白门》

在寇白门的画像上,当时的文人画家闵华题写了这样一首诗悼念,感慨她身世沉沦,却有黄金万两义赎朱国弼之举,又提及牧翁即钱谦益的悼诗诗句,叹寇白门是“百年侠骨葬空山”。诗中后几句,更以“鹃花泪点”借喻蜀王杜宇亡国的往事,将寇白门与当时嫁与飞将军孙临共为抗清奔走、后兵败被俘慷慨罹难的秦淮名妓葛嫩娘相提并论,着实引人深思。

而着名诗人、娄东诗派开创者吴梅村的一首诗也颇为耐人寻味:

朱公转徒致千金,一舸西施计自深。

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

-明·吴伟业《赠寇白门》

吴梅村是江左三大家之一,他的诗素有“诗史”之誉。故人重逢,他赠诗寇白门,竟以越国亡吴后以身事敌、助勾践雪亡国耻的一代红颜西施作比,绝不会是用错典故的疏漏。

一个为情所累的受伤女人,一个醉极便哭诉的青楼女子,一个为花心男人殒身的薄命红颜,纵是名妓,纵使曾义赎薄情郎,是否值得闵华赞百年侠骨、吴梅村称西施计深、钱谦益叹“黄土盖棺心未死”?

于是,因着这些时下名人的诗句,怨女寇白门这个形象似乎要画下问号,而一个外柔内刚、侠骨丹心的女侠寇白门则呼之欲出了。

也许,她当年本不是为了爱情,而是奉命接近朱国弼去刺探消息?

也许,二十一岁后的她,离开朱国弼后的她,并未由纯真少女沦落为幽怨弃妇,而是痛定思痛蜕变成蝶,做了丛残红粉念君恩的女侠。表面上,她筑园亭,结宾客,迎来送往,倚楼卖笑,实际上却同西施一般,以美色作为掩护,暗暗为反清事业奔走?

也许,她与扬州某孝廉的那段短暂情事,也只是一个幌子?

也许,她确实遭受巨创,那些觥筹交错的热闹,酒酣之际的悲哭,不仅仅是为了造一个虚假的声势,以便与各色人等交往,同时也是切实的真情流露难以自持?

无论如何,是为爱情的失败也好,是为革命的失败也好,她心已碎,梦已灭,郁郁不乐,病魔缠身,终被韩生一事触动了心结,从而药石无灵。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曾享盛名的寇白门就这样在某个夜晚绽放了最极致的美丽,又在某个夜晚葬送了自己的芳魂。数百年后,那些深沉的夜色里,她清美的歌声似乎犹在秦淮的碧波深处荡漾,她若隐若现的容颜仍在灯影深处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