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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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露冷风清香自老(3)

幸而当时社会风气开放,李季兰广交朋友并未受到过分阻拦,亦无失德之类舆论哗然。和尚、官员、名士、文人墨客,她交朋友并不注重身份,更在乎心灵的契合,韩揆、刘长卿、阎伯钧、萧叔子等也都与她有过密切交往。而从诗文中可以确定的是,阎伯钧曾一度虏获她的芳心,在他赴任剡县时,她为他写下“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的诗句,分手后则“情来对镜懒梳头”,泪水如玉箸般连绵。

多情总被无情伤,银灯空照不眠时。满怀真情的李季兰一再受创,内心刻满伤痕。长久以来,她一直渴望着能得一知音,携手游人间,相伴到白头。可惜兜兜转转,几经波折,蓦然回首时才发现,****皆空,一切皆幻。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唐·李冶《八至》

好一句“至亲至疏夫妻”!这首诗的前三句全只为衬托最后这六字箴言!淡致的语言浑似脱口而出,细细品味,反复咀嚼,却觉意味深远,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是啊,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多么微妙难言,爱与恨,聚与散,往往在于一念之间,转瞬之际。是至亲,海誓山盟,两心相依,多么地甜蜜醉人;可也是至疏,一朝离散,便成陌路,花落人亡两不知。

缘来缘去缘如水。李季兰终于看淡了。这原是送她入观的父母、谆谆诱导的师父一直期望的,无奈她终要自己历练一番,在血泪伤痛里用心去顿悟,去领会,去参透。

如果说,李季兰曾抱有还俗嫁人为爱痴狂一生的念头,那么这念头,在数次打击下,已经烟消云散了。三十岁后的她,虽依然以诗会友、交游广阔,甚至比之前更为任性纵情、放浪形骸,心底已再无痴心妄想。

李季兰与朋友们同歌共酒,恣意畅谈,席间言笑毫无禁忌。一次聚会,患有疝气病、常用布兜托起肾囊以减少痛楚的刘长卿在座,她知道此事后当即吟诵了一句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以谐音讥笑刘长卿,而后者也毫不示弱,迅速回应以陶渊明另一诗句“众(谐音重)鸟欣有托”,惹得当场众人喷茶大笑。

由此可见,李季兰在男女社交方面是坦然率直,毫不扭捏作态的,她在诗作中也并不避讳隐藏这一点。情之所至,吟咏相赠,一切只为自己的心,至于其他人如何看待如何揣测,她全不在乎。

而每一段情对她来说,从初开到怒放再到曲终人散,已如花开花落般自然。是真便好,何必追问有多真,有多深?无论谁都是匆匆过客,无论什么都是过眼云烟,但得一时取暖,留取瞬间温情作为人生记忆,便已足矣。

正是这种开阔的心境,或消极的随缘,让李季兰在面对真情被辜负、面对离合聚散时,不至于如苏小小般含恨而亡,也不会像鱼玄机那样自暴自弃。她寄情山水,将万般心事皆付与瑶琴诗歌,游戏人间,悠然人生。

随着李季兰诗名的远播,在天宝末年,即公元755年,唐玄宗竟特意下旨宣她入宫,想见见这名倾一时的才女。李季兰闻讯后,悲喜交集。临行前还写了一首诗描述当时的心情: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归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漫相峰。

-唐·李季兰《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

李季兰的心情可以理解。此时的她已近不惑之年,早已失却了当年的美貌与光华。如果可以选择,想来她也许宁愿不见天颜,也希望保持自己才貌出众的美名吧。

她在宫中的那段日子自是备受赞誉,临归还得了不少赏赐。唐德宗时,她又再次被召见,被赞为“上比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余,不以迟暮,亦一俊妪”。

人生二悲,英雄末路,美人迟暮。随着岁月流逝,李季兰年老色衰,门前冷落,晚景凄凉。如果说,纵然贫困落魄,能这样度过晚年还算安然的话,那么李季兰最后的结局确实非常凄惨,令人倍感惋惜。

公元784年,李季兰给篡位叛臣朱泚献诗称贺一事,为她引来了杀身之祸。唐德宗对她这种附逆叛国的行为盛怒不已,大声斥责道:“汝何不学严巨川有诗曰: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无言以对的李季兰终被唐德宗下令乱棍打死,时年约七十五岁。

曾经风情万种的女冠诗人就这样长眠黄土,但她的才华并未被历史的烟尘掩埋,如今虽只能欣赏到她的十六首诗歌,却足可想见她当年的文采风流,想见十六岁的她投射给香客那“回眸虽欲语,阿母在旁边”的含情目光,想见她初坠爱河时沉醉娇媚的神情,想见她与陆羽、皎然围坐清谈的沉静,想见她呼朋唤友、笑语连珠的爽朗……无论有多少褒贬非议,千年之后,定还有人会不由自主忆起这个一生未嫁、头戴黄缎道冠的狂放女子。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明末清初时期,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畔,曾上演着一幕幕暧昧温情,流传下一段段风流佳话。卞赛,一个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女子,也在这里开始了她缠绵多年的爱情、颠沛流离的人生。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这两句诗在当时的江南广为人知,由此可见,卞赛的美名与倾国红颜陈圆圆不相上下。不过,她不肯在压抑中沉寂的气质却是后者没有的。这也许与她的出生有关,毕竟曾是秦淮官宦家的千金小姐,只因父亲早亡,家道中落,才和妹妹卞敏沦落风尘,成为歌伎。

论才论貌,在美女如云的秦淮一带,卞赛是数一数二的。她最擅画兰,“一落笔尽十余纸”,枝叶纵横,笔墨酣畅,其性情里的热情激烈显露无遗。

但她并非那种活泼爽朗的性子,内心狂野,外表却冷清,一般见客她总刻意保持着距离,显得神情淡漠,不善酬对。只有遇着了那感觉对的人,方才一扫之前的拘谨木讷,谈吐如云,令人倾倒。

这是她为自己留下的骄傲,虽身为下贱,亦绝不放下灵魂的高洁。而这高洁不仅表现在不轻易与人接近的疏离上,也严格到居室的一尘不染,以致当时坊间有“爱洁无如卞赛赛”之叹。

少女情怀如梦如诗,十八岁的卞赛纵使定下再高的格调,也很难在爱情面前冷静自持。当她遇到了吴梅村,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男人,素来孤傲的她也不由放下身段,主动张开双手去拥抱心中的幸福。

那是公元1641年的春天,南京水西门外胜楚楼上,众人为吴梅村的兄长吴继善设宴饯行。她也来了,席间赋诗,她尽显才情,令满座宾客倾倒: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

-明末清初·卞赛《题扇送志衍入蜀》

是情难自禁,还是因为酒后薄醉?她瞥见他眸中的赞许与欣赏,一时情愫翻涌,凑近他,低低问道:“亦有意乎?”

那也许是她一生最美丽的一个瞬间,也是她毕生难忘的一个瞬间。那一刻,她和他的距离是那样近,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男子的气息。她目光流转,酒意微醺,妩媚的神情里满是热切的期盼。她等待着他轻轻颔首,从此,天涯海角,夫唱妇随。

而他的反应是她始料未及的,“固为若弗解者”,他一副听不懂的模样,用装傻充愣做挡箭牌,将她的千般柔情阻隔在外。

斯情斯景,着实令她尴尬难堪。她沉默,怔怔地注视着他,半晌,方轻叹一声,再没说一句话。

其实,卞赛感到难堪尴尬,吴梅村又何尝不是。适才他的心思都在她那首好诗上,绝没料想到会有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他的确有些反应不过来。何况,初次相见,她便问及终身,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仓促决定,时年三十二岁、已近中年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一刻的心情,他后来在文章里说得坦白,也可见他至少不是个虚伪矫情、风流轻浮的男人。

他只是素来谨慎,平日里规行矩步,从无逾越。面对佳人,他难免心生涟漪,但付诸实践却是需要勇气的。他深知自己受崇祯皇帝亲旨特准成婚,从此家族荣光都系于他一身,而朝廷对官员在所辖地纳妾的明令禁止,名士纳妓为妾的舆论压力,以及国舅田畹将选卞赛入宫为妃的消息,凡此种种,都是障碍。

他也知自己伤了她,她那一声轻叹,落在他的心头,也化作了他的遗憾。

不过,吴梅村怎么也没想到,卞赛竟是那样骄傲,在以后的几十年岁月里,无论是怎样的情境,她再没提及婚嫁之事。

眼底桃花媚,罗袜钩人处。

四肢红玉软无言,醉,醉、醉。

小阁回廊,玉壶茶暖,水沉香细。

-清·吴伟业《醉春风》

他笔下,一首首艳词,见证着她与他的欢好时光。她,曾经幸福甜蜜过。他,也曾经如痴如醉过。

一切源于那次初见后,他的回避躲闪,她的骄矜自持,终究没能抵挡住爱情的脚步。她和他终是相爱了,虽无海誓山盟终身之约,却是浓情缱绻,灵肉契合,两心相悦。

而第二年,卞赛的确与陈圆圆一起,被田畹选中送入宫中。一入宫门深似海,临别之际,惊惶无助的她是多么期待他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然而,拘谨胆怯如他,回应给她的是又一次失望。

那一夜,在她的住处,他吹着箫,一曲又一曲,低沉哀婉,叫人凄然心痛。她看着他,眼前这个不肯也无力护她的男人,千言万语梗在喉间,终只化作沉默与叹息。

她走了,昂首挺胸去迎接那未知的命运,一切只得自己,终究只得自己,她懂。

幸而,因时局****,选妃一事不了了之,1643年,卞赛重又回到秦淮河畔。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尽管他一直犹豫徘徊,她还是选择谅解他的怯懦,重续旧情。

可惜她的宽容并没有化解他心头的诸多纠结,一边是情难自弃,一边是顾虑重重,他的人在这里,心却难免飘向别处。她越好,他求圆满的心越深厚;她越爱他,他越为自己的不能承担负疚。终于,他还是选择了放手,即使这个决定也让他心如刀割。

她自然是失望伤心的,却也不甚悲痛。这结局在相识之初就已昭然若揭,之后的男欢女爱不过是一晌贪欢,她懂。他既然要走,她也无须做出纠结缠绵的姿态,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与其为他伤痛欲绝,不如重新找自己的好生活,这道理她也懂。

从此,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1644年,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皇帝煤山自缢,一时间,血腥漫天,人心惶惶。1645年,南京陷落,清廷开始广征教坊歌女,艳名远播的卞赛自然也在名单之中。

逢此巨变,卞赛并未哭哭啼啼、惊慌失措,也未像陈圆圆那般甘愿随波逐流。她不是那种只知哀叹、听天由命的女子,也不会轻易就拼着一死去反抗,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她的冷静沉着与过人胆识充分显露出来。

“私更妆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诸船。剪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卞赛冒险出奔,悄悄换了一身道装,躲过清军,来到江边时正好遇上一艘丹阳来的民船,于是,登船东下,顺利脱身。此后,她便自号“玉京道人”。

时逢乱世,卞赛选择入道避乱,吴梅村也选择在太仓老家当起了隐士。她和他,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守着各自的无奈与寂寞,原以为今生早已缘尽,可惜命运总是那样难以捉摸,叫人欲说还休。

1650年的秋天,吴梅村去尚湖拜访钱谦益,方知卞玉京也在此地。众人有意撮合,他也自是思念故人的,便由柳如是亲自发函邀请了她来。

去,还是不去?想来卞玉京对着书函定是怔愣良久,心情复杂。分别多年,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然,人成各,今非昨,物是人非的情境下,相见又争如不见。何况,她对他,毕竟也有些恨。

她终是去了,却是径入内室与柳如是交谈,钱谦益再三派人催促,她只借词推脱,一会儿说尚需妆扮,一会儿说旧疾骤发,最后方说日后再相约一见。

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她去,是那爱犹在心头耿耿。她不见,是情何以堪。这些,一帘之外的他又何尝不懂。所以,他并未勉强,只是带着凄怆的心情回到太仓,写下四首七律诗抒怀: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柬携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清·吴伟业《琴河感旧》其四

说到底,他亦算她的知音。犹有罗敷未嫁情,他明了她的爱,也未尝不爱她,只是这爱尚未浓烈到让他奋不顾身。红粉飘零我怜卿,他也明了这些年她的不易,可惜爱已成往事,两人皆劫后余生,沉思前事似梦里,只余泪暗滴。

翌年春天,她履约前来,携琴登门拜访。曾经,咫尺之间,她就是拒绝见面,只因斯时万千心绪实难尽述。而如今,她想好了,准备好了,她来与他做最后的诀别。

席间,身着一袭道服的她一边弹琴,一边细述经年际遇。没有抱怨,也没有诉苦,只是那么淡淡地同众人讲述着,在天翻地覆的年月,人人颠沛流离,她所受的苦楚也许也只是命中注定吧。

她不恨他了,她真正理解、原谅他了,然而,自此也是真的成了陌路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众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曲终,她画兰相赠,“一落笔尽十余纸”,枝叶纵横,笔墨酣畅。兰,依旧,人,已非。然后她沉默陪坐,不再说一句话,也不再饮一杯酒。

她离去时,他相送百余里,直至苏州虎丘横塘的居所。那,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前,酒席上的借醉探问。十年来,人世风雨间的飘零。过往记忆纷至沓来,在她和他的心里翻涌。不同的是,她,不再问,他,也不用再装糊涂。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他终于说了,是道歉,是伤悼,也是又一次的无情拒绝。那一刻,她几欲落泪,却到底忍了下来,恩断情绝。